象牙席子,水晶镇纸,碧玉算盘,薄胎瓷杯,无不清凉致爽。

铺盖上搁着几本帐簿,一支铁笔。床头摆着盆奇异的红兰,煞是好看。

端午转悠到帘幕后,里面有张大桌,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海神娘娘天妃坐像。

天妃面前所供大堆蜜桃,有个桃沾染香灰,还烂了点。端午好多天没吃过水果了……她心思一动,用手擦了香灰,不顾烂的,三两下全吞。

她把桃核儿丢天妃背后的佛龛。重新堆叠盘中桃,横看竖看没破绽,才高兴。

本来已要走,无奈她手臂和腿上的小红包,突然作痒。端午听四周静谧,胆子更壮。

燕子京房中有没有治蚊叮的桉叶油,香茅油呢?干脆拿来涂点。

她猫儿样蹑手蹑脚寻找,却一无所获。燕子京的“裹尸布”包那么严,大概不需要那些。她想到这里,腿脚朝外。

阿常的禀告在门口炸开:“爷,他已到了。”

端午吃惊,藏到帘幕后。隔着纱,隐约可见白衣人进屋,坐在床沿。

有人进来:“爷,小的回来了。”

燕子京的问话有丝急切:“见到他了吗?”

“没有。尉迟公子不在和田城内,但爷的信已留下。此外,小的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那人凑近燕子京,最后一句才响了点:“……小的一路来,自作主张,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女孩。她们的身子都验明了,全是处 子。”

燕子京沉吟不语。

端午思忖:这些人不晓得要干什么伤阴节的勾当。管他呢,反正我得跑!

信使不啰嗦,讲完就退。燕子京静坐半晌,终于伸手,好像是去抚摸那盆红兰叶子。他的侧影在朦胧里极出色,想必是得天独厚。然对端午,那是鬼的幻影。

燕子京慢慢停手,像在倾听什么。端午大气不出,浑身汗湿。

嗯,她也听到了,是舱外飞来只雀儿。

幸好,阿常及时出现:“爷,洗澡水备好了。”

燕子京不在此屋沐浴。他出了房门。

“爷,这次何时开船?”

燕子京声音明晰:“明儿晚上我会个人。也许是再后日吧。”

端午再熬片刻,逃出“魔窟”。

传说里的五个童女,并没有和端午关在一起。

端午一心想逃走,已无能关心。她日夜琢磨船上船下的情形,定下一计。只有第二天,才肯定在泉州。她不能错失良机……一半的机会,比坐以待毙强,反正找死,她也不是没试过。

舱房内马桶,每日是指定一个女奴倒。因为原来的那个出手了,所以端午自告奋勇担当。

黄昏,端午吃力抬着粪桶,到了后船。她行路中,听燕子京被前呼后拥,上岸去了。

看守两位,正争论泉州妓好,还是广州妓妙。

“扑通”一声响,两个都傻眼。

一个说:“那小女孩呢?跌下去了?”

另一个反映快:“啊……让她跑了。”

倒粪的地方,恶臭厉害。人下去,很难闭气。所以他们断定女孩活着,一定会马上出水。

俩个大呼小叫,直等到木桶浮起,没看到有女孩冒头。

夜幕刚降,港口仅有灯火闪耀。

满船人俱被惊动,有人以为端午自杀,也有人以为她有神功。

其实,此时的端午,正躲在燕子京屋子里的佛龛中。

她挡住海神真身,和塑像一样的坐姿手势。透过纱幕看,还以为就是那尊天妃娘娘。

端午故意让人以为她跟着粪桶下去的。其实是当时她丢了粪桶,人就藏在船尾暗处。

那俩人慌神,她才溜之大吉。

全船,只有燕子京的房间,闲人免进。就算张望,不一定能看出桌上那位,是她端午。

她恐惧而得意,浑身发烫,口水都咽不下去。她不断安慰自己说:豁出去就是条命,还能如何?船上由纷乱变为平静,大约不少人上岸分头寻找她了。

端午摸黑,惴惴下桌,预备按照既定路线,找机会潜水。

她刚撩起帘,灯火骤亮。船居然在此时,离开了泉州海岸。

有个青年坐在床沿。不知参禅还是悟道,反正他闭着眼睛。

端午“呀”短促一声。她进屋,在屋,竟然没丝毫察觉。

这不是人,是鬼?不,袖口领口全都密封,素白衣衫纯黑幞头,是那燕子京!

她还是头回看清此人脸,不由寒从脚起,打一哆嗦。

他至多二十出头,轮廓分明,鼻梁俊挺,因才蜕尽少年稚气,年轻人特有的矜傲线条,并不生硬,反显得脆如三月冰面,等再流过几脉春水,便会自然而然消融。可能出自于雪深山清的家乡,他皮肤之白皙,堪称皎洁。如画双眉,容长脸蛋,不仅生得好看,还有种道不明的特别风度。可是,灯下赫然现身的他,因始终阖目,深不可测,冷得让端午心生诡异之感。

“你是奴隶,何不死心?”他问。

阿常带着众人,侯在二楼甲板。

端午知道被识破,冷笑几声:“我是奴隶?谁的奴隶?你从何处买了我,有无我的卖身契?”

燕子京没睁开眼:“你的命,总不该还给廉州采珠司吧?”

端午一愣,看来,燕子京早已经知悉她的来历。

她索性退几步,选了天妃贡盘里最大最像样的一只桃子,吃了起来。

吃完,她才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既然离开了廉州地界,我有权选择我去路。”

燕子京默然良久,薄唇一牵:“要自由?好,此刻际离开我的船!”

端午心想,现在说这话,不是胡扯?船都远离港岸,进入大海了。

燕子京像个盲人,摸到铁笔,敲了敲桌。

阿常说:“爷,泉州近海有鲨鱼,真把她推下海?那不是损失了吗?”

端午忍不住说:“你早知我要跑,为何捉弄我呢?你又不是真盲人,装腔作势干什么?”

燕子京理都不理。

两个大汉上来提着端午,到栏杆旁。阿常使眼色,几个人就此僵持。

燕子京在内问道:“还没动手?”

端午豁出去说:“下去就下去。不用你们推,我自己跳!”

她深吸口气,鹞子跃栏,跳下大海。

她嘴上一时痛快,可回头找,根本找不到岸。

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呻吟。可连呻吟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

第三回:海市蜃楼 ...

日当正午,端午驮着卷比她身体还长的地毯,歪歪扭扭挪出了村口。

燕子京一行,从海上到陆上,再沿着丝绸之路西出阳关。八千里路云和月,对端午来说,不过是热与尘的洗礼。燕子京除了贩卖奴隶,还兼营其他宝货。经过西域古道,他并不去专供客商交易的市集采购。只是派阿常等人雇了当地人驴车,由车夫带路去找村民买货。端午背上地毯,就是从一个织毯寡妇手里买的。从阿常眉开眼笑的样子,端午猜他又开出了贱价。

不知是不是燕子京故意要惩罚端午,反正其他女奴闲坐在房,只有她得跟着仆役们去跑腿。端午汗流浃背,死活不肯吭一声。

驴车得得上来,阿常瞅着她,伸出了手:“今儿货收得差不多了,把东西卸上来吧。”

端午身子一弓,扒住后栏,自己跳上车。她拉好包头巾,坐陷在满堆丝织品中。阿常像揣着一肚子话,可等端午用执拗的黑眼睛盯着他,他又没话了。

来了群羊,车夫将车赶到道旁。古道旁盛开的红柳,嫣然有香,缨红如脂。阿常敏捷用匕首割下一段红柳枝,递给她道:“这植物专在沙漠里长,坚韧异常,可以当马鞭用呢。”

端午默默接了。阿常吞吞吐吐:“我……你们……去和田,要经过最大的一片沙漠。”

端午“嗯”了一声,虽和阿常一起收货。但她对燕子京的鹰犬始终警惕。

四周羊唛声,雀鸣声,吆喝声,皮鞭声,经纬成片。

阿常将红柳放到端午裙子上,抱着膝盖:“今晚,我和你有话说……我叫你,你就出来。”

端午迅速压下眼皮,拿着红柳枝,抽了抽地。她根本不相信阿常。

她无法断定阿常要说什么。但在燕子京眼皮底下,若抱有幻想,绝对是傻。

他们到了驿站,阿常马上指挥人搬运货物。端午抬着灌铅双腿,缓缓走回女奴屋。燕子京穿身灰袍,坐在院中央,静听一老人诉说。表情木衲的赶骆驼人,行尸走肉般列队在他身后。

端午进了屋,门外立刻落锁。两个少女奴隶正跪在炕上,从点破窗纸里偷看外边。其余女奴正在分吃桌上水和囊。这些天她们见端午一副“苦役”落魄样,对她总爱理不理。端午也不介意,识趣地站角落里抖着灰尘。等那几个女奴吃完了,她才走过去,将他们吃剩下零碎边角全收了,一口一口咀嚼着。她不吃桌上瓦罐中水,走到缸前,用双手捧起水来喝。

大家嗤笑起来。有个说:“你怎么不会喝桌上的干净泉水?跟只猫似的。”

“应该说她像是小狗,老会跟着男人的车子跑啊跑!”

“她大概从小做惯了粗使丫头,不知道这泉水里拌有珍珠粉吧?”

“她就那么个底子,吃珍珠也没用。这么脏兮兮孩子,谁能弄到屋里头去?”

几个人都笑。

端午心想:我摸大珍珠的时候,你们还在流鼻涕呢。珍珠粉虽能令女子好颜色,但性质阴寒,不宜少女服用。以损害身体换取美貌,为人贩子争个高价?我除非吃饱了撑的。

她不争辩,只笑:“我没福。临别留给姐姐们多喝点吧。明天你们进了妓院,马上怀胎会很苦的。”

那几个面如死灰:“妓院?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和田吗?”

端午懒洋洋躺炕上,交叉手做枕头:“你们不知道?……嗬嗬算了,当我没说,省得讨打。”

旁人立刻来扯她:“快说!你在外头听见了什么话?”

端午才道:“本来是去和田。但燕子京担心你们纤纤弱质过不了大沙漠,死了几个亏大发了,不如先这儿出手。外头那开妓院的老头愿用骆驼来换你们。刚才我听着,像是要成。”

那几个全傻眼。方才偷看燕子京的女奴颤声道:“啊,怪不得我看他先坐着不动,好久才点头,这回子……他叫阿常给那死老头端上酒杯了……”

两个女奴掩面抽噎,其余人怔怔坐着。天黑,没人想到点灯。

端午闭眼捂嘴,偷乐了一阵。

不过,大沙漠可能是挺难过。她解恨后,不禁替这几朵脆弱的“花儿”犯起愁来。

端午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梦中,她好像听到有女孩哭泣,倒像是腊腊。

她沉默着,终于忍不住:“腊腊!?”

她身边没有腊腊,只有个同屋女孩饮泣。她抱起那个女孩:“怎么了?挺住!”

那女孩哭声凄惨,端午慌神说:“去妓院的事,是我胡诹的,你还当真了?”

“不……我……我肚子疼……疼。”

端午明白是珍珠水太凉性,那女孩正值忌讳日子,气急之下便发作了。

她抓着那女孩腿肚,顺着几个要穴使劲按。腊腊这两年每月肚子疼,所以端午学会了这手。

那女孩呻吟说:“我想喝热水……”屋里人都醒了,不敢大动静。

端午正想点灯,听得有脚步声。有人打开了锁,轻声叫她。

她想设法去弄点热水,应了声,拖着鞋出门,是阿常。

阿常迅速上锁,不由分说,拉着她到屋檐角下。

“端午,爷收足了货,让我明儿就回大都去。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