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便当她是默认了。

他看向窗外,春日的花树都在清风与天光之间摇曳轻晃, 可往日他从没有一回觉得它们充满了这般焕然的生气,原来每一花每一叶都不相同,便如时光静默流淌,每一刻都使他真切地感知自己平平凡凡地活在红尘俗世之间。

过了许久,他才说:“我便当你是答应了,往后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雪宁静静伏在他臂弯。

谢危久不闻她回答,低下头来看,才发现这小骗子竟然睡着了,怔了一怔,不由失笑。然而目光流转时,却看见她眼睑下那一点淡淡的惫色。

她这两日,究竟是想了多少,熬了多久,才终于走进这间屋子,对他说出方才那话?

他竟觉得心里堵着。

万千情绪都积压到了一起,然而又难以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想要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可又怕稍一用力便将她吵醒。

臂膀间有千钧力。

落到她身上时,却只那样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谢危终究是没有忍住,眉睫轻轻一颤,伏首轻轻吻在她眉梢。

没有浑浊紧绷的欲求。

只有满满浓烈的炽情。

两人的身影在窗下交叠,细碎的天光散落在她发间,柔软的青丝则铺在他垂落的袖袍,氤氲着的像是暴风雨后平静柔和的虹光,仿佛相互依偎着,有一种难言的温情脉脉。

吕显来的时候,庭院里安安静静。

剑书守在外面。

吕显看向那掩着的房门,蹙了眉问:“说好的未时末,我在那边等半天了,你们先生怎么没来?”

剑书低低道:“宁二姑娘在里面。”

吕显便不说话了。

但此处安静,房门虽闭着,谢危也能听见他的声音。此刻便动作极轻地将姜雪宁放了下来,将一只软枕垫在她脑袋底下,又将那置着的方几撤到一旁。虽是春末,可也怕这般睡着染上风寒,于是拉过罗汉床另一侧的薄被,一点一点轻轻替她盖上,然后仔细地掖好被角。

她睡梦中的容颜,真是好看极了。

谢危立在床畔,凝视她娇艳的唇瓣,忽然想起儿时侯府庆余堂外那掩映在翠绿叶片下红玉似的樱桃,于是又没忍住,俯身亲吻。

从房内出来时,他没说话,只返身缓缓将房门拉拢,对一旁小宝道:“照看着,别让人吵着她。”

小宝轻声道:“是。”

吕显一听,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同谢危一路走出了庭院,离得远了,才道:“按你的意思,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谢危披上了一件鹤氅。

从庭院里走出来时,方才的深静温和早已风吹云散一般消失了个干净,眼帘一搭,冷淡得很:“没弄死吧?”

吕显道:“自尽了三个,骨头硬。”

谢危闻言,墨画似的长眉都没多动一下,只道:“没死干净就好,我还有些用处。”

天教既是江湖中的教派,自然不免常有争斗,无论是对付教外的人还是教内的人,都得有个地方。可朝廷禁私刑,也不敢明目张胆,所以都设成了地牢。

阴暗逼仄,湿冷压抑。

谢危到时,脚下的地面已经被水冲过了一遍,干干净净,若非空气里还浮动着隐隐的血腥味,墙角某些凹陷处尚有淡色的血痕,只怕谁也瞧不出在过去的两天中,这座地牢里上演过怎样残忍的场面。

早先万休子身边那些天教的舵主、堂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用铁链吊在墙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时不时往下滴。

许多人已奄奄一息。

也有人尚存几分力气,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看见谢危,便目眦欲裂地叫喊起来:“狗贼!度钧狗贼!有本事便把你爷爷放下来堂堂正正地较量个高下!”

边上一名兵士几乎立刻狠狠一条铁鞭抽了上去,在那人已没有几块好皮的身上又留下一道血痕,鞭梢甚至卷起扫到了他眼角,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怖。

谢危停步转眸,倒没辨认出此人来,问剑书:“他谁?”

剑书看一眼,道:“是鲁泰。”

谢危凝视他片刻,想这人不必留,便淡淡吩咐一句:“手脚砍了,扔去喂狗。”

他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后面便传来可怖的惨叫声。

地牢内的血腥气仿佛又浓重几分。

最里的牢房里,万休子听见那回荡的凄惨叫声,几乎忍不住牙关战栗,被铁链锁在墙上的他也没多少动弹的空间。

可身上却没多少伤痕。

这些日来他是地牢里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刑罚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反而自心底生出更深更厉的恐惧,一日一日来听着那些人受刑的声音,几乎是架在油锅上,备受煎熬,睡都睡不下,只害怕着哪一日就轮到自己。

他知道,这是故意折磨他。

外头来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他身上的颤抖也就越发剧烈,连带着锁住他的铁链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双已经有些浑浊老迈的眼死死地盯着过道的右侧。

谢危终于是来了。

不再是那个穿着太子衣袍、虚虚七岁的孩童,二十余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潜伏在天教的魔鬼,终于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瞬间,万休子甚至是愤怒的。

他紧紧地握住铁链,朝着前面冲撞,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仿佛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将这个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重新扼杀!

可到底冲不过去。

他仇恨极了,喉咙里发出嘶吼:“当初我就应该一刀杀了你,让你跟那三百义童一起冻在雪地里,也好过今日养虎为患,竟然栽在你的手里!本座救过你的命,本座可是救过你的命!”

剑书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将上面灰尘擦拭,放在了谢危身后。

谢危一拂衣袖,坐了下来。

对万休子一番话,他无动于衷,只轻轻一摆手。

两名兵士立刻走了进去,将万休子摁住。

他疯狂地挣扎。

然而挣扎不动。

靠墙脏污的长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小指粗细的长铁钉,边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锤。

剑书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万休子预感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哪里还有前两日作为天教教首的威严?只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放开本座!”

他的双手都被死死按住贴着墙。

剑书来到他面前,只将那一根长长的铁钉对准万休子手掌,一点一点用力地敲打,深深钉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整个穿透了,钉在后面墙上!

那恐怖的痛楚让万休子瞬间惨叫起来,身体更是抽搐一般痉挛,一时挣扎的力气竟然极大,可仍旧被那两名兵士摁死。

紧接着,还有第二根,第三根……

鲜血涌流而下,长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几乎将他两只手掌钉满!

早在钉到第三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受不住,向着先前还被自己叱骂的谢危求饶:“放过我!看在我当年也饶过你一命的份上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还有存在银号里的很多很多钱,平南王,平南王一党余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当皇帝吗?不也想找朝廷报仇吗?放过我,放过我,啊——”

下头有人在旁边置了张几案,奉上刚沏上的清茶。

谢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还缠着一层绢布,痛楚难当。

抬起头来注视着万休子,他看着他那钉满长铁钉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只嗤一声:“天教?一帮酒囊饭袋,废物点心。靠他们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这里了。给我?养着都嫌费粮,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万休子终于挣扎不动。

这两只手上终于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般残忍的场面,叫人看了心惊。

谢危却始终视若未见一般,将那茶盏搁下,起身来,慢慢走到近前,深邃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发慈悲的怜悯。

他道:“不过你当年放过我,的确算半桩恩。”

万休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瓢冷水将他泼清醒。

他听清了谢危的话,尽管明知不可能,可人在绝境之中,忽然抓着一丝希望,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眼来,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唇边于是浮出了一点奇异的微笑,慢慢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我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一个机会。”

万休子浑身颤抖起来。

谢危眼帘低垂,轻声续道:“天教还是你的,义军也是你的,尽管往北边打,龙椅就放在紫禁城的最高处。”

这一瞬间,万休子竟感觉浑身寒毛倒竖!

他也算是老谋深算之辈了,岂能听不懂谢危的话?

然而别无选择——

从这里出去,在这广阔的天下征战,或恐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便要身首异处!

*

先前抓起来的那些天教上层魁首,连带着万休子在内,都被谢危放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在万休子放回去半个月后,原本偃旗息鼓的天教义军,便重整旗鼓,如同疯了一般,挥兵北上!一路见城拔城,见寨拔寨,几乎是不计后果,拿人命和鲜血去填去换!

天下已乱,群雄逐鹿。

朝廷发了檄文讨逆。

原本在边关打了胜仗、踏平鞑靼的忻州边军,拥护旧日勇毅侯世子燕临为统帅,向天下宣称奉了公主的懿旨,冠冕堂皇地举起勤王的旗帜,同时集结忻州黄州两地兵力,剿灭天教,卫护朝廷!

天教的义军在前面打,他们的“勤王之师”便在后面追。往往是天教这边费尽心力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打下来的城池,还未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追兵便已经临近城下。

打根本打不过,只好继续往北逃。

边打便逃,边逃边打,简直像是一头被放出笼子生怕被抓回去又饿狠了的豺狼,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为了那一线生机只好疯狂地往前奔突!

猎人则跟在后面,不疾不徐。

捡起他们丢下的城池,安抚他们惊扰的百姓,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占据了半壁河山,赢得民心无数。

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短短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被逼红了眼的天教义军打到直隶,剑指京城!

紧随其后,便是谢危所谓的“勤王之师”。

都这时候了,微如累卵的京师,竟还有人天真地相信,忻州军确系勤王而来,且领军的乃是当朝少师谢危大人,届时与京中八万禁卫军前后夹击,必能尽诛天教贼逆!

殊不知——

割鹿的屠刀,已在暗中高举!

作者有话要说:2/2

第236章 幺娘

八月中旬, 天教打入直隶,于保定府驻军;所谓的“勤王之师”则紧随其后,收了天教花费大力气打下来的真定府。

保定距离京城快马不过半日。

真定在保定东南,距离京城稍远一些,但距离保定同样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临等人率军来到真定时,驻扎在城中的那些个天教义军根本抵挡不住进攻,本来就是军疲马惫, 才打过朝廷,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就迎战忻州军、黄州军,哪里能有半点反抗之力?

没两个时辰就开城投降。

入得城中,周遭所见皆是战乱贻害, 遍地狼藉, 满目疮痍。

万休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深知自己若停下来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 必然面临前有狼后有虎的状况,遭受谢危与朝廷的夹击,届时更无半点生路。

所以最近两月, 倒想出了些“削弱”谢危的法子。

比如进得城中便烧杀抢夺, 将乡绅官僚富户的家财洗劫一空,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半点粮草都不愿意留给谢危。甚至若城中还有青壮,要么强行抓了编入自己义军之中, 充当下一次攻城的牺牲;要么当场杀掉,以免使他们加入忻州军阵营。

所以天教义军所过之处,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万休子下令劫掠清理,后期则是百姓们赶在交战之前便早早逃离,以避危难,等到燕临将军的勤王之师到了,才会回城。

两相对比之下——

万休子是魔鬼,谢居安是圣贤;

起义军是悍匪,忻州军是王师。

可谁能知道,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谓的“王师”,所谓的“圣贤”呢?

燕临领兵作战,谢危谋划大局,吕显协调粮草。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也有姜雪宁一分力,毕竟自打从天教手中接管南边之后,蜀中与江南一带的生意便自然拿了回来,即便周寅之盗去信物,可也不过只是劫走存放在钱庄的十数万两白银。

钱是死物,能使钱的人才是稀罕。

她没闲着,一路都随在军后,把没去参加科举的卫梁也给捎上了。每到一城,必定先问民生,因地制宜,布置农桑,于安抚百姓之上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不过嘛……

剑书捏了手里那封信京城来的信,往前走去,想起那位呆呆傻傻的卫梁卫公子来,不由轻轻撇了嘴。倒不是他对卫公子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位只对种地感兴趣的公子,事情做得多,却没半点架子,还挺得人好感。

可坏也坏在这里。

谁让他是宁二姑娘手底下的人呢?

长得将就,总跟着宁二姑娘走,话也聊得来,自家先生有一回眼瞅着这俩人手里拿着红薯在田间地头蹲了一下午,脸色简直黑得跟锅底似的。

偏偏这人还听不懂人话。

某一次宁二姑娘不在,先生正巧遇到他,留他坐下来喝茶,花了三言两语敲打他。卫梁愣是没听明白,而且半点人情世故不通,还颇为迷惑地反问:“东家姑娘不能一块儿去吗?可她管钱,大伙儿都喜欢她,事事要她点头,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哪儿能隔着账本,就把事做了,把地种了?”

那或恐是自家先生心情最差的一天。

连带着宁二姑娘次日都倒了霉,学琴时候走了神,还顺嘴提了一句卫梁,被先生抄起戒尺来就打了手板心,又哭又叫,到头来都没明白先生那日火气怎么那样大。

剑书琢磨自家先生闷声不响吃大醋的架势,都觉得脖子后头发凉,可也不敢多嘴。

好在先生心里有数。

吃醋也就吃一时。

毕竟宁二姑娘与那卫梁公子之前清清白白,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一心种地罢了,再不乐意先生也得憋回去。

此时的真定府知府衙门里,早已经换上了忻州军的人,抬眼庭院里都是穿着盔甲的兵士在走动。

原先的知府在前阵子天教进城的时候,便被万休子一刀砍了脑袋,其余官僚也杀了大半,剩下没死的更是早跑了个精光。

是以衙门就空了出来。

正好挪给谢危燕临等人住。

宁二姑娘的院落当然是这府邸最好的院落。

时以入秋,枫叶渐染。

走廊上飘来了泉水似流泻的琴音,已经算是摸着了门路,渐渐有种得心应手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