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转回来时看向自己的父亲,却是狠狠地冷笑起来:“父亲如今说话可真是站着不腰疼!早些天不还巴巴问我涨了多少吗?如今出了事又好像自己曾未卜先知一样,还来责斥起我!”
清远伯窝囊归窝囊,可在自己家里向来是拿架子拿得最狠的一个,岂能听得她这般尖锐的讽刺?
一股火也从心里窜出来。
他拍案而起就要教训教训这逆女,指着她鼻子大骂起来:“反了反了!府里养着你供着你!说什么你的私房体己钱,那还不是府里给你的?!”
伯夫人也不懂生意场上的事情,只知道盐场出事,银股价钱必定会跌,女儿手里的生意就是亏了。她虽然也忧心忡忡,可尤月毕竟是她亲女儿。
眼看清远伯发作要闹将起来,她便举袖擦泪哭着上前拉住。
一面哭一面道:“伯爷,月儿可是要去选王妃的,打不得!再怎么说也是你亲生的闺女啊。如今银股的价不还没跌到底吗?我们规劝着她早些把银股出手了也就是了。”
说着又转头劝尤月:“这节骨眼上可别闹出什么事情来,若让京城里的人看了笑话,我伯府的颜面又往哪里放?你既中意临淄王殿下,便是让他知道也不好。女儿啊,退上一步就此作罢吧。这时候卖出去总归还是赚的。”
尤月哪里肯听?
她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愚不可及:“卖出去赚?这种时候消息都已经传开了,你们以为京城里那些都是善人吗?盐场出了事了谁还买这种注定收不回来钱的银股?你肯卖只怕也没人肯买!既然这样为什么不赌上一把?盐场出事了,那姓任的和小贱蹄子不还没死吗?手里有点钱未必不能东山再起!”
她瞪着眼睛一意孤行模样,甚至透出几分骇人的戾气。
所有人都惊呆了。
伯夫人一愣之后,哭得更伤心欲绝了,伯爷更是被怒火焚没了理智,抄起旁边不远处的藤条便向尤月冲了过去,大骂起来:“逆女,逆女!”
尤月见清远伯发作到这般狰狞的程度,心下也有几分害怕。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自己做的这件事就这般失败,硬生生梗了一口气在喉咙里,昂起头来,挺直脊背,决然道:“赚是我的,亏也是我的,与你们又有什么相干?该卖的时候我自然会卖!”
她一甩袖子从屋里走了出去。
不多时便听到后面的书房里有瓶罐摔碎的声音,可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直接走回了自己的房中。直到进了门,把门合上,没有旁人在了,她才战栗起来,不住地打哆嗦,面上的血色也消失殆尽,显出一种惨淡的青白来。
“怎么会,怎么会呢……”
尤月捂着脸,身子渐渐滑了下来,终于是在人后露出了几分仓皇无措。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堪称痛苦的煎熬。
明明距离临淄王选妃的日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她却为着任氏盐场银股的事情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原本这些天来好不容易养得玉润的一张脸,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眼圈下积攒了一层青黑,便是用最好的脂粉也难以遮掩。整个人甚至变得有些魂不守舍,有点什么动静都会一下站起身来,问是不是盐场那边来了消息。
可蜀香客栈那边的消息始终没变。
那就是盐场失火严重,几乎烧了个干净,但任为志和尤芳吟都没事,将会着手重建盐场。
光是这样的消息如何令人信服?
天底下做生意的人多了,倒下去爬不起来的,更是比比皆是。
大多数人心底并不看好。
在盐场失火消息传来的当天,便有人忙慌慌想要将自己买入的银股出手。怎奈这消息传得太广,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也没几个愿意花钱接盘当赔本的冤大头。
是以银股虽然挂出,却没人肯买。
那价钱便一天天地往下跌。
最开始还是一千六百文,接着便是一千五百文,一千四百文。
第四天,更是直接暴跌五百文!
因为在这一天,京城里那位持有银股最多的幽篁馆吕老板,都没扛住盐场出事的刺激,仔细想了想之后,大概为了求稳,往外先抛了一万股,试图为自己止损。
消息传到姜雪宁这里时,她正坐在棋盘前面打谱,黑白二子已经铺了有半张棋盘,闻言却是目光有些古怪地抬起头来。
过了好半晌才笑起来。
乌黑的眼仁中隐约划过一抹狡黠,她用那枚棋子轻轻点着自己下颌道:“当初趁火打劫压低价钱买我银股,还当这奸商有多沉得住气呢!没想到也抛了……”
外头站的正是前段时间盐场来报消息的人,名叫刘扬,已在京城逗留了好些天,却不很看得透这位姜二姑娘种种心思。
他迟疑了一下问:“要趁此机会买入吗?”
姜雪宁把棋子按回了棋盘上,挑眉看他一眼,道:“慌什么?眼下还是九百文的高价,等它再跌两天不迟。”
更何况……
她看着棋盘思索起来:头回遇到这种情况,连吕显都稳不住了,怎么尤月这等蠢人反倒纹丝不动半点也不慌的模样?
居然还是个孤注一掷的赌徒不成?
姜雪宁算算清远伯府的情况,忽然心生一计,向外头的刘扬道:“清远伯府的人没见过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吕显:心里慌得一批,并且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第155章 直接
姜雪宁叫刘扬进来, 压低声音交代了一番话。
刘扬目瞪口呆。
姜雪宁却只淡淡地笑了一笑道:“纵然是有人想要孤注一掷赌上一把, 可我猜旁人未必让她如愿,你且按我说的去做。”
吕显一万银股抛出后, 任氏盐场立刻崩了盘,银股价钱断崖似的往下掉。
八百文,七百文……
到了第六天时,干脆连最初的五百文都没了, 只剩下四百文。
伯夫人在府中几乎以泪洗面:“早同你说过,大家闺秀做什么不好, 何必折腾这劳什子的东西?出了事也不肯听人的劝,若赚够一些早点把那银股抛了,又何至于到如此境地!月儿, 伯爷都被你气病了, 你就听娘一句。选王妃的时候快到了,可别这样熬下去……”
房内尤月直愣愣地坐着。
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匣子里那几张银股交易的契约和凭证,常日来睡不着觉, 让她眼底都满布了血丝, 看上去竟有几分狰狞可怕。
伯夫人的话,她置若罔闻。
只是不知第多少遍地问身边丫鬟:“有新的消息了吗?”
伺候的丫鬟这些天也慌得很,府里人瞧着尤月这几天来不大对劲, 也不敢逆着她的意思来, 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便派人去蜀香客栈打听打听最新的消息。
可眼下新的消息还没来。
丫鬟战战兢兢,声音细如蚊蚋:“没,暂时还没有。”
尤月的神情便陡然一厉, 站起身来竟然一巴掌朝这丫鬟的脸上摔了过去,呵斥起来:“都已经过了有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回来,都是干什么吃的?”
丫鬟半边脸立刻红了一片。
伯夫人惊叫起来:“你疯啦,这又是要干什么?旁人回不回来与后宅里的丫鬟有什么相干?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窍啊,月儿,不过区区几千两银子,放下便放下吧?你若选上临淄王妃,他日荣华富贵还不是唾手可得?”
这位置,往日的尤月也不是没有肖想过,可如今伯夫人的话在她听来却是格外刺耳,更刺激了她这些天来备受打击的心,让她反感极了。
她竟冷笑一声:“有那么容易吗?”
伯夫人愣住。
尤月却是恶狠狠地道:“京城里名媛淑女都要去选,上有一个萧姝,下有一个姜雪蕙!别人府中多阔绰,我们府中又是什么样?若连这点银子都没了,我连点拿得出手的头面都置办不下来,纵是去选了不也是叫别人看了笑话!”
眼见着府中去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她已经是等不得了,竟不顾伯夫人的阻拦,把桌上装契约的匣子拿锁锁上,钥匙却亲自揣进自己怀中,然后大声叫起来:“为我备马车!”
伯夫人问:“你干什么去?”
尤月头也不回地道:“我要亲自去客栈那边看看,你们故意不叫我知道消息,休想!”
她在府中惯来霸道,自打选进仰止斋作伴读后,在府里便是她姐姐尤霜都要矮她一头,是以下人虽然为难,也不得不为她准备马车,唯恐受了她的责打。
伯夫人在后面叫她她根本不听。
马车出府的时候,有一名身材高壮的青年策马而来停在府门口,若是平时尤月一定要问问此人身份。可如今整个人都跟魔怔了似的,只看了一眼目光便扫过去,催促着车夫赶车去蜀香客栈。
这些天来任氏盐场的银股价钱一路往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来看热闹。可跌得久了,也就见怪不怪,只当这盐场是废了,买了银股的人是栽了。
所以尤月本以为,今日到时人该不多。
可没料想,才刚下马车,就听得客栈之内一片人声,竟是颇为热闹。
“可真没想到,这种节骨眼上谁有这种胆量竟敢接下那一万银股啊?”
“都跌到三百文,无人问津啦!”
“不是有传言说,蜀中那边传来消息说盐场正在重建吗?只是那任为志琢磨出什么卓筒井来,倒让周遭盐场眼红得很,趁火打劫起来,非逼着他教其他盐场打卓筒井才肯施以援手,不然便要横加阻拦。我看任氏盐场不值钱了,可这卓筒井怕还要值点钱。三百文一股买这个,倒也不算亏!”
“可这办法一旦告诉了人,也就不值钱了啊……”
“是啊,到底谁胆子这么大?”
“说不准是有钱没地儿花呢?”
尤月在外面听见这话时,心里便陡地一跳,一时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矜持的大家闺秀,走进去就向方才说话的一人问道:“吕老板的那一万股有人买了?”
客栈里大多是大老爷们儿,可没想到窜出个姑娘。
只是抬起头来一看,这姑娘五官虽然清秀,神情却有点偏执的凶狠,一双泛红的眼睛瞪着,隐隐紧咬着牙关,叫人看了心里直冒寒气。
那人看她穿戴不是普通人家,倒也不敢怠慢。
当下回答道:“是有人买了下来,可还不知道背后是谁,刚一个时辰前的事情。不过前段时间还值一万五千两的银股,如今只卖了个三千两,吕老板这生意做得可也是亏本极了。”
尤月心跳骤然加快。
一丝隐秘的希望升了上来:只要有人肯买,银股的价钱就有可能稳住,说不准还能涨上去!
“掌柜的,楼上备雅间。”
她大概地算过,按照任氏盐场以前的习惯,最晚今天也该有盐场那边的确切消息传过来了,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待在府里听着,不如亲自来等。
于是皱着眉便对柜台边上的掌柜说了话。
掌柜的不由一怔:“这位姑娘,今儿来的人多,楼上雅间已经没了。”
尤月顿时皱眉,瞧见楼上分明还有个雅间的门窗开着,像是迷人,便冷笑一声:“我乃是清远伯府的嫡小姐,你这里连个雅间都挪不出来吗?”
民怕官,何况掌柜的是商?
他也抬头看了那空着的雅间一眼,却是十分为难:“姑娘,楼上那雅间是另一位姑娘早就定好的,做生意讲究一个诚字,我实在是无法做主啊。”
尤月扫视了周遭一眼,轻轻抬了下颌,不屑道:“你这里来往的都是贩夫走卒,本姑娘来是看得起你地界儿!谁人订好的叫他让出来便好,料想他也不敢有什么不满。”
周围“贩夫走卒”们面色不由一变。
连掌柜的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就在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清泠泠的笑:“怎么尤姑娘连我订下的雅间都要抢上一抢了?”
这声音……
尤月面色骤然一变,浑身都紧绷起来。
纵使万般不愿,转过头来时,也还是看见了那张令她深恶痛绝的脸——姜雪宁!
近来宫中又是准备选王妃,又是准备和亲,伴读们已经不必再入宫,所以尤月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姜雪宁了。
再次看见,真有一种目眩神迷之感。
天气开始转暖,她穿了一袭鹅黄的百褶裙,春衫透薄,更衬得她腰肢纤细,乌黑蓬松有若鸦羽,体态纤秾合度。巴掌脸上更是五官明媚,目光流转,只使人自惭形秽。
在她后面一点竟然还跟了一人,正是昔日曾在宫中打过一回照面的那位定非世子。
一身富贵风流气,一双邪气勾人桃花眼。
人往姜雪宁身边一站,若忽略其唇边隐隐带着的一抹玩味的坏笑,倒是觉得男才女貌,养眼至极。
他二人是一前一后进到客栈的,旁人并不知他们相熟。
尤月见了却是立刻在心里骂:淫男荡女!
她与姜雪宁结仇已深,不欠这一点半点,可对萧定非回京之中的一干行径却是有所耳闻,便不大敢造次。
姜雪宁今日却是一反常态,对她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好像同她没有半分过节似的,竟道:“难得在这种地方能遇见,我同芳吟也交好,有些担心她在蜀中的情况,是以也来等消息。尤姑娘既然没寻着雅间,若不介意,不如与我一道?”
姜雪宁今日吃错什么药了?
这是尤月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她警惕起来,半点也不相信,反倒没了对雅间的想法,冷笑一声道:“谁不知姜二姑娘想害人有千万般的手段?我可消受不起。”
姜雪宁盘算现在刘扬正在伯府里劝说清远伯,要把尤月手里那四千股算计下来,可不能让她这时候回去了,坏了那边的事。
是以脑筋一转,便想要激将法。
可正当她要开口时,眼角余光一晃,忽然瞥见了那道正从门外走进来的身影,还未出口的话便顿时忘了个干净,一时竟生出几分隔世之感。
他仿佛不爱穿那身官服,只一身无趣刻板的墨蓝长袍,目光即便是不从人脸上过时,也透出比寻常人多几分的静肃沉凝。
冷若磐石,寂似寒潭。
刀裁似的长眉微微低下,一只长指嶙峋的却从简单宽大的袖袍中露出几分来,拿着一卷纸。
看见姜雪宁时,接着也看见了同她站得颇近的萧定非,他脚步顿了一顿,但仍旧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两名差役。
掌柜的吓了一跳。
他忙从柜台后面转出来,拱手作揖:“哎哟,何事竟劳动差爷们亲自来一趟?”
市井百姓很难见着官,掌柜的自然也认不出张遮。
他却也不道明身份,只将手里那卷纸展开来,请掌柜的细看:“画像上的人,近日是否来过贵店?”
掌柜的凝神细看,摇头道:“若长这样,来过小人肯定记得,完全没有印象。”
张遮的眉头于是轻蹙了几分。
两名差役都低声同他说着什么。
他却沉默,只将那画像收起,向掌柜的道了一声谢,便往客栈外面走。
那一刻,距离分明不远,可姜雪宁竟觉这人仿佛在天边,一下有些魂不守舍,只想:他分明瞧见我,却像不认得我似的。
尤月可记得清楚,自己同姜雪宁最初便是因为一场与张遮有关的口角结仇。看见张遮进来时,她先愣了一下,接着便下意识去看姜雪宁神情。
眼见那张遮进来浑不似认识姜雪宁一般,她几乎立刻掩唇笑了起来。
讥讽之言在幸灾乐祸之余,脱口而出:“啧,我还当姜二姑娘与人家张大人两情相悦,原来是恬不知耻一头热,倒贴呀!也难怪,听说这位张大人可不是登徒子,哪儿会搭理某些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人!”
说着她还意有所指地看向了萧定非,言语之间那鄙薄与暗示,已是明明白白。
姜雪宁心内一股无由的躁意。
众目睽睽之下,她竟直接一巴掌半点没带留情地甩在了尤月脸上!
“啪!”
清脆的一声响。
整个楼下茶堂里顿时安静了,人人目瞪口呆,多少带了几分震骇地朝着姜雪宁看过来。
萧定非更是听得面皮都紧了一下,断断没想到自己瞧着温软漂亮的美人儿还有这般令人心底发寒的一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尤月捂住脸愣片刻才大叫起来:“姜雪宁你这贱人!”
姜雪宁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直接从客栈里走了出去。
若方才没看见张遮,逢着今日这样特殊的收网时刻,她或恐会耐住性子同尤月周旋。可张遮只出现那么片刻,便将她心思搅得一团乱。
她明知这时若出去,只怕明日京中便是流言蜚语传遍。
可——
连暗中筹谋逼迫萧姝去和亲这种事她都已经做了,那一点既不能害了她命也不能改她心的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姜雪宁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