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遮同行,颇受对方庇护……

她倒不担心自己安危。

那菩萨只有身子没有脑袋,光线昏昏时看着格外吓人。

谢危望着,只问:“还有什么?”

剑书犹豫了一下,声音小了几分:“小宝说,除了黄潜与冯明宇之外,定非公子这一次也来了。”

双腿盘坐,两手便自然地搭在膝盖上。

他袖袍宽大,遮了手背。

露出来的手指,修长之余,却有些青白颜色。右手无名指指腹上小小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结了血痂,搭在膝上时已经不如何作痛。

听见这名字,谢危弯了弯唇角:“那倒是凑巧了。”

笑里有点森然味道。

剑书心知这“凑巧”二字指的是什么,便道:“定国公那边领兵在前,也是直往通州去的。您几个时辰前交代的事情,已经派人办妥,定国公那边的消息已经送到。”

若是萧定非在此,听见这话只怕要跳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那该死的萧氏定国公也掺和进来?

这事还要从朝议那一日说起。

本来以公仪丞为饵引天教入局的计策,是谢危一人出的,除了些意外之外的岔子也该有谢危自己来收拾。不想定国公萧远竟然跳出来说,谢危乃是文官没有领兵作战的能力,不如由自己来更为稳妥。

皇帝一想也是。

他把手一挥,便让萧远与谢危共同处理此事,干脆兵分两路,分头追踪,争取用最少的时间收网擒获反贼,捉拿重犯归案,顺便把涉险的张遮救回来。

中午时候,萧远带着自己的亲兵就出发了。

谢危倒是不急不徐跟在后面。

剑书担心得不行。

谢危却只对他做了一番吩咐,道:“地狱无门偏来闯,他既要找死,少不得让他长点教训了。”

剑书听了吩咐后,愕然不已。

只是他跟在谢危身边实在已经很多年了,静下来后一琢磨,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暗道这回是一石三鸟,不能善了。别说是天教和萧氏,就是那张遮,先生也……

庙宇里生了火,可朔风呼啦啦吹进来也很冷。

谢危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然而下一刻便泛上几分潮红,他眉头一皱便咳嗽了起来,肩膀抖动着,拉长在墙面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

于是站在阴影里不动的人,反而变得清楚。

是眉清目秀的刀琴,穿了一身暗蓝的劲装,背着弓箭和箭囊,如影随形一般,立在谢危身后。

剑书知道,自己的剑出鞘未必杀人。

但刀琴的箭若离弦,却一定会夺命。

“姐姐面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吗?”

姜雪宁听着众人还在谈论朝野上下的事,已经很久没有说一句话,冷不防听见这样关切的一声,抬起头来却看见眼前一根冲天辫在晃。

又是那年纪不大的小宝。

对方眼睛大大的,正蹲在火堆旁边添柴,回头看她时,好像有些担忧,问了一句。

姜雪宁这才恍恍然地回神,想,沈芷衣和亲的事情乃是皇帝下旨,她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官家小姐,有何能力左右朝局,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呢?

管不了。

何况真的要为了旁人再回到京城那座囚牢里去吗?须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是你管不了的。

这不是你力所能及。

这就是人有命数。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将满脑子混乱的思绪拽了回来,下意识道:“没事。”

小宝却很不解,眨了眨眼道:“可您看着像是病了。”

病了?

姜雪宁想起了与张遮的计划。

进了通州城之后她便要装病,然后去医馆看病,通传消息,便可脱离险境,接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通州,离开京城。

从现在开始装倒是刚好……

于是她也不打整精神,只一副恹恹的模样坐在张遮旁边,没什么力气地笑了笑,道:“可能是路上吹了风,有些头痛吧。”

姑娘家身子娇弱,何况是姜雪宁这样的?

众人这会儿都没多想,觉得很正常。

小宝却是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萧定非原本挤在姜雪宁身边,眼皮一抬瞧见小宝过来给火堆添柴后,心里着实发怵,拎着自己的水囊悄没声息就悄悄溜了,到冯明宇那边去问:“左相大爷,城里还没来消息吗?我他娘真的等不及了!”

这要还不赶紧结束,怕是要等来煞星。

他心里慌得厉害,恨不得立刻进了城就溜。

冯明宇却还记着他路上那些荒唐话,脸皮抖动了一下,道:“应该快了。”

他话音刚落,黑暗里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众人有刀剑在身的都一下按住了刀剑。

黄潜却听见了黑暗里一声哨响,连忙起身来压下了众人的反应,笑着道:“该是哨探回来了,我去看看。”

黄潜走了过去。

那边有条黑影同他说话,递上了什么东西。

黄潜身子似乎震了一下。

他将那东西拿了回来,转交给冯明宇。

那是一只细细的信筒。

冯明宇初时接过来还没在意,可待拆开了信筒,将里面小小的一页卷起来的信笺拉出,瞧见那信笺右上角画了枚小小的黑色徽记,线条流畅宛若群山蜿蜒,简素到有返璞归真之感,面色便骤然变了一变。

待展信一读,更是瞳孔紧缩。

饶是他多次告诫自己勿要打草惊蛇,然而剧烈闪烁的目光仍旧不受控制地向着张遮所在的方向飘了一飘。

张遮隔得太远,只隐约觉得对方的目光往自己这边转了转。

他心头微微一凛。

萧定非却是有些等不及了,连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冯明宇径直将那信笺塞回信筒又收入袖中,没让旁人看见那枚徽记,心电急转间,走回来却是脸上带笑,道:“让诸位久等,哨探复信,一切安平,大家这就可以入城了。”

众人全都高兴起来,纷纷起身。

张遮也站起身来。

姜雪宁却觉得心里有种难言的不安,轻轻拽住了他的袖子,嘴唇张了张,没来得及说什么,冯明宇已经踱步到他们面前。一张脸背对着后面燃烧的火堆,虽然在笑,可阴影覆盖中却有点瘆人的意思,姿态倒是毕恭毕敬:“张大人,一起走吧?”

第125章 第125章 私奔

叫他“张大人”……

张遮轻轻反握住了姜雪宁的手掌, 不动声色地问:“有新消息?”

冯明宇点了点头, 笑眯眯的:“是有些不一般的消息,不过如今在这城门郊外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们还是入了城后,先找一家客栈落脚,再与大人详谈此事。”

用的仍旧是“大人”。

这一回连姜雪宁都听出了这用词里藏着的微妙。

她手心微汗。

张遮知事情有了变化,然而不管怎么变化, 天教这帮人并未立刻对他们下杀手,便证明此局还未成死局。

他走过去牵马。

没成想, 冯明宇竟跟上来道:“我天教通州分舵虽在城中,可如今带着这一帮江洋大盗,却是不好招摇过市。稳妥起见, 我们想, 还是大家伙儿分批来走比较好。”

姜雪宁顿时皱眉。

冯明宇感觉到她的不悦,看了她一眼,宽慰她似的解释:“张大人与令妹虽是一路同来, 可谁也不知道在过城门的时候, 那帮人是不是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按理您应该同舍妹一起,可一旦一个人出事另一个人也跑不了,怕您于心不安。所以老朽想, 若您信得过, 分开入城,让黄潜带姜二姑娘一道,老朽陪着您入城。不知妥不妥当?”

妥不妥当?

当然不妥当!

只是姜雪宁抬眸一看四周:天教教众环伺, 人多势众;那黄潜更是按刀立在近处,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这边。

这架势,便是本不妥当,也有十分的妥当了。

她语带讥讽:“贵教真是思虑周全。”

她在旁人眼中是张遮的妹妹,任性些无妨。

张遮则是凝视冯明宇片刻,淡淡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了。”

大部分人已经收拾妥当。

马牵了,火灭了。

天教的人与天牢里那些逃犯,都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搭着走。

最高兴的要数萧定非。

一得了要进城的准信儿,他二话不说直接翻身上马,马鞭子一甩,径直纵马向城内奔去,远远的黑暗中只传来他畅快的笑声:“本公子先走一步进城玩去了,还能赶上嫖姑娘,你们慢慢来就是!”

“……”

众人齐齐无言。

以萧定非为首,众人陆续分批进入城中。

通州乃是南边诸地进出京城的要道,城外几十里还驻扎着兵营,原由勇毅侯府统领,治军严明,因而历年来并无多少兵患匪患,南来北往的商户极多,关城门的时间相对也较晚。

只是侯府一倒,通州大营闹过一次哗变,便有些乱起来。

到这时辰,难免有些人懒怠。

天黑时候,守城兵士的眼睛便不大睁得开了,连连打着呵欠,见进出都是些衣着朴素之辈,更提不起精神。

前面几批人,都无惊无险地进了城。

张遮与冯明宇在后面。

两人弃马步行。

前些日下过雪,泥地里有些湿润,然而冬日天气太冷,土都冻住了,踩上去倒是颇为坚实。

只是夜里风越吹越冷。

张遮身形瘦长挺直,料峭的风里倒有几分料峭的气度。

冯明宇在教中也算见过许多意气豪杰,只是毕竟江湖里的教派,多有些流俗之气,可眼前这位张大人却是一身谨严,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光这气度,便让他忍不住赞了一声。

可惜在得了那封信之后,冯明宇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此刻便笑着道:“方才令妹好像不大高兴,想来是与张大人感情甚笃,兄妹情深,骤然分开,一双眼睛瞪着好像要把老朽啃了似的。唉,倒叫老朽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恶人啊。”

这说的是方才他将张遮与姜雪宁分开时。

张遮也还有印象。

天教将他二人分开,必定是存了试探之心。姜雪宁不会看不出这一点,可看得出来未必就一定要受这口气。

谁叫她是个姑娘家,演的还是张遮妹妹?

所以眼见着张遮要同冯明宇走时,他冷嘲热讽吗,只道:“糟老头子明明就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兄长,冠冕堂皇找什么借口!”

说完哼一声,眼珠子一转,竟用力踩了冯明宇一脚!

冯明宇目瞪口呆。

少女却是踩完就不管了,谁也没看一眼,娇俏地一扭头,径直往黄潜那边去。

张遮险些失笑,只好向冯明宇道歉,说什么舍妹小孩脾气,还请冯先生海涵。

冯明宇哪好意思计较?

他年纪这般大,又是这样特殊的场合,纵使心中有气也不好显露,只能僵硬着一张脸说着“无妨无妨”,当做无事发生。

现在张遮一垂眸,还能看见冯明宇靴面上留着的脚印。

少女古灵精怪,是睚眦必报半点不肯吃亏的性子。

他想起方才的场面来,原本清冷的唇边多了几分连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柔和,只道:“舍妹从小经历不好,自归家后便被大家宠坏了,脾气不是很好,偏劳左相担待了。”

那叫“脾气不是很好”?

除了那市井里的泼妇,冯明宇可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家!

这位张大人心可真是偏到天边去了。

只是他眼下开口本也存了试探的心思,便道:“经历不好,她不是您妹妹吗?”

张遮于是知道自己猜对了。

天教这边接了那封信后的确对他和姜雪宁起了怀疑,尤其是他一个人身犯险境却还带了个姑娘家,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所以想要从中刺探出点什么来,这才将他与姜雪宁分开。

只是姜雪宁的身世……

张遮张口,又闭上,最终回避了这个话题,面上归于清冷,只道:“陈年旧事,不愿再提。”

这是有所顾忌,也不愿提起的神态,倒不像是作假。

冯明宇也是精于人情世故的人了。

他心念一转便换了话题,半开玩笑似的道:“那这小姑奶奶可有些难伺候,老朽算是得罪了她。不知令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吃的玩的都好,老朽先问一问,待一会儿进了城便叫教中几个兄弟去张罗一下,也好让令妹开心开心,消消气。”

明面上行,张遮乃是奉度钧山人之命来的。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冯明宇对张遮客气些,连带着对张遮的妹妹客气些,也无可厚非,所以说这一句话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可张遮在牢狱里审犯人早已是驾轻就熟,深知若有两名犯人共同犯案,将这两人拆了分开审讯,必定能使其露出破绽。

天教打的也不过是这个主意罢了。

只是这问题……

姜雪宁喜欢什么呢?

张遮想,她喜欢华服美食,游园享乐,曾满天下地找厨子为她做桃片糕,又挑嘴地说做的都不好吃,折腾了小半年,腻味之后便又叫人将那帮厨子赶出了宫去。

沈玠为她叫戏班子入宫。

宫女们一度为了讨她欢心干脆连皇帝都懒得勾引,成日侍奉在坤宁宫,给她看些外头的时新玩意儿。

她喜欢云雾茶,桃片糕,踩水,蹴鞠,听戏,玩双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