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蜀地可要一段距离,按着他们的脚程怕要半个月才能到,所以尤芳吟今日都没穿上嫁衣,只是穿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发髻上簪了花。

刚出府时,还有些失落。

可待听见这一声喊,她便骤然转喜,立刻对韩石山道:“就在这儿停!”

尤芳吟下车来。

姜雪宁则从茶棚里出来,沈芷衣跟在她后面,也朝这边走。

韩石山便是任为志新请的护卫,武艺高强,正好一路护送尤芳吟去蜀地,这一时见着两个漂亮姑娘朝这边走来,不由得呆了一呆,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尤芳吟却是瞬间眼底泪都要出来了:“我还以为姑娘不来送我了。”

姜雪宁“呀”了一声:“怎么着也是成婚的大好日子啊,妆都上了,你这一哭又花了,可没人再给你补上。这不是来了吗?”

沈芷衣在旁边,看了看尤芳吟,又看了看她身后送她去蜀地的那些人。

于是问:“这是要嫁去哪儿?”

尤芳吟这时才注意到姜雪宁身边还有个人,一抬眼先注意到了她的容貌,进而注意到了她眼角下那条疤,有些好奇,但有生人在场,一下又有些露怯。

姜雪宁便道:“这是乐阳长公主,在宫里很照顾我的。”

一说“乐阳长公主”,尤芳吟吓了一跳;

但接着听她在宫里照顾姜雪宁,她神情里便多了几分感激很亲近,好像受到照顾的不是姜雪宁,而是她自己一样。

忙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周围包括韩石山在内的护送之人都吓了一跳,原以为接的未来主母不过是个伯府庶女,哪里料到此刻来送她的人里竟然还有公主,都不由生出了几分畏惧,同时也对尤芳吟刮目相看,暗道未来主母是个有本事的人,完不能看表面就将她小觑了。

沈芷衣淡淡地:“不必多礼。”

尤芳吟这才有些战战兢兢地回答:“是要嫁去蜀地,我自生下来开始还从没到过那样远的地方呢,听说山高路远,才派了这么多人来接。还有条蜀道,可高可险了!”

沈芷衣又恍惚了一下:“那样远啊……”

“是啊,离开京城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来。”

尤芳吟点了点头,似乎也有一些担心和忧愁,然而她回头望了一眼背后那被冬日的乌云层层盖住的恢弘京城,清秀的眉眼便舒展开了,担心与忧愁也化作了轻松与期待。

“不过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也好。”

对她来说,这座京城里,除了二姑娘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

走便走了。

纵然有一日回来,也一定是为了姜雪宁回来。

她并没有多少离开故土的舍不得,反而对即将到来的全新生活充满了热切的期盼,整个人由内到外,焕然新生一般,透出一种光彩的明朗。

灰蒙蒙的天际,低低地覆压着大地,凋零的树木在远山叠出层层的阴影,偶然间能瞥见一抹寒鸦的影子掠过高空,向林间避去。

大雁早已经飞向了南方。

地上是连天的衰草,可明岁春风一吹便会漫山皆绿。

沈芷衣的目光也随着这连天的衰草去得远了,去到那阴沉沉压抑着的天空,由仿佛是追逐着那一抹没了影踪的寒鸦,不知归处。

离开京城,远嫁蜀地。

她轻轻笑起来,眉目间却似笼罩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苍凉惆怅,道:“去得远了也不错啊,真羡慕你,离开这里便自由了。”

“……”

姜雪宁终于知道先前那股不对劲来自哪里了。

上一世沈芷衣去番邦和亲是什么时候?

就在翻过年后不久。

她原以为还有几个月,可难道沈芷衣现在便已经有所知晓了?

远远地,马蹄声阵阵传来。

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竟迅速驰来了一队禁卫军,一直来到他们附近,为首之人看见沈芷衣才放下心来,颇为惶恐地翻身下马,向她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太后娘娘和圣上得知您出了城,都有些担心,特命末将前来护您周全。”

沈芷衣神情间便多了几分恹恹。

她早知道,说好的放她出宫来散散心,也不会有很久。

于是笑了一声,对姜雪宁道:“我回宫去了。”

姜雪宁心底忽然一揪,那一瞬间竟感觉出了万般的伤怀,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拽住了沈芷衣一片衣角,忽然忍不住那股冲动问她:“殿下也不想待在宫里吗?”

沈芷衣脚步一顿,回眸看她,沉默了片刻,才淡淡一笑,道:“谁想呢?”

但好像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能说了。

这世上便是有人命不由己。

她回身直接返身上马,也不管奉命来护她周全的这帮禁卫军,便直接驰马向着京城而去,将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

姜雪宁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被阴翳的天幕遮蔽,久久没有动上一动。

这一天,她送走了尤芳吟。

这一天,她知道沈芷衣将去和亲。

也是这一天,她一个人牵着两匹马回到姜府,便被姜伯游叫了去,说:“三司会审定了案,勇毅侯府勾结平南王逆党,有不臣之心,然念其一族曾为社稷立功,圣上不忍刑杀,特赦免其三族死罪,家财抄没充公,削爵贬为庶民,只燕氏主族杖三十,流徙黄州,非诏令相传不得擅离。唉,圣旨已经下达,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liao~

红包√

第112章 第112章 心扉

贬为庶民, 家财充公, 流放黄州。

上一世呢?

上一世不仅贬为了庶民,一族上下女者充为官妓, 男者罚为贱奴,罪敢抗旨者处死,三族之内皆流放至百越烟瘴之地,离家去国四千里, 一路都是苦难,勇毅侯燕牧才到流徙之地没多久便因湿热天气引得旧伤复发, 缠绵病榻没多久便咽了气。

这一世比起上一世已经好了太多。

可到底还是要流放吗?

黄州。

黄州又是哪里?

两世姜雪宁都不曾踏出离京城太远的地方,即便是曾在书本上看见过这个地方,也很难去想象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是不是住得人, 又到底有多远。

姜伯游却是深感庆幸,眼看自己这女儿忽然之间神情怔忡,生恐她忧愁于勇毅侯府的境遇, 忙宽慰起来, 道:“黄州地在湖北,虽则二十年前平南王一役挥兵北上时的铁蹄曾经踏过,以至于如今此地成了一座荒城、废城, 可比起什么寻常流放去的西北、辽东、百越, 已经好上了太多。顶多是日子苦一些,好在性命无虞,只当是寻常百姓。若熬得住, 将来未必没有起复的时候。”

姜雪宁静默不言。

姜伯游又道:“这已是圣上法外开恩,说是念在侯府劳苦功高的面上,实际上还是为温昭仪腹中那还未出身的孩子着想,不愿溅上血腥,宁愿放过侯府,为那孩子积福。不然但凭着侯府敢于平南王逆党联系,只怕是无法见容于侯府的。”

道理姜雪宁都明白,然而只要想到勇毅侯一府上下皆要背负冤屈,离开世代居住的京城和优渥的生活,去往黄州,连着那少年也要一并去受苦,她便能感到那种惆怅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让她格外地难受。

她问:“什么时候呢?”

姜伯游想了想道:“如今天气这样寒冷,且又抵近年关,怎么着也该是年后吧。”

姜雪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又听姜伯游说了一会儿话,她终于回了自己房中。

屋内一应摆设已经简单了不少。

古琴蕉庵装在琴囊中,斜斜地悬挂在墙上;燕临生辰冠礼那日叫她帮忙收好的那柄剑,无言地藏在剑匣中;走到妆奁前,掀开一只小小的盒子,已经干枯的茉莉手串静默地躺在里面。

天牢深处,即便白日也如黑夜。

冬日冷寒,地气潮湿。

手摸上去便是这方寸囚牢中唯一的一床被子都是冰冷的,人眼所能见的光只来自远远的墙上所点着的两盏昏暗油灯,燕临却背朝着走道而坐,纵然背部都是嶙峋的血痕,目光却向着这牢狱中唯一的一扇窗外看过去。

白日里的天气算不上好,入目所见乃是灰蒙蒙一片。

偶尔有云气从空中奔腾而过。

然而等到天光渐暗,却好似有一阵大风吹来将天际阴霾的云层都刮跑了,寥落的星辰铺在了窗口,一轮弦月静静地爬上梢头。

燕临很久没有看见这样好看的风景了。

他唇边竟挂上了一抹淡笑。

少年青涩的棱角中依旧藏着些许锋锐,并未消磨,反而显得越发昂扬,像是扎根在山间顽石里迎风的劲松,没有半分要折腰或是退避的怯懦。

姜雪宁趁夜来到这里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张坚毅的侧脸。

牢中望月,今夕何夕?

她的脚步一下停止不动了,身后跟着她来的周寅之见状压低了声音道:“姑娘长话短说,尽快出来,下官便先告退了。”

这时燕临才听见了动静。

他回转头来才看见了墙边灯下立着的那一道身影。

想来是瞒着旁人偷偷进来的,身上披了件深黑的斗篷,把自己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然而那一张白生生的脸依旧在昏黄的光下映出柔润的光泽。

都不需见着全貌,燕临便知是她。

那一瞬他低低笑起来:“连这里都敢来,可真是长本事了。”

姜雪宁眼圈微红,过了好半晌才知他是认出了自己,迈步走上前去时只觉像是踩在云上,深一脚浅一脚有些飘忽。

也是走得近了,她才看见燕临背后的血迹。

这寒湿的牢房中除了柴草和腐锈味道,还飘荡着一股隐约的血腥味儿与清苦的药味儿。

在听说勇毅侯府的案子由三司审结之后,她心里便放不下,派人叫了周寅之来问,终于还是冒险由他带着进了天牢。

好在侯府犯的不是死罪,原本驻扎在天牢的重兵都撤了。

整座天牢的防卫都松懈下来不少,据周寅之说已经有人暗中来探望过侯府,想来暗中能够操作,这才得以一路过了重重关卡前来。

姜雪宁站在外面,竟不敢靠得近了,怕见着少年狼狈的模样,也叫他难堪,只问:“这些天,你……”

还好吗?

想也知道不好啊,问有什么意义?

话说了才一半,她忽然就失去了言语,竟觉得往日什么都能说的一张嘴变得笨拙起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燕临却望着她道:“挺好的。”

姜雪宁鼻子便又酸了。

燕临却是忍不住笑,但大约也是这笑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让他吃了疼,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了些:“别在外头,站着,进来呀。”

姜雪宁愣住。

这里可是天牢,两人中间搁着厚厚的牢门,要怎么进去?

却没想到那少年扶了一把边上冰冷的墙壁,竟然有些费力地起了身,站起来走到那牢门前,将那一圈一圈缠在上面的锁链解了开,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拉开牢门,摆手相迎。

姜雪宁目瞪口呆。

这时候她才忽然想起,上一世燕氏一族出事之后,燕临其实是来找过自己的。之后她才知道勇毅侯府出了事。

试想一下,如此重罪,燕临怎得脱身?

如今这牢门就这般随意地用锁链搭着,几乎一瞬间就唤醒了她上一世的记忆,觉出了其中不寻常之处——看似是被流放,然而暗中却享有这样的自由,勇毅侯府彼时的处境,当真是所有人以为的那样差吗?

燕临仿佛猜到了她在想什么,眼看着她站在外头半天不动,终于没忍住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拽了进来,道:“一看你这样就知道这些天担心坏了,也不想想我侯府好歹也是京中两大高门之一,在朝中根基深厚,且还有你这个机灵鬼提前来通风报信,让我们能提前做好准备,哪儿能真的落入完全不能翻身的窘境?”

姜雪宁眨眨眼还是没反应过来。

被燕临一拽,她没留神踉跄了一步,还好燕临反应快,扶了她一把,才没让她摔倒。

这般有点呆呆傻傻的迷糊样,着实令燕临叹了口气:“看着你这样,便是回头我去了黄州,只怕都放心不下。”

姜雪宁道:“我没有那么傻的。”

燕临便坐在了墙角那甚至说得上是简陋的床榻上,也拍了拍自己身边叫她来坐,道:“我知道,真傻也不至用周寅之暗中通报消息了。这回也是他帮你进来的吗?”

姜雪宁点了点头。

燕临于是道:“此人野心勃勃,不过也无甚大碍。墙头草,风往那边吹便向哪边倒,只要你是那股最强劲的风,他们便不会离开你。只是若你无心去做那股强风,到底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这一点姜雪宁知道。

她坐下来,低垂着眼眸,静默不语。

在这窄窄的、阴暗的囚牢里,少女与少年并排坐着,就好像是很多年前那些悠闲的、慵懒的午后,一道爬上了院墙,并排坐下来一起剥那刚采回来的鸡头米,彼此相视而笑,两条腿都挂在墙下晃荡;又像是偷偷溜到佛寺的后山,靠在那巨大的佛像背后,一道把手放在嘴边,向着对面的山谷大喊,惊飞了栖息的群鸟……

过往时光,在这一刻静默地流淌。

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潮湿斑驳的墙面上,被墙上那些堵满污垢的裂缝连接到一起。

燕临忽然就很舍不得这座京城。

因为这里有他想念的人。

他转过头来望着少女恬静的侧脸,忽然问她:“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姜雪宁说:“只是想来陪陪你。”

说什么也不知道,但这般一起坐着,仿佛就已经很安心了。

少年的眼底氤氲了几分雾气,笑起来时便格外有了一种动人的意味,只道:“你对我这样好,我也对你这样好,可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姜雪宁埋下了头去,无言。

过了很久,那摇曳着的昏黄的光影里,才浮起了她的声音:“跟你没有关系。我都说过了,我是个坏人。”

燕临却还是望着她,不曾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怎么个坏法?”

姜雪宁的记忆忽如奔流的长河,又回溯到了上一世。

这一世的燕临真的没有任何不好。

只是刻在她记忆里的伤痕实在是太深了,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抹去,只好远远地避开,尽力地弥补……

“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我傻傻地跟你说,我想要当皇后。

“你就变得很生气。

“后来我当了皇后,你也回来了,然后和别人一起,把我关了起来,对我好坏好坏……”

姜雪宁的声音有些烟云般的缥缈,前面还轻轻的,后面却好像琴弦般颤了一颤,但很快又稳住了,只是眨眼看着前方的瞬间,滚烫的泪珠却忽而滑落。

她想,这一刻自己是懦弱的。

抬手若无其事地把眼泪擦了,她还笑:“我是个胆小鬼,梦里面你可吓人了,所以就不喜欢你了。这样还不够坏吗?”

说的明明是梦,可她眼泪滚落的那瞬间,燕临却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揪住了,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好像真的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世上怎么会有人因为一个梦就不喜欢人了呢?

可此时此刻他竟不忍去深究,只是道:“那怎么能说是你坏呢?分明是你梦里的我,太坏太坏,才让宁宁不敢喜欢我。”

少年的声音是这般体贴而温柔。

相比起来她的言语像极了无理取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