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上回同她说,叫她次日去偏殿练习指法,可第二日她到了,谢危却没到。
宫人说前朝事忙,暂时脱不开身。
连着好些日,他都没有再现身奉宸殿,一堂课都没有上。按理说姜雪宁自可不去偏殿学琴了,可她也不知谢危什么时候忙完,宫人们更不清楚,便只好每日去一趟偏殿,等上一刻。
谢危若不来,她再走。
今日也是一样。
此时此刻,没有沈芷衣在。
尤月虽已经彻底怵了姜雪宁,当着她的面绝对不敢说话,可旁边还有陈淑仪在。
听见姜雪宁说学琴的事儿,她便轻笑了一声,竟瞥了方才颇不给她面子的姜雪蕙一眼,意味深长道:“素来听闻谢先生与姜大人有旧交,姜二姑娘学琴这般堪忧,也肯费心教导。如今姜大姑娘也来了宫中,琴棋书画都是样样精通。只可惜先生近来忙碌,不曾来授课,不然见了姜大姑娘这般的美玉,必定十分高兴。毕竟是对着朽木太久了,也真是心疼谢先生呢……”
话里隐隐有点挑拨的意思。
可姜雪蕙没接话。
连姜雪宁都没半点生气的意思,仍旧笑眯眯的,只向陈淑仪道:“淑仪姑娘今日说的话,雪宁记下了,等明日见了长公主殿下一定告诉她。”
“你!”
陈淑仪完全没想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当面用打小报告作为威胁!
一口气哽上来,面上登时难看至极。
想起那日被乐阳长公主训斥的场面,身子更是微微颤抖起来——气得!
姜雪宁却是看都懒得再多看她一眼,冷冷地嗤了一声,便拿着手里那卷书,径直从她身旁走过,压根儿没将这乌泱泱一帮人放在眼底,脊背挺直,大步往奉宸殿去了。
殿门口只有个小太监守着。
姜雪宁走上台阶便问:“谢先生今日来么?”
小太监摇了摇头,为她推开了门,回道:“没来消息。不过听说谢先生在前朝忙碌,两夜没合眼,昨夜回了府,今日说不准会来。”
姜雪宁于是点了点头,进了殿中。
峨眉高挂在墙上,蕉庵则平放在琴桌。
她进了殿后,往琴桌前一坐。
手中书卷放下,是本医书。
那日街上偶遇张遮,瞧见他提着药,她才忽然想起,张遮的母亲身体不好,患有头风。正好这几日谢危都在忙,她练着琴之余也有闲暇,便托沈芷衣往太医院借了本医书来看。早年她在乡野间长大,也曾跟着行脚大夫玩闹,倒是粗通些医理,医书写得不算艰深,她慢慢看着倒是能看得懂。
只是今日,医书放下,姜雪宁却只怔怔看着。
明明让姜雪蕙入宫,是在被萧姝构陷那一日便已经想好的,她这位姐姐素来优秀,别说有那一方绣帕在,便是没有,也能让萧姝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间并不只她一枝独秀,脱颖群芳。
可真看着姜雪蕙入了宫,她又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平静。
是因为她竟很早就知道那方绣帕是被沈玠拾走?
还是因为,姜雪蕙的确有旁人说的那样好呢?
她在乡野间长大,姜雪蕙在京城长大;
她玩的是踩水叉鱼,姜雪蕙学的是琴棋书画;
她顽劣不堪不知进退,姜雪蕙却贤淑端慧进退有度;
……
上一世她便是为此不平,嫉妒,甚至憎恶。
而这一世,要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确没有别人优秀,也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一个是姜大姑娘,一个是姜二姑娘。
似乎天生就该一较高下。
不仅旁人拿她们做比较,连她都忍不住会下意识地比上一比……
医书就端端放在面前,姜雪宁只看着封皮上的字发呆,一时出了神。
连外头有人进来,她都没察觉。
谢危今日又换上那一身出尘的苍青道袍,一根青玉簪束发甚是简单,本不过是来奉宸殿偏殿走一趟,可到得门口时竟听小太监说姜二姑娘在,便有些意外。
他推门进去。
姜雪宁还坐在琴桌前一动不懂。
谢危手里拿着一封批过红的奏折,脚步从绒毯上踩过时没什么声音,站在她身后,视线越过她肩膀往前,一眼便看见了搁在她面前的那本医书。
“……”
一时静默。
旧年口中那股腥甜的鲜血味道混着药草的苦涩一并上涌,谢危不由想:这当年差点治死他的小庸医,不入流的行脚大夫,又在琢磨什么害人的方子?
这模样是出了神啊。
他走过去,举起那奏折来,便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敲,只道:“醒神!”
姜雪宁被敲了下,吓一跳,差点从座中蹦起来。
她抬头一看,谢危唇边含着抹笑,从她身旁走了过去,神情间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疲惫,脸色看着似乎比上一回见时苍白了些。
谢危把那封奏折往书案上一扔,走到墙边抬手便将峨眉抱了下来,搁在自己那张琴桌上,取下琴囊,五指轻轻一拨试了试音,头也不抬,便道:“听闻宁二姑娘这几日都来,该是将谢某的话都听进去了,指法都会了吧?”
宁二……
在听见这两个字时,姜雪宁便怔住了,以至于连他后面的话都根本没听进去。
她往日为何从不觉得,这样怪异的称呼,这样有些不合适的两个字,听来竟如此顺耳,如此熨帖?
姜雪宁,姜雪蕙。
姜,是一族的姓氏;
雪,不过排序的字辈;
唯有一个“宁”字,属于她自己,也将她与旁人区分。
上一世,在回京路上认识谢危时,谢危与旁人一般唤她“姜二姑娘”;可没过几日,身陷险境后,谢危好像就换了对她的称呼,不叫“姜二”,反叫“宁二”。
这一世也没变。
可她从来不明白为什么,也不知道谢危这人脑子是有什么毛病。但上一世她不愿与谢危有什么接触,这一世初时又过于惧怕,后来则是习惯了,竟从来没有问过,也很少去想,他为何这般称呼她。
心底一下有些波澜泛起,荡开的却是一片酸楚。
人人都唤她“姜二姑娘”,往日不觉得,有了姜雪蕙时,便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姜雪宁眼底有些潮热。
她向来知道谢危洞悉人心,无人能出其之右,往日也有过领教。可却并不知道,这人原来那么早、那么早便将她看透,不叫“姜二”,反唤“宁二”,难怪朝野之中人人称道。只是她上一世实在愚钝,竟没明白……
明明此人上一世对她疾言厉色,曾伤她颜面,叫她难堪,这一世她也对他心怀畏惧,又因学琴对他没好印象,深觉他面目可憎。
可为这两字,她竟觉谢危好像也没那么过分了。
姜雪宁坐在琴桌前,看着他,忘了回答。
谢危话说出去,半天没听见回,眉尖一蹙,便抬眸去看,却见那少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直直望着自己,眼圈有些发红,眼睫一颤,眼眶里的泪珠便往下滚。
好端端怎么又哭起来!
他动作一顿,抬手一掐自己眉心,深觉头疼,无奈叹了口气:“谁又招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liao~
摸个红包
第083章 桃片糕与香囊
今日她是学琴来的, 既不是来吵架的, 也不是来卖委屈的,何况谢危没招她没惹她,不过是一时由“宁二”这称呼想到更多, 以致触动情肠,忽然没控制住罢了。
在人前落泪终究丢脸。
姜雪宁忙举起袖子来, 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通,擦得脸红妆染,跟只花猫似的, 只道:“沙子进了眼,没事。”
“……”
谢危忽地无言。
姜雪宁却打起精神来,一副没事儿的模样, 顺手便把那本医书放到一旁去了,问他:“先生今日要考校指法吗,还弹《彩云追月》?”
谢危看着她, “嗯”了一声, 道:“会了?”
姜雪宁也不说话, 只将琴桌上这张琴摆正了。
她这几日来并未懈怠。
往日不弹琴是因为谢危说她心不静, 不让她碰;但她其实向来知道,在谢危手底下学东西,是不能蒙混过关的,更不该心存侥幸,只因这人对什么事情都很较真。
此刻她便什么也不想,径直抚弦, 弹了开指曲。
又是这样的冬日午后。
因谢危今日来并无人提前告知,这偏殿之中的炭盆刚烧上还不大暖,窗扇开着一半,便显出几分寂寂的冷来。有风吹进来,带着些寒意的天光被风裹着落在他苍青道袍的袍角,谢危就立在那书案前,中间隔了一段距离,看姜雪宁抚琴。
心难静是真的。
可静下来确是可造之材。
少女眼角泪痕未干,面上红粉乱染,一双潋滟的眸子自然地低垂下来,浓长的眼睫将其轻盖,是一种往日不曾为人见的认真。
五指纤长,最适弄弦。
宫商角徵羽,调调皆准,音音皆合,看指法听衔接虽还有些生涩粗浅,可大面上的样子是有了,也褪去了往日在奉宸殿中学琴时的笨拙。
流泻的琴音从震颤的琴弦上荡出。
片殿内一时阒无人声。
待得那琴音袅袅将尽时,谢危身形才动了动,缓缓点了头:“这些日倒的确没有荒废,粗粗有个样子了。来这偏殿终不是为了睡觉,算是可喜。”
这是在调侃她上回在他抚琴时睡着的事。
姜雪宁张口便道:“那是例外。”
可才为自己辩解完,话音方落,腹内饥饿之感便自然地涌了上来,化作“咕咕”地一声轻鸣,若人多声杂时倒也罢了,偏偏此时的殿中唯她与谢危二人,静得连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这原本轻微的响声都晴日雷鸣一样明显。
姜雪宁:“……”
谢危:“……”
四目相对,一者尴尬脸红恨不能挖个坑往地里钻,一者却是静默打量显然也未料到,甚至带了一点好笑。
谢危抬了一根手指,轻轻压住自己的薄唇,还是没忍住笑,道:“的确是例外。怎么着上回是觉不够,这回是没吃饱。知道的都说你在宫中颇受长公主的喜爱宠信,不知道的见了你这缺觉少食的模样,怕还以为你到宫里受刑坐牢来了。”
姓谢的说话有时候也挺损。
姜雪宁暗暗咬了牙,看着他不说话。
谢危便问:“没吃?”
姜雪宁闷闷地“嗯”了一声:“上午看书忘了时辰,一没留神睡过去了,便忘了吃。”
宫里可不是家里,御膳房不等人的。
谢危难得又想笑。
若按着他往日的脾性,是懒得搭理这样的小事的。有俗话说得好,饱食易困,为学之人最好是有三分饥饿感在身方能保持清醒,凝神用功。
也就是说,饿着正好。
不过宁二是来学琴,方才弹得也不错,该是用了心的,且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正长个儿,他便发了慈悲,把书案一角上那放着的食盒打开。
里头顶格放着一小碟桃片糕。
谢危将其端了出来,搁在茶桌边上,然后一面将水壶放到炉上烧着,一面唤姜雪宁:“过来喝茶。”
自他打开那食盒,姜雪宁的目光便跟着他转,几乎落在那一小碟桃片糕上扯不开。
腹内空空,心里痒痒。
听见他叫自己喝茶,她脑袋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不能去。谢危是先生,她是学生,要有尊卑;她听过谢危当年大逆不道之言,知道谢危不为人知的秘密,谢危是有动过念头要杀她灭口的。万一茶里有毒呢?
可那小碟桃片糕就摆在那儿。
姜雪宁终究还是不大受得住那一点隐秘的诱惑,起身来挪了过去。
这可绝不是为了吃的。
谢危叫她过去喝茶,她怎能不从命?
姜雪宁道一声“多谢先生”,坐在了茶桌前面,便看了谢危一眼,默默伸出只爪子,从那小碟中拿起薄薄的一瓣桃片糕来,啃了一口。
“……”
糕点入口那刻,她动作忽地一顿。
面上原本带着的一点隐约窃喜也有微微僵了。
谢危初时也没在意,正拿了茶匙从茶罐里拨茶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道:“怎么了?”
姜雪宁反应过来,立刻摇了头:“没事。”
不过是跟想的不一样罢了。
可停下来只要用脑子想想都知道,如今的谢危是什么身份,眼下又是什么地方,哪儿能指望吃到某种味道?最好还是不要泄露端倪,否则叫他看出来,想起当年那些事儿,天知道是不是一个动念又起杀心。
她赶紧埋头,细嚼慢咽。
桃片糕那松软的用料慢慢在口中化开,若忽略那过于甜腻的口感,倒也算得上是精致,吃两片垫垫肚子、充充饥倒是足够。
在谢危面前,姜雪宁不敢嘴叼。
她吃了一片,又拿了一片。
谢危看她眉眼,却是终于察觉到点什么,问:“御膳房做的点心,不好吃么?”
姜雪宁连忙摇头。
谢危的目光从她身上落到那一碟桃片糕上。这偏殿里特为他准备的点心,他甚少用过,此刻只拿起一片来咬上一小口,糕点到舌尖时,眉梢便轻轻挑了一下。
姜雪宁不知为何心慌极了。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
谢危慢慢将那片没吃完的桃片糕放下了,静静地看了她许久,直到听得旁边水烧滚了,才移开目光,提了水起来浇过茶具,慢条斯理地开始沏茶。
这一回,姜雪宁知道了什么叫“食不下咽”。
谢危别的话也不说,只在沏茶的间隙问她前些日学过的文,随口考校了一下学问。
待一壶茶过了四泡,便又叫她练琴去。
他自己却不再做什么,坐回了书案前,盯着那一封奏折上的朱批,看了许久。
大半个时辰后,他对姜雪宁道:“态度虽是有了,底子却还太薄。人常言勤能补拙,算不上全对,可也不能说错。今日便到这里,回去之后勿要松懈。从明日开始,一应文法也要考校,还是这时辰到偏殿来。”
姜雪宁终于松了口气,起身答应。
然后才拜别了谢危,带着几分小心地赶紧从偏殿退了出去,溜得远了。
谢危却是在这偏殿中又坐了一会儿,才拿着那份奏折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