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衣朝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宁宁啊,你做梦。”

姜雪宁:“……”

沈芷衣把那串紫琉璃耳坠给她挂上,十分爽朗地哄她:“换一个,换一个本公主一定给你办到!”

姜雪宁心底默默泪流,琢磨了半天,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个狗胆包天的想法:“那最让我不痛快的就是学琴了,谢先生三天两头抓我去学琴,要求还极其严格……”

沈芷衣:“……”

姜雪宁眨巴着眼睛:“您说过一定给办到的。”

沈芷衣:“……”

这回轮到沈芷衣心里默默流泪:满朝文武都知道谢先生在治学上的地位,要知道她在宫里上学这件事引得满朝非议,若无谢先生首肯,只怕还不能成。且谢先生平日里那教书的架势,便是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到他面前猖狂,不准他提溜姜雪宁学琴啊!

可什么都能丢,乐阳长公主的面子不能丢!

沈芷衣强忍着心虚,义正辞严地道:“谢先生肯这样认真地教你,朝堂公务都忙不完呢,每日还要抽大半个时辰来教你学琴,是旁人都羡慕不来的事情。你怎么能嫌弃谢先生严格呢?太过分了!”

姜雪宁想开口:“可——”

沈芷衣抢道:“你再多说一句我把你厌弃学琴的事情告诉谢先生!”

姜雪宁:“……”

以前我竟然不知道你竟然还会拿打小报告威胁人?!

她惊呆了。

沈芷衣却咳嗽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地道:“哎呀,本公主也不是万能的,除了这两件事之外还有谁叫你不痛快,你说出来,本公主必定为你主持公道!”

姜雪宁想半天,憋出来一句:“没有了。”

只是待穿衣上妆完毕,同沈芷衣一道用早膳的时候,她看着那块放进碗里的酥饼上用玫瑰花馅堆成的半朵兰花,夹起来咬了一小口,却是慢慢搭下了眼帘。

沈芷衣问:“怎么了?”

姜雪宁目光微微一闪,看着那一小块酥饼,只道:“没什么,不过忽然记起我家中姐姐,也会做这样的饼饵,一下有些想念……”

她说完便又岔开话题,继续吃了。

沈芷衣却是垂眸思考片刻,认真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用过早膳后两人便去奉宸殿上学。

她们到时,旁人早到了。

众人正在说话,听见说乐阳长公主来,都转头看去。

可谁料想这一看,目光竟收不回来——

只是这目光并未落在乐阳长公主的身上,而是落在姜雪宁的身上!

入宫多时,伴读们穿的大多是自己来时所带的衣裳。

姜雪宁素日来的打扮更是偏于素雅,有点仗着自己底子好懒得打扮的任性。可今日她从鸣凤宫中来,穿的乃是宫人们花了好久才选出来的往日沈芷衣穿的宫装。

雪白的衣料上压着一层又一层细密的金线。

深蓝色的仙鹤衔云图纹从衣裙的下摆攀上来,两边宽大的袖袍上流水纹则如锦绣堆叠,腰间还挂了一块白玉玲珑佩环,唯独那月白色绣牡丹的香囊是她自己的。

一张脸更是精致璀璨。

肤色本就白皙,描眉画眼,唇畔点染檀红,顾盼间已然神飞,一颦一笑都显得动人心魄。

但更叫人惊讶的是给人的感觉。

并没有任何小女儿家偷穿了锦绣华服的不适与不配,她穿着这一身宫装,原本漫不经心的轻浮随意似乎跟着不自觉地收敛进去两分,扶着宫人的手一步步走近,竟显出一种身在九重宫阙的凛冽与高华。

萧姝看了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乐阳长公主却是高兴地向众人炫耀,这是她打扮了一早上的成果。

众人见了姜雪宁这般姿容又如此精心打扮之后的容颜,心下震撼之余,却都有些泛酸,可面上还不得不附和称赞,一时都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

姜雪宁从鸣凤宫出来前也曾照过镜子,只觉这华丽宫装穿在身上,好看自是好看,可却仿佛梦魇一般,透过妆镜看去,看见的竟不是自己,而是上一世那个进退不能、繁华迷眼的皇后。

她有心想换一身。

可眼见着要到上课的时间,也来不及再换,只好穿着这么一身到了奉宸殿。

她一夜没睡,心思也烦乱,一堂课上了个心不在焉,直到这堂课结束了看众人都把琴摆到了琴桌上,她才一下想起下堂是谢危教琴。

于是掐了掐自己眉心,这才醒了醒神。

那张蕉庵还在偏殿里放着,姜雪宁出了殿门便往偏殿去。

没料想今日谢危竟然很早就在偏殿。

殿门口的小太监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隔门通传后,便打开门让她进去。

姜雪宁进了门。

谢危今早没有经筵日讲,也不想待在内阁同那帮老头子吵架,是以才来了偏殿处理公文,此刻正起身将自己那张“峨眉”从墙上取下,一转头看见姜雪宁,也是怔了一怔。

姜雪宁同他见礼:“谢先生好。”

谢危的目光却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打量她衣着与妆容,眉头竟渐渐皱紧了,只道:“不好看。”

说完他便斜抱峨眉,往殿门外走去。

“……”

姜雪宁站在原地,简直满脑门子官司。

这人怎么回事?

虽然她自己也觉着这一身穿着很不喜欢,可从谢危嘴里说出这话来,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女儿家什么妆容什么衣着,臭男人看得出什么门道深浅也来置喙?

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不!好!看!

姓谢的不愧是平日读佛经道藏的,上辈子连女人都不沾,怕是本来也不得姑娘喜欢吧!活该讨不着老婆!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全。

第080章 睡着了

最近一段时间学琴, 基本都学右手指法。每学一种指法后都有相应的琴曲教给她们做练习,谢危要求很严,谁也不敢马虎。

连沈芷衣在堂上也都规规矩矩。

唯独姜雪宁今日上课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反正也不准她摸琴, 干脆坐在第三排最靠后的角落里,冷眼瞅着谢危, 仿佛想用目光把这人给瞪穿了。

谢危一时没明白她这是想干什么。

好在姜雪宁连着两晚都没大休息好,眼睛有些泛酸, 瞪了他有一刻, 困倦就翻涌上来,没一会儿就没撑住, 打了个呵欠,能坚持住不闭上眼睛趴到案头去睡觉已经是极有毅力的事了,再提不起什么精神来瞪他。

一堂课再次浑浑噩噩地过去。

下学时候, 众人都已经知道姜雪宁学琴素来是要被谢先生提溜着的, 谁也不想留在这里同他多待,一溜烟全散掉。

姜雪宁却走不脱。

谢危抱着琴从殿上走下来,但问:“你瞪我干什么?”

姜雪宁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刚想要打个呵欠,听见这话却是不得不强行将其憋了回去,为自己辩解:“怎么会呢?您一定是看错了,学生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谢危淡淡道:“不仅敢做,还敢撒谎了。”

姜雪宁假笑起来:“那该是学生认真听您讲课, 一时入神,对您怀有万般的孺慕之情,看呆了眼吧。”

谢危不为所动:“是么?”

姜雪宁看了他这不咸不淡的样子就来气,顿时又想起这人方才皱眉说她“不好看”时的神情,于是暗暗起了几分报复之心,笑得格外甜美,道:“也可能是谢先生今日讲得枯燥乏味,十分不好,所以学生听得一头雾水,不自觉只能看着您了。”

谢危:“……”

枯燥乏味,听得一头雾水!

若说先前他整个人还姿态从容,这会儿听了姜雪宁这两句话,一张脸的脸色顿时就拉了下来,连眸底温度都变得低了几分。

从来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

自打四年前回到京城开始在文渊阁主持经筵日讲以来,不管是先生还是学生,不管是同僚还是皇帝,对他都是称赞有加,姜雪宁这么睁眼说瞎话的刺儿头,他还是第一回遇到。

心里梗了一下,谢危薄薄的唇线紧抿成平直的一条,有那么一刹是想要发作的。

可目光回落到姜雪宁身上,到了又忍了。

他波澜不惊地道:“自己开小差就差没睡过去了,听不明白,倒怪起先生不会教,也是本事。”

姜雪宁笑容不变:“您说得对。”

简直有点没脸没皮的味道,谢危说什么她就是什么。

谢危也懒得同她计较,便往殿外走去。

可没想到他才一转身,姜雪宁就在他背后轻轻咬着牙小声嘀咕:“自己连个老婆也讨不着的大老粗,欣赏不来,不也有胆量说我不好看么!能耐了啊你!”

“你说什么?”

谢危脚步一顿,直接回转头来看她。

姜雪宁脖子后面一凉,连忙把琴一抱就跟了上来,仿佛刚才小声嘀咕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似的,异常狗腿地走到了谢危身边,道:“学生说自己就是个大老粗,什么也不懂得欣赏,还好谢先生心善,肯对我多加指点,我们这就学琴去吧。”

“……”

真当他耳背?

谢危盯了她有好半晌,觉着这学生有那么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劲儿,又想起这些年坊市间有关于她的种种跋扈传言,只觉自己该要约束她一下,免得她觉着自己好相处,越发得寸进尺。

可待要发作时,又见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这模样真是乖觉极了。

谢危训斥的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来,到底咽了回去,只把宽大的袖袍一甩,道:“还知道谁是先生谁是学生便好,走吧。”

他转过身去。

姜雪宁朝着他背影吐了吐舌头,这才跟上。

又到奉宸殿偏殿。

谢危将峨眉放在了另一张琴桌上,只道:“这几日来教的都是右手的指法,今日讲完按理便该对右手指法略有了解且能弹相应的琴曲。殿里面我抚琴时你坐得甚远,怕也不大能看清指法如何。所以现在我再弹一遍,你须仔细看清指法的细节,我弹完之后便由你来练习,弹一遍给我听。”

姜雪宁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谢危却只问她:“听明白了?”

姜雪宁坐在了自己那张琴桌前,非常诚恳地点了点头,道:“听明白了。”

琴之一道于谢危而言,已是信手拈来。

他弹了今日在奉宸殿正殿里为诸人演示过的《彩云追月》。

琴音淙淙,泻如流水。

这种适合练习指法的琴曲,韵律简单而轻快,像是弹跳在清泠泠泉水上面的水珠,又像是随着溪水飘落而下的竹叶,并不复杂,由谢危弹来已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

他抚琴时向来心无旁骛。

待得琴音终了,才缓缓将双掌垂下,压了这一曲悠悠的余音,抬起头来道:“你看清——”

“楚了”两字卡在喉间,陡地戛然而止。

谢危的脸色忽然差到了极点——

旁边那张琴桌上,原本刚进来时还端端正正坐着,片刻之前还睁大了眼睛回答了一句“听明白了”的姜雪宁,不知何时已经整个人都趴了下去。

琴桌就那么大点地方。

脸趴下去之后,搁在上面的那张蕉庵古琴便被挤得歪到一旁,她两条手臂抬起来枕在脑袋下面,眼睛早已闭上,连呼吸都变得均匀起来。

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谢危还压在琴弦上的手指忽然变得有些重,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抠断琴弦,便慢慢将手指抬了起来。

面上也慢慢没了表情。

偏殿之中没有戒尺,但书案上却放着今日要用的曲谱,他站起身来拿起那本曲谱,在手掌中顺着书籍一卷,便朝姜雪宁走了过去,想要叫她起来。

只是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举起那本卷成筒状的曲谱,想要“请”她醒过来时,却不知为什么,停了一停。

宫装繁复,看着固然华丽,可穿起来却显厚重。

少女的身形却很纤细。

站着或是坐着时,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顾盼神飞溢彩,尚不觉得怎样;可此刻枕着自己双臂,就这么趴伏在窄窄的琴桌上睡着时,便自然地将自己蜷成了小小的一只。

这一身华丽的宫装,于是忽然像一副坚硬的盔甲。

但藏在里面的……

只是个脆弱的小东西。

少女该是困极了,便是眼睑下扑了一层脂粉,也看得见些许疲倦的浅青。

眼睛闭着,细眉垂着。

艳丽的口脂有一些因为趴伏的动作蹭在了宫装的袖摆上,倒像是几瓣落花,又像是掉落的画笔在画纸上随意地拉了几道。

一串细细的紫琉璃耳坠搭在了耳边脸颊。

外头的天光不甚明亮,穿过那剔透的紫琉璃时,便折射出了几许柔和而璀璨的光,映落在她雪白的皮肤上。

这些日来他在殿中讲学,姜雪宁从来都是竖着耳朵听的。

便是叫到这偏殿中静心,她也从来乖乖地没有怨言。

今日却是他一没留神,她就趴下去睡了。

谢危的目光落在她那卷曲而浓密的眼睫上,也落在她微微轻锁的眉头上,只疑心她是不是正在做什么噩梦,过了许久,终究还是将那眼看着就要敲到她脑袋上的曲谱收了回来。可站在已陷入酣眠的少女身边,一时又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么棘手的学生……

还真是头回教。

早知如此,又何苦给自己添这麻烦?姜雪宁是不是学坏了,同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呢……

他心底一哂。

虽忍不住去想这小丫头是不是昨夜玩闹到太晚也不知休息,今日才这样困,可自从经历过上次《女诫》的事情,误会过她一次后,他便不会再武断地轻易下定论了。

在她身旁站半天后,谢危没忍住,摇了摇头,无声地一笑。

竟是不打算叫她,由着她去睡。

只是没想到,他才刚转过身去,准备趁这点时间继续处理些公文,外头就有人叩了叩门,对着里面道:“谢先生,圣上在乾清宫,正在议事,请您过去一趟。”

是个有些沉厚的太监的声音。

大约也是完全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人正在睡觉,是以声音有些大,没有半点放低。

谢危刚一听就皱了眉,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姜雪宁。

姜雪宁正在梦里脱了袜踩水下去捉虾,正高兴间听得一声“乾清宫”,愣了愣,那只大虾于是一下从她手里溜了出去。她着了急,使劲儿地往前一扑,脑袋跟着往前一点,顿时就醒了。

整个人却还没反应过来。

她豁然坐起身,只喊:“我的鱼,我的虾!”

然后一抬眼,对上了谢危那一双忽然变得复杂难言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