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们面面相觑。
她们心中疑惑,却不敢反驳;连带着那小丫头,虽搞不清楚状况,却也不敢多留,跟着一齐退了出去。
屋里便只剩下姜雪宁与尤芳吟二人。
尤芳吟终于讷讷地开了口:“谢、谢贵人救命之恩……”
姜雪宁却是注视着她,抬了手指,轻轻抚过这一张她原该十分熟悉,眼下却觉陌生的脸庞,将她颊边一缕发拂开了,梦呓般道:“是该谢的。为了救你,我竟放弃了此生最大的依凭呢……”
尤芳吟怔住。
姜雪宁这才自嘲般地笑了一声,对她道:“我看你是个不想死的。如今都算是去往阎王殿走过了一遭,往后还有什么好怕?便这样熬下去,好歹活出个人样来,才不辱没了这一身皮囊。”
明明这是她的身体,她不该说这般偏颇的话。
可又怎能压得住心底的失落?
她自认是个普通人罢了。
尤芳吟大约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睁着那一双大眼望着她。
姜雪宁越看越失落。
差太远了。
她原本想说很多,却忽然说不出口。心里藏着千般万般的事情,都不知该找倾诉,一时全倒回了肚子里。
“棠儿。”姜雪宁想了想,唤一声,叫棠儿进来,“带钱了吗?给我。”
棠儿便摸出个荷包来,里面塞着些银票,三张百两,五张十两,还有些银锞子。
这是备着姑娘回府路上买东西用的。
她看一眼姜雪宁,迟疑片刻,还是递了出去。
姜雪宁打开看了一眼,便搁在了桌上,道:“你我也算有缘,这钱你拿着,回头为你姨娘收拾一副好棺椁,好生安葬了。至于剩下的,自己留着,好生过活吧。”
尤芳吟不知她怎么知道姨娘的事,眼眶一霎便红了,突然恸哭起来。
只是这哭也无声。
像一条岸上的鱼,张大了嘴,没发出什么声音,却越让人觉着撕心裂肺。
她终究不敢哭。
左不过是府里死了个姨娘罢了,还是自己吊死的……
姜雪宁只觉得此间压抑,与这一个尤芳吟实也没半句话能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来,往外走去。
只是才走到门口,又停下来。
她一手扶着门框,回眸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三日之后的上午,东市江浙会馆外会有个叫许文益的商人卖一批生丝,你若手有余钱,且不甘于现状,可去谈价买下一些来,半个月后能得价三倍。若省着些,也该够你一段时间的用度了。”
当年尤芳吟的第一桶金来得很不容易,便是连钱都是去外头借的印子钱。只是她敢闯敢想敢做,愣是赚出来了。这尤芳吟却像个榆木疙瘩,性情懦弱,见识浅薄,脑筋也不似能转过弯来的。上一世尤芳吟的手段与眼界,连她都学不来,这个尤芳吟何能及万一?
姜雪宁这般指点,不过自己做到无愧罢了。
她不认为她能做出什么。
言罢,便敛眉转身,叫上棠儿,从这跨院离开。
屋里只余尤芳吟一人,用模糊的泪眼望着她渐远的背影,然后低下头来,看着掌心那一只荷包,慢慢地攥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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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沈芷衣
姜雪宁返回花厅时,在道中遇见了匆匆赶来处理此事的尤氏姐妹。显然她们也已经听说了姜雪宁这一个外来的客人竟插手她们府里事的消息,一则有先前花厅中的“旧怨”,二则有眼下的“新仇”,尤月盯着她的那一双眼睛,好似能喷出火来。
就连尤霜面色都不算好,只淡淡跟她道了声好。
姜雪宁也敷衍地应过。
跟清远伯府这两姐妹的梁子,肯定算是结下了。
可她并不在意。
天下有哪个人怕被一只蚂蚁恨上呢?
返回花厅后,尤芳吟“落水”的消息都传遍了,因不知道具体实情,所以传言反倒比事实还离谱。
有说是府里丫鬟,不堪主家折辱才投水的;
有说是正经姑娘,姨娘刚投了缳,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当然,传得最广的莫过于姜雪宁方才的那句话:这姑娘是尤府的庶出小姐,被恶仆欺辱,只怕“落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先前燕临来找她说话,这花厅里诸多世家小姐平日都循规蹈矩,倒还头一回见到这种公然的“私会”,在姜雪宁走后便对她有颇多非议。
且大家原本对燕临都有点心思。
谁想到半路杀出个姜二姑娘,竟让她们觉着,燕世子在冠礼之前敢这般作为,该是婚事暗地里都敲了个七七八八了。
实在令人泛酸。
可奈何紧接着就除了尤芳吟落水的事情。
世家小姐们的日子乏味,哪儿能抗拒得了谈资的诱惑?正好主人家料理事情去了,有些便趁机凑到了姜雪宁身边来打听。
姜雪宁便说了自己看到的。
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少说半分。
不一会儿,尤氏姐妹回来,只说是府里一个庶女不慎失足落水,还好婆子们发现得早,救过来了,如今已经找了大夫来看,不妨事。
众人面上当然都一副“人没事便好”的庆幸。
可这些世家小姐先才已经听过了姜雪宁一番话,且谁家里没点腌臜龃龉?有些事情一听就明白,内里根本懒得信尤氏姐妹这番鬼话,只不过她们是主人家,面子还是要给一点的。
至于等宴会结束,回了自己家要怎么传,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接下来便是午宴,赏菊,作诗作画。
于姜雪宁而言着实无聊。
若不是燕临先才说下午结束后去层霄楼等他,晚上一起去看灯会,她怕在见完尤芳吟之后就走了。
最后半个时辰,她只坐在边上,看这些个世家小姐舞文弄墨,在那一张一张铺好的宣纸上工笔描摹出一幅又一幅姿态各异的秋菊图。
一会儿等大家选个魁首出来,此宴便算结束。
可谁也没想到,在这雅宴将尽的时候,门口忽然一声唱喏:“乐阳长公主到!”
长公主?
厅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根本没来得及抬头多看,便都忙慌慌行礼:“恭迎长公主!”
姜雪宁在听见这一声的时候,眼皮都跳了一下,心里面已经给开始暗恨自己没有提前离席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女装。
于是又强迫着自己放松了那根忽然绷起来的神经,在角落里随同众人一道行礼,下意识地把头埋得低低的。
厅前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贵族女子腰上所悬的佩环相撞的声音。
很快,众人便听得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不必多礼,本公主与阿姝不过听得清远伯府宴会未尽,顺道来看看是什么模样罢了,平身吧。”
一字一字,若珠玉落盘。
竟有如仙乐,仿若天人。
众人听得这声音,便忍不住去想,能拥有这样美妙嗓音的乐阳长公主,该是何等神仙妃子般的模样。
世家小姐身份虽贵,却从未进出宫廷。
大部分人从来没有见过公主,是以平身之后,都抬了眼眸打量。
然而,在看见这位公主样貌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了一愣,目光里不由浮出几分异样,随即便生上来一种怜悯,心里面暗暗道一声:“可惜了。”
乐阳长公主沈芷衣乃是先帝宠妃贤皇贵妃所出,自小受尽宠爱,锦衣玉食,养得皮肤细嫩雪白,五官又继承了皇贵妃的精致,异常明丽照人,笑起来时更有甜甜的小酒窝,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然而那左眼下半寸靠近眼尾的地方,竟有一道疤痕。
颜色虽已稍浅,也不太长,可在这般无瑕的脸容上,格外醒目,格外刺眼,让人很难不去注意。原本一张脸上的美感,便被这一道疤拉得损失殆尽,使人不由惋叹,“明珠有裂,美玉生隙”。
这是一张破了相的脸。
便是使了脂粉来遮,也能看清。
有那般动听的声音,却偏没有与之相衬的样貌。
姜雪宁则知道,乐阳长公主脸上这一道疤痕,乃是二十年前平南王举兵谋反进犯京城时留下的,那时她不过刚刚出生不久的一个奶娃娃,被叛军从乳娘手中夺来,作为人质,用匕首在她脸上划了一道,胁迫躲藏在皇城中的其他皇族现身。
后来勤王之师赶到,平息叛乱。
贵为公主的沈芷衣当然安然无恙,可脸上却永久地留下了这样一道疤,从她的幼年,伴随到如今。
如今虽二十年过去,可朝堂上、皇宫里,所有历经过那一场变乱的人,看了她脸上这道疤,都会不由回忆起那一场让宫廷内浸满了鲜血的变乱——
乐阳长公主这道疤,是平南王逆党在大乾这一泱泱王朝脸上划下的耻辱!
也正因此,当今圣上对这位妹妹格外宠爱。
但凡沈芷衣有任何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国家社稷的存亡,他都予以满足。便是她想要摘那天上的星星,沈琅也要叫人去试一试能不能摘,方肯罢休。
沈芷衣在宫廷中长大,从小就见过了无数人注视她脸上这道疤时的目光,有的怜悯,有的疼惜,有的讥讽,甚至她偶尔还会从一些容貌昳丽的宫人脸上看到她们的心声: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帝国公主又如何?有了这一道疤,破了好颜色,实在连她们这些低贱的宫人都不如。
年幼时她尚且不知这些目光的含义。
待得渐渐年长明白之后,却是由怒而恨,由恨生悲。
试问天下女子,又有谁能真正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呢?
沈芷衣扫眼看去,众人打量她的目光都被她收入眼底,唯有角落里一人埋着头没有抬起,一直把脑袋按得低低的。
倒是稀奇。
她在宫中时已习惯了别人这样的注视,此刻虽觉得心底跟扎了根刺似的,却也没有发作,只冷淡道:“你们继续作画即可。”
众人都被她扫过来的眼神惊了一惊,连忙收回了目光。
公主既已发话,她们自不敢反驳。
于是个个都回到了自己原先的位置,作画的继续作画,作诗的继续作诗。
姜雪宁也轻轻松了口气,退回去就要继续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可压根儿还没等她重新坐下,沈芷衣竟直接向着她来了,往她面前一站,便道:“你就是姜雪宁么?抬起头来。”
“……”
真不知道这位祖宗为什么又注意到了自己!
姜雪宁如今可不是皇后了,对比她帝国公主之尊,不过是个普通大臣家的的小姐,身份地位的差距摆在那里,也不敢有所违逆,依言抬起了头来。
这一瞬间,沈芷衣眼底划过了毫不掩饰的惊艳,过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了一点带着哀婉的艳羡,轻轻叹了一声:“我今日便是为你为来的。”
姜雪宁眼皮又开始狂跳。
沈芷衣却道:“难怪燕临那个谁也降服不了的为你死心塌地,这般地好看,便是我见了都要心动,实在让人羡慕……”
她今日本在诚国公府赴宴,可到了才听说她兄长沈玠去了清远伯府,沈芷衣本来就黏着这个性情温和又脾气极好的哥哥,后来更得闻从小跟她一块儿玩到大的燕临也在那边,便着人问了问。这才知道,沈玠是因为燕临去的清远伯府,而燕临又是因为某个官家小姐去的。
这一来她便好了奇。
眼看着诚国公府宴会结束,便拉了与自己要好的诚国公府大小姐萧姝杀来这里看看,这传说中的“姜二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沈芷衣知道燕临那德性,从来对女人不大感兴趣。
若能被他看中,那必然有过人之处。
所以刚才扫眼一看,那个唯一低垂着头的身影便被她注意到了,走近来叫她抬头一看,果真是那个姜二姑娘,一张脸姝色无双,似冷非冷,似艳还无,叫人一见难忘。
姜雪宁心底里却是哀叫了一声“这算什么孽缘”,听沈芷衣这意思好像是因为燕临才来看她的,便算是不想遇到也遇到了。
这位乐阳长公主将来的命运,她是清楚的。
原本执掌兵权的勇毅侯府被平南王旧案牵连流放后,没两个月,北方鞑靼便蠢蠢欲动,称新王继位,想向大乾求娶公主作为王妃,皇帝又不想重新启用勇毅侯府,便送了乐阳长公主去和亲。
四年之后,鞑靼养精蓄锐结束,彻底举兵进犯。
满朝文武只迎回了公主的棺椁。
那时的皇帝已换了沈玠。
他悲恸之下,这才推翻了沈琅当年为勇毅侯府的定罪,为勇毅侯府平反,启用已流放在外四年的燕临。燕临也终于得到了机会,以戴罪之身率兵平定边乱,驱逐鞑靼,杀到夷狄寸步不敢越过大乾国土,封了将军,掌了虎符,回了京城。
之后,便是姜雪宁的“灾难”了。
她想起她们上一世初见时,她作男儿打扮,却见沈芷衣对自己脸上那一道疤过于在意,于是拎了灯会上别人用来描花灯的细笔,蘸了一点樱粉,在她左眼下为她描了那道疤。
沈芷衣彼时误以为她是男子,对她生了情愫。
后来知道她是女子,自然心里过不去。
可在去往鞑靼和亲前,她特着人请了自己来,为她画上她们第一次见面时那般的妆容,然后静静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那张娇艳的容颜,颊边却划过两行泪。
在沈芷衣去后,姜雪宁也曾多次问过自己:如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在初见时为她画上那一笔吗?
当时没有答案。
她以为自己不会。
可如今,真等到沈芷衣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真的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时,姜雪宁才发现,她的答案是:我会。
“公主殿下本是天姿国色,是整个大乾朝最耀眼的明珠,雪宁何能及万一?”她抬眸望着她,微微地笑起来,“您本不必艳羡臣女的。”
这番话听上去实在像是闭着眼睛的恭维。
沈芷衣在听见的第一瞬间是厌恶的。
可当她触到她的眸光,却发现她这一番话里十分的认真和好不造伪的郑重,一时怔然。
姜雪宁便转身,竟然拉了她到最角落那无人的画桌旁,轻轻提起一管羊毫细笔,轻轻蘸了一点浅浅的樱粉,道一声“冒犯了”,而后便凑上前去,在沈芷衣左眼下那一道疤的痕迹上轻描几笔。
原本刺目扎眼的疤痕一时竟变作一抹月牙似的粉。
像极了一片飘落的花瓣。
待得她退开时,跟在沈芷衣身边的宫人已是低低惊呼一声,目露惊艳。
姜雪宁只道:“有些伤痕,若殿下在人前过于在意,则人人知道这是殿下的柔软处,皆可手执刀枪以伤殿下;可若殿下示之人前,不在乎,或装作不在乎,人则不知殿下之所短,莫能伤之。您的伤疤,本是王朝的荣耀,何必以之为耻?”
沈芷衣彻底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大胆的话,明明很是直白锋锐,却好似一泓清风如水,拂过心田,把某些伤痕抚平了。
她注视着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姜二姑娘,难以移开目光。
姜雪宁画完那一笔,便觉心头舒坦,又转念琢磨了一下:虽然又与乐阳长公主有了交集,可这一世还不知谢危要怎么对付她,若能巴结好公主殿下,便是谢危要对她动手,说不准也得掂量掂量。
这没什么不好。
只是当她敛神回眸时,撞见沈芷衣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神,忽地头皮一麻!
这眼神……
怎地跟上一世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