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隔得稍远些的小姐们才反应了过来。

有以前见过她的窃窃私语,也有往日从没见过的去向别人打听。

那些声音虽然细碎,可姜雪宁随意一扫这些所谓的“名媛淑女”们的神情就知道,只怕这些人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十分好,隐隐然之间还透出一股忌惮的敌意。

但很快这种敌意就变成了了然的轻蔑。

毕竟,一个前面十四年都在田庄上长大的乡下野丫头,纵然回了京城,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怎能与她们这些从小娇养的贵小姐相比?

上一世,她尤其介意这些目光。

可这一世,她看她们却从容了很多:都当过皇后了,就算斗不过前朝那些人精,她也是实打实披荆斩棘登上了皇后宝座的赢家,看这些“手下败将”跟看跳梁小丑没区别。

花厅里的气氛有一点奇怪的尴尬。

好在此次宴会的两位主人都在。

听见下人通禀时,尤霜便连忙迎了上来,见着她时目光一闪,微微一笑,同姜雪宁见礼:“往日好像只在张尚书家的宴上同姜二姑娘打过照面,未料今日二姑娘竟然来了,里面请。”

尤月却是下死眼把姜雪宁钉了两眼。

今日她是主人家,可称得上是盛装打扮,出门前揽镜自照时都觉得镜中之人算得上姿色过人,又兼之尤府许久没有遇到过这样有面子的好事,是以眼角眉梢都沾染上几许热烈,就像是那枝头开着的艳艳的红花,即便不能艳压群芳,也绝对光彩照人,能让人在人堆里一眼就看出她来,是一颗耀眼的明珠。

可姜雪宁一来,全将她比了下去。

如同一轮皓月升上夜空,使明珠暗淡。

尤月心眼本就不大,一则觉得她过于好看以至于碍着人眼,一则又瞧不起她幼时长于山野,当下便假假地笑了一声,竟故意道:“今日怎的只见二姑娘一个,没见着你姐姐呢?”

周围不少人偷眼打量。

姜府这两位嫡小姐的情况大家大都听过姜府的说辞。

好端端的偏要在妹妹面前提姐姐,尤月这有意要姜雪宁不快的心,可算是十分明显了。

她们都存了几分看笑话的心,先看姜雪宁怎么应对。

可谁想,她竟十分沉得住气,既不窘迫,也未着恼,只含笑回视尤月,淡淡地道:“姐姐与母亲当然是去诚国公府了,还特着我向尤府这边道声歉呢。”

尤月脸色骤然一变。

其他人也都是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姜二姑娘看着不动声色,说话却是够狠!

谁不知道今日清远伯府与诚国公府撞了日子?

有聪明又人多的人家,都是一部分人去这边,一部分人去那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不会说出来。而姜雪宁这回答明摆着是说姜府里身份更高的姜太太带着大姑娘去了诚国公府,清远伯府就她一个来,这跟当着打了尤月的脸有什么区别?

尤月往前走了一步,就想发作。

站她旁边的尤霜眼皮一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抢先接过了姜雪宁的话:“这又何妨?总归大家都久居京城,往后赏花赏月之类的还少不了,总有能聚的时候。咱们还是坐下来再说话吧,请。”

这下才请姜雪宁坐下了。

有往些日同姜雪宁有过接触的世家小姐,见了她这从容镇定的姿态,倒有些怀疑起自己以前对她的印象来:姜家这二姑娘除了一张脸,一向上不得台面,怎么今日这气度,看上去比她们都要尊贵几分?

姜雪宁知道不少人暗暗在打量自己,可也不在意。

本来她就不是为了宴会才来。

且厌恶了京中这些虚伪的应酬,坐下来之后便基本不说话了,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旁人闲聊,满心里记挂的不过一个尤芳吟。

上一世她所识的尤芳吟的面容,和她这一世遇到的尤芳吟的身影,不断在她脑海里交错闪烁,重叠又分离,搅得她心烦意乱。

那尤月自己生气了一阵,可看姜雪宁坐下之后便没说话了,旁的姑娘小姐们又因为这一回尤府请来了燕临和沈玠,话里话外都捧着她恭维,便渐渐把先前的龃龉给忘了。

这会儿便和人聊起京中近来的事。

她一拍手想起来一件:“哎,有一桩有趣的,你们听说了吗?就那个什么刑科给事中和锦衣卫叫板的事儿。”

姜雪宁刚心不在焉地拿了席面上一小块桂花糕,听见“刑科给事中”五个字,心头一颤,手上一顿,忽然就抬起了眼来,看向尤月。

尤月一脸轻慢的讥讽,向其他人笑道:“谁不知道前朝先帝设立锦衣卫之后,便十分倚重,很多刑狱之事都交了下去。前儿锦衣卫的周千户带人去抓两个瞎写书编排朝廷的酸儒,谁不知道那是圣上的意思?人都抓了下了狱了,可你们猜怎么着?第二天有人给圣上上了道折子,说锦衣卫拿人没经过他们刑科同意,要弹劾周千户呢!一看,叫张遮,就一小小的七品刑科给事中,胆子倒很大,嫌命长了!”

周千户跟清远伯府有些关系。

为着朝上这件事,清远伯在自己书房里已气得大骂过了好几回,尤月自然觉得这姓张的很多事,言语间也颇不客气。

其他人也都附和:“这芝麻大的小官竟敢跟锦衣卫抬杠,也太不识好歹了吧!”

姜雪宁手指头轻轻一松,那块拿起来的桂花糕便被她丢回了碟里,破天荒地插了句话,只一声笑:“这都叫‘不识好歹’,那依列位高见,什么才叫‘识得好歹’?”

众人都愣了一下。

她们坐在这里说话久了,也不听姜雪宁接半句,渐渐都要忘了旁边还有这么个存在,忽然听她说话,都有一瞬间的茫然。

再一看这姜家二姑娘的神情,不觉微惊——

便是先才尤月拿话刺她,姜雪宁面上也都是淡淡的,显得不很在意。

可此时此刻,唇边虽然挂笑,却有些冷。

一双漂亮的眼眸抬起,静静地看着人,无端透出几分摄人之感,衬着唇角那一抹冷笑,竟有一种讽刺般的尖锐。

尤霜怔然。

尤月则是一下被她这句话点着了,彻底把一张脸拉下来:“你这话听着倒像是要为这姓张的抱不平,可我怎么没听说姜侍郎本事大,连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七品官都要提携了?”

这话里竟暗指张遮背后是姜伯游了。

姜雪宁上一世便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更何况尤月这一番言语接连犯她忌讳!

于是,面上最后一丝笑意都隐没干净。

她接过一旁棠儿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手,一字一句道:“朝廷律例,锦衣卫除了要有驾帖外,还必要有刑科给事中的批签才能拿人。这位周千户胆大妄为,竟连朝廷律例都敢不放在眼中,被张大人参上一本实属咎由自取!怎的倒轮着尤小姐为他喊冤抱屈,莫不是要枉顾本朝律例,颠倒一回黑白?”

周遭其他人齐齐变了脸色。

锦衣卫虽日渐张狂,朝野中人也慢慢习惯了他们的行事,今日这等场合还是头一回有人把律例拿出来说事儿,实在叫人不大敢插话。

就连尤月反应过来都觉悚然。

只是她原本就看不惯姜雪宁,又平白被她驳了一回面子,这会儿若退让闭口不言,实在脸上无光,便咬着牙又顶了一句:“你且拿律例说事,只等着看这位‘张大人’回头下场如何吧。”

姜雪宁慢条斯理地一笑:“我也等着看周千户的下场呢。”

她笑时,目光浑无笑意,只瞅着尤月,眸底竟是戾气横生!

上一世她虽没有主动去害过谁,可也是经历过一朝杀伐的人了,骨子里有些东西已养得与这些闺阁小姐不同。

这眼神藏了几分血气。

尤月哪里见过?

一时之间竟被这眼神看得发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哪里知道,“张遮”这个名字对姜雪宁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个人,是她上一世唯一愧对之人人。她贪生怕死,却在生命的最后,为他交付了自己毕生的勇气。

又怎容得旁人玷辱他半句?

别说今日坐在这里是小小一个尤月,便这里坐的是谢危,她也敢照斥不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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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抉择

花厅内的气氛彻底僵硬下来。

朝中之事大家都不怎么敢深论,又眼见得姜雪宁这架势骇人,干脆连和事佬都不敢出来做了。

只心里纳罕:一个前面十四年都养在田庄半点见识都没有的姑娘,在京中待了四年而已,怎生这般叫人害怕?

好在正当此时,外头下人忽然面带喜色,急急来报:“禀小姐,临淄王殿下和燕世子已经在外头了。”

先前尤月与姜雪宁这一番争执,立刻就被众人抛之于脑后。

甚至连尤月自己都一下不在意了。

花厅里这些妙龄女子们,一下交头接耳的谈论起来,各有或憧憬或羞赧的娇态,有一些胆子大的更是直接凑到了门旁窗边去看。

唯有姜雪宁闻言微微怔然:燕临怎么也来了?

但随即便感到了头疼。

难怪她今日来清远伯府,见着来赴宴的人这么多,原来不是伯府重新得势,而是因为燕临与沈玠要来!

这下可好——

那日她婉拒燕临时信口敷衍说要在家歇两日,结果正到了九月九重阳节的时候又来别人家赴宴,只怕一会儿醋坛子要翻了。

清远伯府赏菊都在园子里,男客女客虽然分开,可一边在花厅,一边在水榭,相距其实并不遥远,且两边进来时都要经过园中一条长廊。

在花厅里,在水榭里,远远就能看见。

那下人来报时,燕临与沈玠已经从外头进来,不多时便走上了长廊。

沈玠天潢贵胄,温文尔雅气质自不必说。

今日的燕临则难得没带佩剑,作贵公子打扮。

一身收腰的锦缎天水蓝长袍,革带上简单地悬了一块白玉,少年英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晨星,遥遥从长廊那头走上来,仿佛一灼灼骄阳,使人目眩。

花厅里这些闺中少女,早已过了不知事的年纪,一时望见这般出色的公子哥儿,心底都萌生出些许的春情来。

尤月更是看呆了眼,脸颊绯红。

她今年也是十八妙龄,自忖容色高于姐姐,又与燕临年纪相仿,昨日听闻燕世子与临淄王要来时,便暗中揣度燕临为何而来,险些一夜没睡好觉,如今见得燕临来,心便怦怦直跳。

“哎呀!”

一位倚在门边看的小姐,忽然叫了一声,惊讶地以手掩唇。

“燕世子怎的向这边来了?”

众人顿时跟着惊讶起来,原本还能在座中假装镇定的都不由站了起来,向外望去。

果然,只见燕临立在廊上,同旁边的沈玠说了两句话,便带着他身边那名青衣仆从,往花厅的方向来。

厅中众人立刻猜测起来。

“燕世子这是要干什么?”

“来找谁吗?”

“呀,莫不是来找咱们尤家小姐吧?”

尤月、姜雪宁她们这一桌正好在窗边,乃是整个花厅中视野最佳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外面。

相应的,外头也能略窥其一二。

尤月听得其他人打趣,心里欢喜,面上却是又羞又恼,作势要打那几个嘴碎的,只道:“你们可别胡说,我们府里可没发帖请燕世子,昨日接到他回帖,说今日要来,府里上下还纳闷呢。谁知道世子为什么来?”

她不这般说还好,一说越发引人猜测:“那这可是巴巴寻来的,还是清远伯府面子大呀。”

姜雪宁坐在窗边一角,朝外望着不说话,脸上半点看不见旁人那般暗暗的激动和羞怯。

别人的注意力也都不在她身上。

唯有尤霜若有所思地向她看了一眼。

不多时,燕临已经走近,竟正正好来到那窗前。

今日是清远伯府的宴,燕世子若只在男客那边倒也罢了,眼下往女客这边走,难免就要使人多想:既在伯府,又来女客这边,且今日还给面子来赴宴,按寻常道理来推论,自然是来找尤府小姐的。

一时周遭目光都落在了尤月身上。

也不知是疑多,羡多,还是嫉妒居多。

尤月身处于旁人目光之中,只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差点一个失手打翻了茶盏,但很快这种紧张就变成了一种得意与虚荣。

毕竟算主人家,要待客。

她轻吸一口气,压住那一颗几乎就快要跳出喉咙的心,穷尽了自己比毕生的镇定,端出了一副得体优雅的姿态,款款起身,便扬起了微笑:“燕世子——”

燕临长在高门,从小不知有多少女人在他面前献媚,见多了这样矫揉造作的姿态,都懒得睬她一眼,全当没听到,反将目光落到了窗内角落里那名少女的身上。

姜雪宁犹自端坐。

一双明澈的眼从里面看出来,自然且安静,只是神情间似乎藏了几分苦恼,倒像是觉得他是个麻烦似的,叫人看了心头火起。

燕临本就不满她敷衍自己又跑来这劳什子的清远伯府折腾,当下便微微抿唇,拉下了脸来,道:“没想到今日我也来吧?”

周遭所有目光“刷”地一下转了向。

尤月面色一白,刚在面上挂好的得体微笑险些扭曲,几乎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豁然回转头来看着姜雪宁!

姜雪宁心底叹了口气,不答话。

燕临便道:“你出来。”

周围又是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姜雪宁知他脾性,猜他心底着恼,倒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触怒了他,只恐他脾气上来叫大家都下不来台,便依言起身,出了花厅。

她前脚才迈出去,花厅里后脚就炸开了。

先才还对燕世子怀有憧憬的大家闺秀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带着看尤月的目光都古怪了几分。

尤月作为主人家巴巴站起来,才刚说了半句话就要招呼客人,谁料想这位尊贵的客人竟然半分也不搭理她,反而跟她们以为上不了台面的那姜二姑娘说话,言语之间更好似熟识,实在叫人惊得跌落一地下巴!

这何异于当面打脸?

原本她们以为燕世子与临淄王殿下来赴宴,该是清远伯府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事,可看燕世子方才言行,似乎完全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

尤月站在原地,望着外头那两道远去的身影,脸上忽然变得五颜六色,表情十分“精彩”。

*

燕临走在前面。

姜雪宁落后半步。

青锋与棠儿则在更后面,只远远跟着。

等走到这园子角落的幽僻处了,燕临才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她:“自己说要在家歇两日,今日又出现在人家赏菊宴上,你成心要气我是吧?”

姜雪宁自打听见他来了,就知道醋坛子要倒。

如今果然倒了。

她抬眸望他,眼底仿若一泓清泉,只含笑道:“我也是回了屋才看见有尤府的请帖,临时决定的。何况你现在不也来了吗?”

这话里意思,竟像是说她知道燕临也会来一样。

燕临顿时生不起气来,还没来由的感觉到了一丝甜意。

他先前抿起来的唇角便压不住了,浮上来一抹真笑,道:“正经本事没学多少,哄我的功夫倒练了个炉火纯青!”

姜雪宁心里道:你不就吃我这套么?

嘴上却是道:“可世子胆子也太大了些,方才厅中还有其他府里的小姐在呢,你也敢过来。今日情形叫人瞧见,怕不知回头要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呢。”

“那便叫他们传好了。”

燕临眉目间竟透出几分霸道来,浑然不将那些放在眼底。

“往日是我尚有两年才加冠,不好叫旁人知道,怕中间生了什么变故,让你为流言所困;可如今就剩下两个月,我巴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

姜雪宁一时无言。

这时她想起来的,是上一世燕临那血腥的冠礼,抄家灭族,流放千里,偌大的燕氏一族一朝覆灭,只像是烈日坠于山谷,暗得透不出一丝光来。

再看眼前少年对真正成年的憧憬与向往,不由深觉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