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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听是明归,大吃一惊,匆忙蹲下,凭栏挡住头脸,却听韩凝紫冷冷道:“再问问这里的伙计,兴许那小子就在栈里。”梁萧更惊,忽听门响,回头一瞧,阿雪衣衫凌乱地探出头来。梁萧冲她打个手势,闪入门中,两人四目相对,均是面如土色。忽听噔噔噔上楼声响,梁萧心子狂跳,揽住阿雪穿窗而出。不走大街,手攀滴水檐,翻上房顶,发足狂奔。
还没出镇,身后传来明归的长啸声。梁萧心知行踪泄露,发足狂奔。身后啸声悠悠不绝,焦急间,前方数人赶着一辆牛车,载满茅草,踽踽而行。梁萧奔近,却是偷驴的三个少年,白脸少年三狗儿受了伤,捂着肚皮躺在茅草堆上。四人见梁萧行色仓皇,心中惊讶,一个瘦脸宽额、生着八字眉的少年高叫:“怎么了?”梁萧足下不停,促声说:“若有一个老头和一个女人追上来,千万别说见过我。”
八字眉少年皱眉道:“若逃不了,来草堆下面躲躲。”梁萧见那茅草堆积甚高,大可容下两人,不由心动。再瞧那四个少年,神色都很镇定,心想:“不错,左右逃不过,行险试试。”一点头,携阿雪来到车前。众少年匆匆取下茅草,堆在二人身上。兄妹二人挤做一团,肩膊相接,梁萧但觉阿雪浑身颤抖,只怕她振动茅草,泄露行踪,忙伸手将她搂紧。但觉阿雪身子渐渐滚烫,颤抖却慢慢地停了。
头顶一沉,三狗儿又躺回草堆上,牛车上下颠簸,又向前行。啸声到了近前,忽地停下,明归笑道:“四个小家伙,瞧见一对少年男女么?”梁萧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八字眉少年笑道:“瞧见了,那男的是不是穿褐衫子,女的脸圆圆的,眼大大的。”梁萧一迭声叫苦,心忖自己与这四个少年无亲无故,怎么就信了他们的鬼话。忽觉阿雪双手向内紧收,死死搂住自己,将头埋在他怀里,脸上也不知是汗是泪,浸得胸衣湿乎乎的。
明归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两个人,他们去哪儿啦?你说了,这锭银子就是你的。”梁萧心中更慌,八字眉少年“嗤”的一笑,说道:“好啊,他们到了前面的岔路,向北去了。”明归沉默一阵,笑道:“也罢,暂且信你,没有人,转回来我扒你们的皮。”韩凝紫冷哼一声,说道:“明老鬼,跟这些村夫野汉磨什么嘴皮,追上小贼才是正经。”
明归笑道:“说得是。”圆脸少年忽地高叫:“喂,你别走啊。有买有卖,咱们给了消息,你还没给银子呢!”明归阴恻恻地说:“这锭银子价值不菲,恰好值四个脑袋。”圆脸少年似乎害怕,低低咕哝两声,明归哈哈大笑,扬长去了。
梁萧听得明归笑声去远,一颗心才算落地,忽觉头顶放亮,茅草已被掀开。阿雪一见光,慌忙撒开双手,退到一旁,双眼微微泛红。梁萧跳下车,拱手道:“四位相救之德,梁萧没齿不忘。”圆脸少年笑道:“方才你放过三狗儿,大家都很承你的情,帮帮忙也是应该的。”梁萧点头微笑,不料这穷乡僻壤,也有轻财好义的人物。
八字眉少年又说:“这位大哥,那两人脚力古怪,发现上当,转回来大大不妙。嗯,你现今去哪儿?”梁萧道:“他们往北,我自然往南,按照那老头的话说,反其道而行之。”话音未落,便听有人大笑:“好一个反其道而行之。梁萧啊梁萧,你也太小瞧人了。”
梁萧脸色微变,转眼一望,明归从道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嘲意。回头再望,韩凝紫笑吟吟立在后方。两人素性奸诈,明归更是年老成精,见四人目光闪烁,神色有异,再瞧茅草堆放散乱,心中生疑,假意与韩凝紫离开,绕了个圈子,又兜截回来。
四个少年心中惊惧,各从牛车上掣出杆棒。梁萧轻叹一口气,朗声说:“明归、韩凝紫,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擒要杀,冲我梁萧来,不要迁怒这几个路人。”韩凝紫笑道:“小畜生,事到如今,还不识相?擒谁杀谁,由得了你么?”明归也拈须笑道:“说得不错!”面露阴笑,与韩凝紫一前一后,逼上前来。
梁萧瞧了阿雪一眼,见她也望着自己,目光不胜凄惶。四个少年也提着杆棒,浑身发抖。梁萧心道:“我梁萧死不足惜,连累了阿雪和这四人,叫人死不甘心。”他心中愧疚,拔剑在手,暗暗捏了个剑诀。
韩凝紫瞧得清楚,冷笑说:“困兽之斗!”向明归打个眼色,命他杀光旁人,自己专擒梁萧。明归会意,长笑一声,气贯十指。这时忽听得得蹄声,回头望去,两个女冠牵着一头白驴,飘然走了过来。
明归瞧了韩凝紫一眼,见她手向下挥,顿时会意,心想:“这娘儿们心肠歹毒,连这两个道士也不放过。”
两人一驴来得极快,走到近前停下,灰袍道姑打量众人,面色讶异。明归笑道:“两位道长,你们还是退回去的好。”灰袍道姑双眉一舒,笑道:“这样吗,贫道先退一步…”
阿雪见这道姑,不知怎的,心生亲切,脱口叫道:“道长,你别走,他、他们要杀我们…”灰袍道姑一挑秀眉,讶然道:“此话当真?”阿雪两眼泛红,连连点头。
灰袍道姑摇头说:“杀人不好。”转身向明、韩二人打个稽首,说道,“他们若有得罪处,贫道代为讨个情儿。两位大人大量,就此放手!”
韩凝紫抿嘴轻轻一笑,叹道:“很不巧,本座的气量最小,一粒儿沙子儿也容不下。”灰袍道姑神色一变,身边黄影一闪,明归双爪陡至。灰袍道姑也不回身,大袖一拂,斜飘数尺。
明归指尖被袖子拂中,微微发麻,心头一凛,与韩凝紫对视一眼,互成犄角,一左一右将向道姑逼近。梁萧见状叫道:“人多了不起么?”拔剑踏上一步。
灰袍道姑向他摆摆手,从袖里取出一支两尺的斑竹箫来,摆了个架势,叹道:“贫道本领微薄,还请二位指教。”明归瞪着她手中那支竹箫,眉间流露出一丝诧异,身子一震,瞪着道姑道:“你…是你?”灰袍道姑打量他一眼,黯然叹道:“明先生神目如炬,到底认出贫道来了?”明归神气古怪,似气恼,又似吃惊,喃喃说:“你、你是林…”说到这里,左顾右盼。
灰袍道姑摇头道:“放心,他不在附近。”明归心想:“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哪会中你的计,哼,你说不在,那多半在了。老夫羽翼未丰,不宜与那人正面为敌。”他想到这儿,已有决断,瞧着远处林莽,扬声道,“足下不肯露脸,明某也不劳烦,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韩凝紫听他言辞古怪,皱眉说:“明老鬼,你对谁说话?”明归不答话,转身就走。韩凝紫见他走得如此仓皇,好似后面有怪兽追赶。
她心中莫名奇妙,待他背影消失,转眼打量女道士,笑道:“小女子不知好歹,领教道长高招。”使一招“冰花六出”,身子飙如风轮,绕那道姑疾行。她不明对方底细,有意试探,绕行两匝,才轻轻拍出一掌。
道姑手拈竹箫,凝然不动,见她掌来,飘然伸出竹箫,箫端不偏不倚,正对韩凝紫掌心的“劳宫穴”。韩凝紫心头一凛,匆忙缩手,疾走数步,又拍一掌。那道姑飘然一转,竹箫仍是指着她的“劳宫穴”。
韩凝紫大惊,清啸一声,越转越快,顷刻向那道姑拍出六掌。道姑不慌不忙,转身挥出六箫,箫端始终不离她的“劳宫穴”。韩凝紫忽地一个筋斗倒掠而出,飘然落地,盯着那道姑,脸色苍白如纸。
道姑皱了皱眉,稽首说:“尊驾来自天山?”韩凝紫一怔,笑道:“道长见识高明,小女子佩服佩服。”说罢躬身还礼。
梁萧知她笑里藏刀,暗暗留心,忽见韩凝紫拱手间,指间蓝光闪动,叫道:“道长当心!”话才出口,一道蓝光自韩凝紫指间射出,直奔道姑咽喉。
道姑得梁萧点醒,竹箫一挥,箫孔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不由惊讶道:“阁下好毒!”
韩凝紫一不做二不休,使招“千雪盖顶”,挥掌纵起,从天拍落。道姑飘退数步,竹箫一偏,还是点向对手掌心。
韩凝紫匆忙缩手,翻掌劈她肩头。手掌刚落,“啊”地惨哼一声,倒掠丈余,低头一看,“劳宫穴”上多了一口蓝汪汪的钢针。一瞬间,半条手臂全都麻痹,不由面如死灰,匆匆掏出一只瓷瓶,倾出解药,吞入口中,恨声道:“道长今日之赐,韩某必当双倍奉还!”转身要走,却听梁萧叫道:“且慢。”
韩凝紫闻言心惊,可又不甘示弱,冷笑道:“怎么?韩某受了伤也不怕你。”梁萧本有趁危的念头,听她挑明,反觉不妥,冷冷说:“趁人之危,梁某不屑为之,只告诉你一句话,天圆地方洞的仇,梁某也当双倍奉还。”韩凝紫心头大石落地,笑道:“好啊,只愿你有那份能耐。”忽觉掌心的麻痹循臂而上,心尖儿似也麻痒起来。心知余毒攻心,若不运功抵御,后果不堪设想,当下急急转身,蹿入道旁林莽。
梁萧瞧她背影消失,方觉一时意气,放走此人,后患无穷,心中微微后悔,可是大话出口,也只好作罢。忽听车毂声响,转眼望去,四个少年不打招呼,赶着牛车走远了,心知他们先前偷驴,此刻羞见事主。于是向灰袍道姑拱手说:“多谢道长相助。”
道姑叹道:“贫道修持已久,到底还是断不了嗔念,方才出手重了一点儿。”梁萧笑道:“道长不必挂怀,那女子大奸大恶,区区一枚毒针,算是便宜她了。”道姑皱眉道:“大奸大恶或许有,必杀之人却未尝有。”她辞约意深,梁萧领悟不了,皱皱眉头,不言不语。
灰袍道姑又说:“那女子武功高强,人又狠辣,你与她有了过节,极难善了。她毒伤一好,势必又来寻你晦气,不如先去小观盘桓几日,暂避风头。”
梁萧想这道姑的武功深不可测,得她庇佑,再好不过,便笑道:“道长高义,梁萧恭敬不如从命。”话未说完,哑道姑双手叉腰,横眉怒眼地冲他一阵比划。灰袍道姑叹道:“哑儿你多心了,男女之防,不及人命重要。”转向梁萧道,“她胡说八道。施主莫怪。”梁萧笑道:“她骂我么?随她骂,我反正看不明白。”灰袍道姑笑道:“骂也没有,女孩子小心眼,你莫见怪。”梁萧不觉莞尔,哑儿被师父数落,面红耳赤,一顿足,恨恨去了。
梁萧又说:“敢问道长名号。”灰袍道姑道:“贫道了情。”梁萧道:“道长一人逼退两大恶人,当真了不起。”了情苦笑道:“那两人都很厉害,一个也难对付,倘若联手,贫道必败无疑的。说起来,我也是仰仗了他人的威名,才惊走那个黄衫老者。”言罢,眉间若有怅意,叹了口气。梁萧奇道:“谁能有此威名?”了情口唇翕动,欲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梁萧见她不说,也不多问。
四人边走边说,渐上山道。了情山居日久,风光胜迹了然于胸,此时一路上山,便充为向导,为他二人指点景色。她胸中所学十分渊博,诗词文赋,莫不信口道来。常自一草一木、一碑一石阐幽发微,说的虽是一座华山,听者却历经千古,叹山河之锦绣,感兴亡之倏忽。别说阿雪目不转睛,连梁萧也听得津津有味。
行过千尺幢,众人坐下歇息。哑儿独自远引,不与众人同座。梁萧向了情问:“了情道长,小子向你打听个人。”了情笑道:“施主请说。”梁萧道:“我爹在世时,曾对我说过,他少时在华山长大,此间有个长辈,也是位道士,道号玄音。道长认得么?”了情“咦”了一声,上下打量梁萧,半晌点头说:“恰好认得!”梁萧喜道:“啊哟,他在哪儿?”
了情叹了口气,起身道:“随我来!”梁萧看她模样,微觉诧异,起步跟上。行了数里路程,前方现出一面山崖,笔直陡峭,森然兀立。了情挽着古藤老葛,纵身攀上。她去势奇快,大袖飘飘,便似一只苍鹞,凌空盘旋几下,数个起落,便至崖顶。哑儿系好白驴,紧随其后。
梁萧心中奇怪,打起精神,与阿雪并肩攀上,眼前陡然开朗。原来崖顶是百丈见方的一块平地,苍松成林,拥着一座道观。了情行至观旁的土坟前,黯然道:“这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