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听,那咿咿呀呀缠绵着的,是高阁戏台上腰肢曼妙的青衣戏子,一曲往昔怀,将听戏人的心丢进玉溪楼才揭坛的梨花春中,丝丝缕缕,醉梦浮生,挽就一世风流,缱绻情怀,全恋斜风细雨中,美人执伞,朦胧画卷,妙不可言。

一会罢了,又换白衣女人凄凉垂泪,撕心裂肺。

青青便问:“唱的是什么?”

赵四扬答:“窦娥冤。”

被过往人群掩盖,青青全然将身子依靠在赵四扬身侧,懒懒问:“可是沉冤昭雪了?”

赵四扬托着她,又紧张又安逸,“末了便该是六月雪了。”

“啊,还是看戏好,白脸曹操,红脸关公,一出场便知谁奸谁好,奸人自要得意一番,好人总要受辱一道,末了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奸人该斩便斩,该剐便剐,阿弥陀佛,好人自有天助,最后大快人心,众人称羡。”

赵四扬瞧着她惫懒模样,皱眉道:“你该相信,世间总有天道存,人性本善,又何苦重重设防?”

青青忽而黯然起来,抓紧了他的手,“有牡丹亭,桃花扇,又有马嵬驿,王宝钏,霍小玉,崔莺莺,数不尽,道不清,该信哪一出?”

“那都是旁人的故事,自有文人骚客吟风弄月惋惜凭吊,我只想与你一同看青空坠长星,闻十里稻花香,而今同你走在这吵闹市集中,已觉圆满,又何须同风月场上真真假假的故事作比?”

青青抬头望着赵四扬认真的脸,笑笑说:“好个爱说教的老夫子,处处教训起我来了。”

赵四扬捏了捏她手背,笑道:“本就是未经世的小姑娘,我同你说上几句,比的你那些闺怨小诗千万倍,如何,现下可觉茅塞顿开豁然憬悟?”

“你倒是贫起来了。”青青往泥人摊子上走,又道,“那戏文太老,等得了空,我也应时应景地写上那么一出。”

“哦?那你要写什么?”

自然是弱女子入宫为父伸冤,万岁英明睿智,终令冤情昭雪,奸臣朋党统统落罪,斩个干干净净。

青青凑近了,低声说:“高阳公主,成不成?瞧你,剃光了发,倒是个俊俏小沙弥。”

赵四扬面上通红,手足无措,青青这下已走到泥人摊子前,笑着朝他招手说:“要两个,一男一女。”

赵四扬奇道:“你还稀罕这东西?”

青青点头,笑语盈盈,“大人不曾听说过那情诗么?和一团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赵四扬的脸便越发红起来,匆匆付了钱,捡着两个破陋泥人,拉着青青急忙忙走了。

两人背影渐渐远去,最终隐匿为人潮中不可追寻的尘埃。

京都依旧繁华美丽,苍穹杳杳,日光淙淙。此时九州沧海,白衣青衫,广袖长袍,玉簪束发,团扇掩面。抬头看楼阁台榭,转相连注,山池玩好,穷尽雕丽。回首望长街华盖随风,车轴滚滚,烟柳伊春,落花逐水。

载轻寒、低鸣橹。十里杏花雨。

尽凭我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再见赵四扬便是半个月之后了。

那天下了雨,淅淅沥沥纷纷扰扰织就了一层绵绵雨幕。青青从宫里回来,带着笑问嘉宝,“戏文写得不错,你去好好谢谢那先生。”

嘉宝道:“奴婢晓得。”

萍儿接了青青解下的披风,“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青青笑道:“可不是,今日进宫去,无意间瞧见本奏章,沉甸甸一折子都在骂白家,狐媚惑主牝鸡司晨统统都来,可真是壮观。”

萍儿稍稍踟蹰,蹙眉道:“万岁岂不烦恼?”

青青不语,默默走进屋内,开了窗,瞧着一帘雨幕出了神。

仿佛有深思,仿佛有挣扎,其实什么都不曾想。

雨便是雨罢了,成不了冬日里皑皑的白雪,也积不成江河湖泊。

无非是点缀。

未几,南珍嬷嬷撑着伞从朦胧细雨间匆匆走来,进了屋,便问:“公主可要见他?”

青青一愣,“谁?”

南珍嬷嬷道:“赵大人。”瞧着青青面上一窒,便又补充道:“春雨里站了小半个时辰,问也不答,只说站一站罢了,可要请赵大人进府来?”

青青从窗边走来,接了南珍嬷嬷手上湿哒哒滴水的油纸伞,雨还在下,不眠不休,像女人的哭声,唱所谓如花美眷,所谓似水流年,永远一个音调,永远一种怨恨,好似嗡嗡绕耳的苍蝇,听得人厌烦无比。

青青问:“哪?”

南珍嬷嬷答道:“正门偏西的转角里。”

青青径自执了伞出门去,萍儿方要跨步跟上,便听青青头也不回地说:“谁都别跟来!”一转眼,声音便藏进了雨里,转成淅沥沥的欢乐雨声。

青青走在雨里,漫漫一身晶莹水珠,剔透玲珑。冷风灌入衣襟,通体寒凉,心却是热的,你知道有人在等着你,走过这条小径,跨过那道门槛,隔着似有似无的重叠雨幕,看不清细枝末节,只识得依稀轮廓,然而心中急切又满足,你明白,总有他等着,空着怀抱等你来。纵使跋山涉水,栉风沐雨,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你总不在乎那些悲喜过往,因你拥一个未来,他许下的,美好又温暖的未来。

一旁守门的仆役恭顺询问,青青自是不理,卯足了劲拉着门环,终究窥见另一处缠绵雨景,她跨出去,站在被红漆大门隔开的另一端天空下,眼见春意阑珊,雨滴璀璨,一切皆是大梦浮华,他站在巷口,仰头看府里的晦暗天空,天空拼拼凑凑琢磨出她的轮廓。

裙角尽湿,冰凉凉湿漉漉的缎子冻着她的脚尖,其实不痛不痒,她朝他一步步走过去,却觉得每一步都耗尽心力,仿佛踟蹰又仿佛坚定无比,她缓缓走着,离他越来越近,近到可以看清那些圆滚滚的水珠在他脸上滑落的痕迹。

像流星,璀璨,又短暂。

一刹那,他看见她。

一刹那,她静静微笑。

一刹那,失去与得到都成虚空。

她伸手来,擦去落在他侧脸的一滴雨。

他瞧着她,一头一脸的绵薄水雾,苍白狼狈,却仍是他最爱的样貌,他满心欢喜,但收敛神色,莫得莽撞,只低头静静看着她,将她因他而憔悴的容颜刻进心里。

“泥人易碎,我便刻一对木雕。”

青青不说话,青青收了收了伞,躲进他的庇护里。

“你看一看么?”

青青按住他的手,眼泪落下来,砸在他手上,“不要了,免得教雨淋湿。”她的声音依旧平和,一如她此刻心境,却莫名地想要落泪,没有理由,不可追溯,不过是想哭而已。

雨点交杂,斜斜落入伞下,他身躯冰冷,她不动神色,但他清楚知晓她的眼泪,有些咸又有些苦,温热的一滴从她眼眶里流出,穿越了喧嚣浮华,落在他手背上,灼灼烫伤了他。他仿佛尝出了味道,此时此刻,一切清楚明晰,雨点溅出的水花,檐下躲雨的燕儿,她身上的绛紫色披风,她发髻上一簇细小绢花……一刀刀镌刻,连心都塑成她的模样。

他唤她,“青青。”温柔得心疼。

青青抬头来,“唔……”

他低头,吻住她。

在雨里,一手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许仙与白蛇的定情物,那西湖上飘飘扬扬的雨落下来,浇不灭唇齿间依傍着的迷人暖香。

法海老和尚还在四海云游,观音佛祖还在西天里修心,没了小青,多出一对泥人一双木像。一样的快乐,一样的欢喜,仿佛一堆枯骨终于长出了血肉,又仿佛行尸走肉终于灌注了魂灵,该怎么形容,铺天盖地的甜蜜心酸,甜蜜是她柔软唇上一捧幽香,心酸是怕时间走得太快,太匆匆,就这般将此刻美好带离去。

剩下无际的相思离别,遗忘不知躲去哪里,甘苦交杂,快乐的越发快乐,甜美的越发甜美,深刻的越发深刻。

他揽紧了她的腰,纤瘦柔软,盈盈一握,仿佛一折便断。

他品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尖,一切全凭本能,却已然如此销 魂噬骨,欲罢不能。

雨作了粘合,他们湿漉漉的衣衫揉在一处,青青丰盈的胸贴着他滚烫坚实的胸膛,赵四扬的呼吸愈发急促,却不肯有丝毫放过片刻停歇。

纠缠,纠缠,无尽的纠缠。

青青依着他,傍着他,如缠树的藤,攀援的花。

青青闭着眼,催促时间,她嫌时光太长,恨不得一刻白头,从此再不想其他,爱也好,恨也好,都随时光掩埋。

只想遇到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儿孙满堂,幸福美满。

墙角隐去的身影,谁都不曾瞧见。

雨仍在下,不知疲倦,如同伞下男女,不懂分离。

青青和赵四扬都明白,这一天终将到来。

是日,四月未央,窗外杨柳依依,波光荡漾,山间和风旭日,桃花芬芳。

不多不少,一切刚好。

青青在池边喂鱼,一条条肥壮的红白锦鲤簇拥来,在脚下争食。

四月二十九,风和日丽。

南珍嬷嬷远远走来,站在桥边,久久不语。

“嬷嬷只管说就是了,该来的,躲不掉。”

“是。”南珍嬷嬷上前几步,垂首而立,“赵大人入了天牢。”

一朵杏花落下,坠在平静水面上,涟漪遂起,又激发鱼儿争斗,池子里愈发热闹起来,身后翠鸟歌唱,山水如画,好一派明媚春光。

“是何罪名?”

“上奏朝廷,细数左丞相一百零九条罪状,是……死劾。”

指尖一松,鱼食便落到池里,远远游来一只丹顶锦鲤王,四周鱼儿便自然散去。青青指着那丹顶锦鲤王,笑笑说:“你们瞧她雍容娇贵,却是饿不得,饱不得。一朝得食,便囫囵吞下,也不管撑死毒死。巴掌大的水池里游荡,只能痴痴瞧着飞鸟停留,末了拾掇些落在池子里的翎羽便满足。最终能离开水池的一日,即是她的死期。”

午后的风懒洋洋走来,捧起了她鬓边细碎的发,柔柔飘过脸颊,酥痒而慵懒。

青青痴痴笑起来,眼睛望着墙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很远,很远,柔软的云,拼凑出那人微笑着的脸,无时无处,随她匆匆脚步,去许多地方,看许多风景。一抬头,便可以瞧见他的笑,真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绿水本无情,因风皱面。”撒尽了手中鱼食,一池锦鲤腾跃,丹顶锦鲤王却沉了下去。 风又来,腰上靛蓝色褶裥裙摇摆,“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时光转入静谧,青青却收敛了凄惘笑容,转身问萍儿,“去寻寻,可有颜色深一些的衣裳。”

萍儿应是,南珍嬷嬷却警醒起来,忙问道:“公主要做什么?”

青青擦了擦手,混不在意,“夜里,走一趟天牢。”

“殿下三思,那深牢大狱岂是说去就能去的,即便是去了,也多半见不着人,您又是何必。”

“唔,那便闯进去好了。”

南珍嬷嬷还想劝,青青却已离了池塘,走入小径,转眼便没了踪影。

南珍嬷嬷站在原地,暗自惊心,原来日月昭昭,乾坤朗朗,当真有妖魔作祟,教人疯魔,却又是不疯魔不成活。

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

青青不曾遇到阻拦,趁着夜色,一路通行,终是瞧见赵四扬憔悴面孔。

陋室里一张干稻草铺成的小床,一扇漏着清光的窄窗,蛇虫鼠蚁时时叨扰,腐朽恶臭刻刻绕鼻。

狱卒开了锁,牢门吱呀一声悲泣着展开,青青缓步走进去,萍儿被薰得捂住口鼻,青青却浑然不觉,令萍儿放了衣物吃食便出去。

而赵四扬背对着她坐在清冷月光里,今夜月色蒙昧,柔柔笼了他一肩,坚硬的棱角即时转了柔软,透出与月色辉映的孤独,一如绝壁孤松,云雾缭绕间,寻不到依伴。

他不愿回头,青青便走过去,揽了他的肩,磨蹭着他藏着胡渣的脸。

“不是说一辈子么?转眼就要到头,你可真是会占便宜。”

未曾察觉时,眼泪已经落下来,贴着赵四扬的脸,湿漉漉一片。

青青变得爱哭,变成易碎的小女人。

但也许,这是她本来面貌。

被逼出来的坚强勇敢,筑一座坚硬城池,城门紧闭,他在城外走过似水流年,她的城门终于洞开。

她又开始恐惧后悔,患得患失。

他开口,满嘴苦涩,愁肠百转,苦得要落下泪来,却只得短短一句“对不住”。

言罢,身心俱疲,仿佛瞬间老去,月光刷白了头发,黑夜揉皱了皮肤,心跳急速,呼吸艰难,如此这般,也好也好,一夜白头一同变老,皆是梦中所求。

青青说:“我想知道。”

赵四扬道:“我不能说。”

青青擦干了眼角,拉他起来,笑笑说,“吃饭吧。”

两人便在尘埃漫步的牢狱中对酌,青青为他斟酒布菜,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又贤惠又温婉,一时仿佛转换了时空,座下不过升斗小民,夜间妻子为丈夫暖酒添菜,偶尔闲聊几句,温馨美满。

但,一切不过是好像罢了。

赵四扬放了筷子,握着她冰冷的手,蹙眉道:“山西大营,兵士过冬的衣裳里塞的都是草纸。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我身为兵部给事中,责无旁贷。”

“嗯。”青青点了点头,不肯看他。

“青青……好好活着……”

青青抬起头,双眼猩红,一甩手挣开他,倏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冷睨着他,却是含了泪,带了哽咽,“你以为你谁?这又是交代什么?求我帮你处理好身后事么?”

赵四扬却笑了,漆黑眼眸,如一片温柔广袤的水域,静静映着她的脸,仿佛此刻凝望,便已涵盖了荒凉枯槁的一生。

“终我一生,不过是想寻那相伴之人,却不知一切艰难如斯。”

他叹息,怅然呼唤,“青青……”

青青扬起手,又颓然放下。

青青看着他,狠狠咬着下唇,将苍白唇瓣硬生生咬出一道血痕。

“我是不是错了?”

他的心被狠狠一撞,想张开手,拥她入怀,却只能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沉默,死水一般的沉默。

仿佛无事发生,青青躬下身子收拾碗筷,这事她只瞧着丫鬟们做过,自然手拙,赵四扬伸手接过,他粗糙的掌心滑过她细腻的手背,瞬间又离开,灭却了情缘。

青青再不多说一句,转身,踩着万年如一的月色离去。

一袭黯然的影,披一身孤寂。

走出天牢,暗夜下,有人苦等。

独自走近那颀长身影,青青沉声敛容道:“多谢程将君通融。”

程皓然生得高大挺拔,面目俊秀,因出生名门,自有一股傲然之气,卓尔不凡。他拱手行礼,道:“臣与赵大人乃旧识,此番相帮,自不在话下。”

青青面上冷然,唇角挂着凉薄笑意,“有人甘愿做你程家的马前卒,通融一番又如何?”

程皓然仍是恭谦,“四扬兄曾嘱咐臣,死后将他葬在隆净寺后院桃树林中。”

心头仿佛被人狠狠揪上一把,酸疼酸疼,蓦地涌来大哭一场的冲动。身子僵直,青青却愈发挺直了背,转换出一贯的倨傲神色,睨着程皓然,挑眉道:“那又如何?人都死了,让我守着那一掊土心怀感念?”

程皓然道:“三天前,圣上曾召赵四扬入宫密谈。”

青青眯起眼,皱眉道:“你是何意?”

程皓然答:“公主心下已有计较,又何须臣下言明?圣上要将左家连根拔起,我本只想作壁上观,但无奈圣上处处相激,只好背水一战。”

青青已然愠怒,冷笑道:“是嘛?如此一来,程将君好大的委屈,也不怕圣上处理了左丞相,接下来就轮到你么?活该赵四扬那蠢人,做了你们争权夺利的垫脚石!”

程皓然却扬声反问:“当真只是为除去左丞相?”

闻言,青青反而欺近了,笑道:“将军觉得,是为的什么呢?”

程皓然不语,青青侧跨一步,与他擦肩而过。

“世上自作聪明的人,总是不久于世的,程将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