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恩是个男孩,他母亲的死,也算值得。

而左安忠不曾抱过元恩,他正忙着在大嫂生前居所内追悔祷告,他因妻子的死,一连恨上了母亲幼子。世间随夫殉情的女子不少,他若当真爱极,不如追大嫂同去。

青青不禁冷笑,看着元恩纯净的眼,有些心疼。

她突然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只属于她的人,一个可以永恒依靠的人。

青青心底深处巨大的不安骤然涌现,她含着难言苦楚,将元恩送还奶娘。她这一生,大约都不会有这样的经历——以无可比拟的磅礴无期的爱,无私无畏地守候一个生长在她体内的生命。

她做不了母亲,他不会允许。

嘉宝丫头进屋来,“公主,宫里来人了,请您进宫一趟。”

青青有不祥预感,回头,蹙眉道:“哪一处来的人?”

嘉宝道:“闲安王爷宫里的大太监来传的话。”

青青一愣,闲安王爷,真讽刺。

承贤出事了,青青脑中转过可怕念头,心绪繁乱,她唤了萍儿,又扶住嘉宝的手,“进宫去。”

青青见到一具尸体,冰冷的,灰白的尸体,承贤凋零却艳丽到极致的身体。

黄花梨木小圆桌上摆着一杯通透晶莹的鸩酒,白釉酒杯,柔媚线条,呼之欲出的迷离香氛,死亡边沿壮烈旖旎的美丽与疯狂。

她看见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如同昨夜秋雨中凋落的秋海棠,苍白地描绘着他已逝去的生命。

青青低下头,吻了吻他柔软灰白的唇,安静地半躺在他怀里,粉嫩的唇角,荡漾开一朵细小透明的花儿,水光潋滟,隐约难寻。

“你走了……我一个人……剩下我一个人……”

……

“下辈子,你来做妹妹吧。”

……

“我来疼你爱你,宠着你,溺着你,让你快乐,让你……幸福……决不让人伤你半分,我保证。”

……

“我们拉勾。”

她去勾他冰冷的小指,紧紧缠住,急切地想将体温传递给他。

“拉过勾勾,再不许反悔。”

……

“对不起。”

……

院子里,白海棠一朵朵相拥着开放。

青青拔了头上凤头钗,远远丢进小池塘里,“咕咚——”那钗便被淹没无踪,如同承贤的生命,终究要被时光湮没,到时,连她的记忆都变作一团模糊白雾。

承贤死了,她这样告诫自己。

她攫下一朵怒放中的白海棠,淡青色的汁液染绿了指尖,像血,她几乎可以嗅到指尖浓重的血腥,像一场甜美安详的梦,梦中白云扰扰,苍穹如幕,眼前瑰丽坦途,径直走向怒放的死亡。

月牙白轻纱飘渺,白海棠如泣如诉,她如天边浮云,只需轻轻一触,便会散去。

勤政殿,横逸抬起头,便遇见一簇纯白花束,梨蕊白,梅花香,衬出花下人乌发蝉鬓,烟视如丝,一双如水明眸,一对青黛娥眉,两厢凄迷泪光,满地寂寞繁花。

她跨过门槛,走进殿内,白雾似的裙角扬起又落下。

她朝他笑,他放下笔,皱起眉,他不喜欢这样笑着的青青,她离得他这样远,他不能容忍,她在他掌控之外,拈花微笑。

“你杀了他?”她的声音很轻,轻的仿佛不曾存在。

一切不过虚妄,你虚妄的挣扎与痛苦,都是镜花水月,空虚梦幻。

“你在质问朕?”

横逸眉头皱的更深,眸中已有怒光闪过,冷冷睨着她。

青青垂下眼睑,恍然间,自嘲地笑了笑,“你杀了他。”

她转身向外,不出三步,便如意料中的,被拉回横逸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哭闹,会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狠心,这样绝情,会害怕会战栗,会恐惧某一天与承贤遭遇同样的结局,然而她只是乖顺地依着他,柔柔靠在他肩上,轻轻说:“我能去送送他么?”

横逸捏紧了她的腰,低下头,发了狠地吻她。

青青挣扎,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咬出满口血腥,她挑衅地看着他,又凑上前去,将溢出的血一丝丝舔干净,如同一只吸血的妖。

她唇上残留着他的血,她笑笑说:“好诱人的味道。”

他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咸涩甘苦,“你在难过么?你在恨我么?因为他?”

青青发间的白海棠落在地板上,鬓边有乱发垂下,仿佛隔世的容颜,抓不住,捕不牢,“不相干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省了日常用度,我伤心做什么?伤心给谁看?”

“真话么?”他问。

“你说呢?”她答。

横逸亲吻她染血的嘴角,眯起眼,露出森寒目光,“好狠的心,若今日去的是朕,姐姐会伤心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可以试试。”

横逸捏住她下颌,脸上已现怒容,“胆子不小。”

“胆大又如何,还不是被您抓得死死的,我的皇帝陛下。”

她轻佻地吻了吻他脖颈上的齿印,转身离去。

月牙白的身影,烟雾般徐徐散开。

青青安静地回到左府,安静地继续她死水一样的生活,安静地收拾她本就不多的悲伤情绪,偶尔逗逗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看着他笑,她也觉得快乐。

青青送承贤最后一程,却在西陵遇到熟悉面孔。

赵四扬,青青认出他,在西陵的残兵老将里,他年轻桀骜的面容,突兀明丽。

送行的队伍只有孤零零几个人,纸钱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如同昨夜落花,凄凉萧索。

似乎有雨,追随着冷冷秋风扑打在脸上,青青拢了拢肩上灰黑大氅,扶着萍儿立于一旁,眼见着承贤棺椁被抬入陵寝,冰冷的,藏匿着无边黑暗的地宫。

承贤……

承贤的一生似乎都被遮掩在暗影下,阳光照耀在他的世界之外。苍白,无力,有时连反抗都觉多余。

就这样吧。

来生再会。

青青默默念叨。

汲着水的双目,流转的波光,遇见那人不经意的一瞥,惊鸿若影。

青青不知道为什么会微笑,她看见赵四扬疏朗的眉目在撞见她的眼泪时狠狠皱成一团,在担心她?或者处于男人与生俱来的强势,悲悯地观摩她的伤痛?

他皱着眉,眼睛里都是她的影。

原来还记得她。

奇异?或是担心?

她笑起来,大声地,狂乱地,在空寂的,飘着绵绵秋雨的西陵里。

她看见赵四扬眉心皱成的川字,看见他无可奈何的神色。

傻子,傻子一样。

她笑出了眼泪。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悄悄问一句,你怎么了?

一脸凝重的傻瓜上前来,冒冒失失地说:“请公主节哀。”

青青看着他,他从哪里看出她的哀呢?她分明在笑,秋雨纠缠着她清脆如铃的笑声,散落在泥泞大地,埋入帝陵冷凝的土壤。

青青揉了揉脸,毫无仪态,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平缓地说道:“你还认得我?”

“公主教诲,臣下不敢忘怀。”

他低着头,敛着声音,青青瞧不见他的脸,下意识地觉着他语带讥讽,再回首,却撞上他诚挚目光,坦荡磊落,由得青青看来,痴痴傻傻,懵懂无知。

但青青唇角嘲讽的笑渐渐僵住,仿佛是一息低叹,声如蚊蚋,“我不就是个恶毒女人,记着我做什么?报仇么?”

赵四扬欲言又止,他思索着如何解释,拿捏恰当,但前头安放棺椁的人已然安排妥帖,青青犹豫片刻,又提步往前,“赵大人也随我一同进去吧。”

她进了墓室,静静站在承贤身边。

她将所有人摈退,唯独留下赵四扬一人。

他站在她身后,令她觉得安全。

傻子,傻子才不会伤害她。

她见过赵四扬澄澈的眼,如同一双明镜,倒映出她的影,刁钻、冷漠、自私、贪慕虚荣、自以为是、虚浮做作、放荡不堪、丑陋破败的灵魂与身体。

这样可怕的女人,居然还有人紧紧抓着不放。

可笑么?

她笑出声来,不知道有没有吓到身后的男人。

青青走到棺椁边,蹲下身子,抚摸着冰冷的棺椁,亲吻密封的棺盖。

“再见。”青青说。

她抬头,对赵四扬浅浅微笑。

天撼,地动,乾坤倒置,脚下的土地剧烈摇晃。

恐惧与震动一同到来,青青伸手去,想抓住什么,她不要,不要这样无依无靠,飘萍一般,至死无人相伴。

她抓住一只宽厚粗糙的手,她落进厚实温暖的怀抱。

青青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地宫里落下的石块。

要死了么?

青青依紧了身边的人。

死吧。

她听到赵四扬粗重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微笑,夜之花绚烂开放。

(有点扯?我觉得有点……砸我吧……我受得住。)

太安静,太寂寞。

黑暗中,尘埃独舞。

到处都是孤独的颜色,漆黑如同她绝望的眼睛。

她靠着赵四扬宽阔厚实的胸膛,一语不发,安静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观音,赵四扬想着,忽略手臂与身体的疼痛,遥远的,慈悲的观音,永远捂不热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满灰尘,细微的动作,尘埃便落进眼里,伸手去揉眼睛,却发觉满手血腥。

秋日萧索,陵寝中寒气袭人,青青拉紧了厚实温暖的大氅,紧紧缩着身子,往赵四扬怀里靠。

赵四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青青的动作撞到他被石块砸伤的肋骨。

血留出来,润湿了他的粗布衣裳。

长久的沉默,她静静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闻着他血液中的腥甜滋味,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满是灰尘。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干涸龟裂的河床,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舌尖尝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延展。

像拉面一样,白嫩的身体,没有休止地生长,长的令人厌烦作呕。

赵四扬身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血都结成了痂,沉痛地覆盖在皮肤上。

像一只只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液体也已干涸聚拢。紧紧地粘着她,携带着赵四扬身上浑浊的气息——汗水的味道与皂角干净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尸,我就宽恕你。

青青想,赵四扬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在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依靠他。

“陵寝太深了,三天之内都不可能挖开。”

青青的声音有些低,圆润如珠,来回在赵四扬撑起来的角落中滚动。

“会死的,会死。”

“不会,绝不会。”

赵四扬声线低哑,他与她离得太近,他说话时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喷薄在她侧脸。

温热的气息凝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贴着她,吻着她的眼角面颊。

青青闭上眼,兴许睡去后,会在梦中死去。

黑暗与寂静搅在一起,和出一锅黏稠的粥。

赵四扬藏匿在黑暗里,思索了许多事情。

他慢慢梳理着过往那些贫乏无味的岁月,比如他的出生,母亲的怀抱,父亲的早亡,与白香的相遇,夫子的教诲,还有他所见的,这个冷漠残酷的世界。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浮着刁钻跋扈的笑容。

世上的缘分许多种,同患难亦难得。

他叫赵四扬,赵四扬不知道女人的姓名。

他微微低了头,仔细度量。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都很难听清。

赵四扬陡然一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他长吁一口气。

她在他怀中入睡,是否有甜蜜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