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好人。”她说,想了想,又补充,“你做的东西很好吃。”
这安慰……还真是青月独有的呢,盘玉被她逗笑了,笑得岔了气,又是一顿猛咳,咳得差点直接就咽了气。
好吧,这样的安慰也算是聊胜于无了。
“以后……以后你可就……吃不上啦。”盘玉气喘吁吁地哑着声音道,说着,眼中突然就落下泪来,“可惜……可惜了那盘鱼肉馄饨,我尝过了……味道……味道很不错呢。”
青月想起了自己那顿无缘的晚饭,也是一阵黯然,她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入手一片温热,可是那些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她怔怔地看着她眼中不断流出的液体。
人伤心了,就会流泪。
可是她却没有泪。
盘玉有些无力地闭了闭眼睛,气息渐渐地微弱了起来,她挣扎着伸手自怀中掏出一个银哨来,放在嘴边,断断续续地吹了几声,然后颤巍巍地放在了青月手上,“帮我……把这个……还给……还给表哥吧……”
青月接过她手中的银哨,那银哨看起来已经有些老旧了,似乎经常被人拿在手中把玩抚摩,上面雕刻着的花纹已经被磨得十分圆滑,看过银哨,她再去看盘玉时,却发现她已经阖上了眼帘,眼角犹带着微湿的泪痕。
四周一片安静,青月定定地跪坐在盘玉身边,许久之后,她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痕,放入口中尝了尝。
味道十分的苦涩。
那便是眼泪的味道。
她抬头看向眼前那片火海,想着盘玉,想着雨生,想着那个老夫人,心里一片空茫。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日日有盘玉陪伴,她看着雨生从一个粉嘟嘟的小娃娃,到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然后一日日长大,长成一个俊郎的少年……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她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继续下去。
直至盘玉和雨生老死,她以为她和他们还有很长一段的时间。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切竟会就这样戛然而止,令她猝不及防,无所适从。
四周的风更大了,火借着风势,燃得愈发旺了起来,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鹅毛一样的大雪扬扬洒洒,很快便积下了薄薄的一层。
也不知道是因为神庙的位置太过偏僻,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偌大一个那依族,竟没有一个人来救火。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至天将亮的时候,才终于熄灭了。
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唯有神庙的废墟之上是一片焦黑,青月跪坐在盘玉身边,两人身上都积满了雪,仿佛两个雪人一般。
范文章如同往日那般来等雨生上学,看到的便是这么个景象,他被吓得不轻,看着已经变成一堆废墟的神庙,再看看那一躺一坐的两个雪人,他壮了壮胆子走上前。
“阿姐?”他试探着轻声叫了一声。
青月微微动了一下,眼睫上有雪花抖落了下来,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见她没事,范文章立刻高兴了起来,“阿姐,雨生呢?这躺着的是盘玉姑姑吧,发生什么事情了?神庙怎么会……”
“雨生死了,盘玉也死了。”青月看着他,缓缓开口。
范文章一下滞住了。
“以后,你都不用再来等雨生了。”青月说着,拂去肩上的雪花,站起身来。
随着她的动作,那些覆在她身上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走进那片废墟,细细寻找了一番,所有的东西都在那场大火中被燃烧殆尽,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她找了许久,终于找着了一个护身符和一个纯金的小匣子。
护身符是她做给雨生的,大概因为她的念力的缘故,并没有被完全烧毁,只是略略焦了一块,她摸了摸那个护身符,感觉到了雨生的气息,而那小匣子也是十分的眼熟,当初那只选她为圣女的奇怪的彩色小鸟便是被装在这个盒子里的。
只是……被大火烤了一夜,即使是隔着个黄金匣子,这个时候八成也应该被烤熟了吧?
青月曲起食指,轻轻敲了敲那个小金匣子,没想到小金匣子里竟然传出了“笃笃”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拨开了匣子上的小金锁。
匣子刚刚打开,一只彩色的小鸟便扑棱着翅膀从匣子里窜了出来,绕着她飞了一圈之后,停在了她的肩膀上。
居然……没事?
青月侧过头,对上了两只小黑豆一样的眼睛,那彩色的小鸟也正歪着脑袋盯着她瞧。
那奇妙的熟悉的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青月伸手轻轻抚了抚它的脑袋,它也没有害怕,只乖乖地拿脑袋顶了顶她的掌心,毛茸茸的触感带着一丝温暖的体温,仿佛立时驱散了眼前那皑皑白雪带来的寒意。
这时,突然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惊动了它,它不安地动了一下,扭过头去,连脖子上细细的绒毛都炸了起来。
青月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正站在距离她不远处的雪地上,此时,她正惊魂不定地看着那被烧毁的神庙,察觉自己不慎踩到枯枝惊动了青月,她一脸惊恐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拔腿就跑,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着似的。
“阿姐……”一旁的范文章有些担心地看着那妇人远去的背影。
青月没有在意,只是收起了那护符身和小金匣子,然后走回盘玉的身边,轻轻拂去她脸上的雪花,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盘玉的魂魄昨天夜里就离了体,和那老夫人的魂魄一起随来索魂的鬼差去地府报到了,人死如灯灭,即使能够轮回转世,也不再是原先那个人了。
奇怪的是,她却始终没有看到雨生的魂魄。
一边思索着,她一边以指代梳,轻轻梳理着盘玉那被火烧得蓬乱的头发,当初那个笑容讨喜的姑娘,已经被岁月生生地折磨成了一个苍白的妇人,头发竟然斑白了大片,青月将那头发一缕一缕慢慢地梳好,然后抬手解下自己的发带,给她系上。
梳好头发之后,她又捧了一捧洁净的雪,慢慢地替她擦脸,
那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就乖乖地站在她的肩膀上,一时歪着脑袋看看她,一时低头理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阿姐……”范文章在一旁急得团团转,“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青月还没有开口,便听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缓缓侧过头,便看到黑压压一群人正向着神庙的方向而来,领路的那个,正是刚刚那个踩断了枯枝的妇人。
“就是她!那个妖女!”远远的,那个妇人指着青月大声道。
范文章见到这阵仗就知道坏事了,当下一把拉了青月的手臂便要跑,谁知青月却是纹丝不动地跪坐在原地。
“阿姐,先躲躲吧,回头我找我阿爹给你说理去,这会儿人多嘴杂说不清的!”见青月不动,范文章急急地道。
“无妨。”青月看着那越来越近的人群,淡淡地道。
总不能丢下盘玉的尸身不管,在傀儡师眼中,身体是很重要的存在,她不想盘玉死后还不得安宁,更何况……雨生的魂魄还没有找着。
范文章还要再说什么,却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些人抢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就是这妖女,我亲眼看到这妖女点火烧了神庙,将盘玉姑姑和老夫人一起烧死在里面了!”那妇人指着青月的鼻子大声嚷嚷道。
“你胡说!阿姐才不会做那种事情!”不待青月有所反应,范文章便跳起来反驳道。
“你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懂什么,定是被这妖女迷了心窍吧。”那妇人扫了范文章一眼,又颇为暧昧地瞅了瞅仍然一脸平静地跪坐在盘玉身旁的青月。
范文章被那露骨的眼神盯得烧红了脸,气得直跳脚,“你这臭婆娘少胡说八道!”
“哎哟喂,这是哪家的短命鬼啊,竟然连尊敬长辈都不知道,难怪跟这样的妖女混在一起了。”那妇人吊着嗓门怪腔怪调地道。
“你儿子才是短命鬼,你对我家宝贝儿子有意见?!”那厢话音刚落,便见范大娘气势汹汹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手叉腰,一手点着那妇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那妇人见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妇范大娘,且又是大长老家的媳妇,族长夫人的亲姐姐,当下气势便矮了半截,放低了声音讷讷地道,“谁知道那是你儿子啊……”
“娘!你来得正好,你快跟他们说说,阿姐不是那样的人。”范文章松了口气,一脸见到救星的表情,拉住范大娘急切地道。
范大娘犹犹豫豫地看了青月一眼,低低地斥了一句“不要胡闹”,便将范文章拖到了自己身边。
“娘?”范文章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娘亲,“你不是知道的吗?阿姐还救过我呢,怎么可能是妖女?”
范大娘却是捂了他的嘴,将他紧紧地扣在怀里,不再让他吱声了。
青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可是范大娘却下意识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视线。
“泠纹在哪里?”青月缓缓站起身,问。
“该死的妖女,竟然敢直呼族长夫人的名讳!”见范大娘拖着自己的儿子躲到了一边,那妇人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青月没有开口,只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清冽冽的眼神愣是让那聒噪的妇人下意识地噤了声。
“和她啰嗦什么!放火烧神庙,杀了盘玉姑姑和老夫人,无论哪一条都是死罪,这样的妖女,合该绑起来烧死才对!”人群里,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句。
人群因为这句话而再度激愤起来,叫嚣着扑上前便要将青月绑起来。
青月一步未退,只轻轻拂袖,便见几根细细的银丝从她袖中抽出,如活的一般游动到空气之中,那看起来细细的毫无力道的银丝竟是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扑上来的人群硬生生震退。
被这匪夷所思的术法所震慑,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们用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着青月,眼睛里带了畏惧。
这样的妖术……
果然是妖女吧……
“泠纹在哪里。”青月并不在意那些异样的目光,她的视线缓缓自人群中扫过,再一次开口。
她的声音并不高,甚至连一丝情绪的起伏波动都没有,可是这一回,再没有人敢小觑她,甚至已经有人在畏缩着后退。
“族长夫人的名讳,又岂是你可以乱讲的?”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自人群后响起,不急不缓的调子,堪称温柔和气。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温柔和气的声音,却是让青月感觉十分的不舒服。
是他……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一个身着绯色宽袖长袍的男子缓缓走了过来,绯红色的袍摆衬着满天满地地雪白,十分的刺眼。
傀儡师将影。
青月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细细的银丝自掌中蠢蠢欲动,嗡嗡作响,只待冲出袖子,再一次将那可恶的男子分割得七零八落。
“不要这样,修补身体很废力气,而且很疼呢~”他抬袖掩唇,做了个委屈的模样,端的是风情万种。
青月不想理会他,可是他下一句话却是让她僵住了身子。
他说,“我的花园里又要多一朵鲜花了呢。”
这么说的时候,他果然自袖中掏出了一朵说不出名字的蓝色小花。
……雨生!
那是雨生的魂魄!
“还给我。”青月看着他,眼神已经接近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