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五爷嗤了一声,“这算个什么保证?谁不知道郑太医好赌,欠债无数。这一瓢脏水泼上来,只显得梅家小气,也难为不到郑太医。”
“五爷,咱要的就是郑太医的嗤之以鼻!只要他不屑、轻敌,他必定会顺着五爷的话头,在字据上签字画押!之后,随郑太太怎样闹,五爷字据在手,只推一切都是她两口儿之间的事,叫她自己找郑太医问话,一切跟五爷不相干。就算郑太和郑太医两口儿一条心,齐心合力地来找五爷讨银子。五爷只管威胁,说要揪他两口去衙门,告他们一个诽谤、勒索!几十年的老夫老妻,妻子放债、丈夫借债,立时借、立时还,说他们不是窜通好了诈骗外人,鬼都不信!”
“老妈妈,你真是足智多谋!”饶是上了两次当,宋五爷忍不住又钦佩起扈婆子来。
扈婆子微笑道:“五爷,你莫忘了——一分三份!少给郑太医的三百两,就拨给我一百两吧。”
“好说!”宋五爷猛地一拍巴掌。
计谋已经商定了,扈婆子怕郑太医等不及走了,先一步走到厅上,见郑太医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便笑道:“老太医,你稍安勿躁!”
“莫不是,借得多了,老五这没有?”郑太医皱了皱眉头,若是能借来八百两银子,再加上宋五爷欠他的本金,他要翻身,绝对不会是什么难处——钱是王八蛋,就爱往有钱人怀里钻!
“放心,一准有。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咱们家川药姑娘面上,他老五再穷,砸锅卖铁也要给你老人家凑千儿八百来。只是,老太医,这笔钱你几时还的上?”
郑太医心猛地一坠,继而又想,他怕什么?他还有个水灵灵的女儿呢!他不信他那老妻没给女儿留下嫁妆!看在女儿嫁妆的份上,宋五爷也不敢向他逼债。
“老爷,赵二爷来了。”伙计走到厅上,不见宋五爷,很是吃了一惊。
“五爷正和客人说话呢,赵二爷来了,等我跟他说两句话。”扈婆子生怕赵筠坏了她的算计,忙不迭地走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黑,大红的灯笼在暮色中,被朔风追得团团转。
“老妈妈,还没家去?”赵筠背着手,循着幽香去看那一树黄莹莹的腊梅,眼睛向厅上瞥了一眼,听见一声咳嗽,认出是郑太医,“郑太医过来做什么?”
扈婆子伸着脖子,不住地笑,“总不会是和二爷冲着同一桩事来的。”
“不要卖关子。”赵筠眼皮子不住地乱跳,扈婆子道:“二爷,你可不要怪我!二姑娘叫我找你说话,你千不该万不该当着明人的面说暗话!”
“……郑太医,来借钱?”赵筠面上带着暖若春风的笑,这六个字,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扈婆子点了点头。
赵筠心中一阵牵扯的痛。
“二爷,五爷过来了,您先回去吧?老身改日再去拜访五爷。”
“告辞了。”赵筠瞧见宋五爷露出身形,对他微微地一点头,便昂首阔步向门外去。
扈婆子赶紧地走到宋五爷身边,宋五爷瞅着赵筠的背影,越发地肯定扈婆子是被赵家人驱使过来的,他领着扈婆子走进前厅,依着早先和扈婆子约定的话哄骗郑太医。
果然,郑太医得知有人要买玉观音,就猜疑到梅家头上;得知只是租,不是买,登时乐不可支,暗骂梅家人愚蠢;随后听说梅家人要他留下的保证,立时轻蔑一笑。
全然不把那三千两银子的借据放在心上,郑太医揣着七百两银子,底气十足地说:“老五,剩下的本金,你看着日子给我送来吧。老五,咱们兄弟两个千万不要因为今天的事生分了才好。”
“那自是当然。”宋五爷微微一笑。
扈婆子笑道:“我才想起来:老太医、五爷,你们这称呼是不是要改一改?”
郑太医心知扈婆子指的是哪一回事,但因此事以为宋家在求他嫁女儿,就忍不住摆起架子,装糊涂地说:“你这老婆子,没来由的,叫人改什么称呼?”揣着平地捡来的七百两银子,浑身轻快地走出宋家客店。
“五爷?”扈婆子搓了搓手指头。
“你总算干了一桩好事!”宋五爷郁闷了快两天,心情总算畅快了,他取出一千两银票递给扈婆子,又将一卷一百两的雪花银塞给她,“亏得贩香烛的老陈还了银子,不然,今天的事还成不得呢!”
“有道是否极泰来,这说明,五爷,你的好运道来了!”扈婆子恭维着,喜滋滋地把银票、银子都塞进裤腰里,听见一个丫鬟来说:“五爷,老太太的病又发作了!”
“是不是有人在老太太跟前胡说?——十一爷呢?”
“……十一爷在老太太那。”丫鬟缩了缩脖子。
宋五爷皱眉道:“这个十一,他一准把在郑家的事,说给老太太听了!”叹了一口气,径直向内院里去。
扈婆子尖着嘴问小丫鬟,“十一爷是不是叫老太太做主,给他聘郑家姑娘?”
小丫鬟点了点头,忙快步地跟上宋五爷。
扈婆子似笑非笑的,摁着鼓囊囊的裤腰,虽被冷风吹着,身子骨却随着心情肆意地伸展:一千一百两,不如,她带了儿子,去投奔京外的老姐妹?那个什么李二姑娘,理她作甚……
不远不近的,似乎就在板桥之上,响起了骡子的叫声。
扈婆子猛地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就听客店的伙计说:“老妈妈,杏花巷里的李家人嫌你的骡子吃得多,叫你儿子过去牵骡子走。”
“是嘛?我这就去瞧瞧。”扈婆子见儿子已经被骗去杏花巷了,就把那逃走的念头打消了。在寒风中艰难地向前走,走到板桥上,果然瞧见小骡儿留下的一泡粪便。
她走进杏花巷里,特意地向郑家的门上多看了一眼,恰看见门内有人向她招手,她便快步地走过去。
篆儿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影壁前,按捺住心头的不耐烦,问扈婆子,“你领着老爷去宋家做什么了?为什么老爷到家时乐成那样?”
“你问郑太医不就得了,做什么来问我?”扈婆子嫌篆儿说话太不客气,听见影壁后风吹衣袍的猎猎声,猜到郑川药也在后面,就又笑道,“小妮子,等着吧,你和你家姑娘都有个好去处了!”
“你说什么?这不可能!要是那么着,老爷能不跟太太说一声?”篆儿既觉得不可能,又觉得十分可能,茅盾得团团转。
扈婆子道:“我也奇怪呢,这样大的好事,郑太医怎么不跟郑太太说?”
篆儿当然没脸说郑太医宠妾灭妻,等闲不去郑太太屋子里走动。
扈婆子又说:“你姑娘家的不要着急,等一等,郑太医自会跟你家太太说。”满足地瞅着篆儿那张拧拧巴巴的脸,离了这边门,见赵筠站在台阶上,故意地问:“赵二爷,杨举人等着你说话呢,你不过去吗?”
“……这便去。”赵筠走下台阶,和扈婆子一前一后向李家走,侧头瞧见郑川药的身影在郑家门内一闪而过,不禁讥诮地一笑:算计什么人不好,非要算计不会怜香惜玉的他。
他几不可闻地问:“如何得手的?”
扈婆子一笑,“这容易得很!郑太医是个出了名的老昏聩,要骗他还不容易?”很是卖弄地说了自己的计谋。
“真是失敬!”
“这算什么?还是我们二姑娘主意大,不是她提,老身抓拍头皮都想不到这条财路,”扈婆子忍不住又牵起红线,“说起来,二姑娘和二爷,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等李家三姑娘的事了了,老身替二爷说下这门亲,二爷说好不好?”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妈妈问我一个小孩子家,我懂个什么?”赵筠跨进门槛,就见一层院子里黑漆漆的,只寥寥挂了两盏灯笼;二层院子里灯火通明。叫了杨之谚一声,不见他答应,便猜他也被请去吃酒了。
“二爷,你还在我跟前装蒜!二爷,这种好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比不得旁的事,还许你慢条斯理地货比三家!”扈婆子一笑,听见小骡儿的叫声,忙三两步地走进马房里。
她儿子一见到她,赶紧喊了一声“娘”,又眉飞色舞地说:“娘,二姑娘瞧不上咱家小骡儿,叫我一等你来,就立刻牵它走。”
“你这傻孩子!”一千两银子,不知道能买多少头骡子!
扈婆子这样想时,不敢去看油灯下小骡儿琉璃一样的大眼睛,她伸手摸了摸小骡儿的脑袋,瞧见灰马边上蹲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女孩子,就说:“来了那么多的客人,二姑娘不在房里陪着,来这臭烘烘的马房干什么?”
“你猜?”红豆看过了灰马的蹄子,便站了起来,扭头望见赵筠也在,含笑道:“赵二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莫怪,莫怪!”
“李二姑娘太多礼了。”赵筠微微仰着身子,打量灰马。那天她使银子买下这匹灰马,叫他母亲和大哥不住称赞她善良、多情。如今看来,他母亲和大哥也没什么眼力劲。
扈婆子笑道:“你两个何必如此?老身也不是外人,你两个恣意些吧——二姑娘,我猜,相看你的人太多了,你心里不耐烦,这才躲到这的,是不是?”眼神一溜,就去看赵筠。
赵筠微笑不语,红豆道:“真叫老妈妈猜中了。老妈妈,靖国公府大太太娘家姓孙,是不是?”
“二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来了一户姓孙的,牵着我,又看我的手,又要看我的脚,活像是要买妾似的。”
“那不至于……”扈婆子挨近红豆,暗暗地把一叠银票递给她,“八成是昨儿个的事闹得太大,靖国公府大太太叫娘家人来跟姑娘赔不是。”
“不像是赔不是,倒像是给下马威来着。”红豆也不避讳赵筠,拿起银票数了数,递给扈婆子两张,扈婆子赶紧地收了。
扈婆子的儿子问:“娘,咱是不是该走了?”
“没点眼力劲的东西,这会子走什么?”扈婆子嗔了她儿子一眼,虽只分得三百两,只占了个小头,但只要笼络住红豆,以后银子自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如今她在,赵筠还好和红豆说话,她一旦走了,叫她二人孤男寡女的,怎么自在说话?
赵筠笑道:“我还要问呢,二姑娘,外头的事闹得这样大,你们家的人,也未免太气定神闲了。”
“闹大了?管我们什么事?我们哪有力量跟靖国公府闹?不一直都是康国公府在和靖国公府闹的吗?”红豆收了银票,便要走。
扈婆子不禁咬牙:旁人多省事,见一面就一见钟情、约定终身!这二人真是费劲!何必计较那么多,郎才女貌就是一对!
“姑娘,咱们截了二爷的胡,好歹得给二爷留句话。”扈婆子忙拦住红豆。
扈婆子做媒的意愿这样强烈,红豆不自觉地笑了。
赵筠道:“二姑娘这话,纯粹是气话!想要左右逢源,哪有那样容易?就算是富贵险中求,也太冒险了点。”
红豆缓缓地点了点头,“二爷的话极有道理,然而,被人逼到这个份上,不顺杆子爬上去,就要被人一杆子捅下来。”
“太冒险。”赵筠再次重申。
就如红豆早先看出赵筠诡异的亲昵,此时也看出他克制之下的疏离,她对赵筠招了招手。
赵筠迟疑了,终究上前走了两步。
终于等到了!扈婆子心中一阵激动,她就知道,这些小小年纪的男女就没一个好东西。嘴上说得道貌岸然,心底里装的,还不就是那些男盗女娼。
隔着灰白的马槽,赵筠将脸探了过去。
“其实,”红豆捂住嘴,轻轻地说,“康国公没想和靖国公过不去……他是和皇帝过不去!这事呀,我们家熬过去,可享一世富贵;熬不过去……也不会比原先更差。”
暖融融的香气扑到脸颊上,赵筠失态地弯着腰,将两只手摁在马槽上,“你怎么知道?”
红豆笑了,“你忘了吗?我可是江南王的亲戚!‘江南王’这称呼真不错,江南是什么地儿?富甲天下呀!竟也有人敢在那称王。”
“有人来了!”扈婆子的儿子走进来,猛地吹熄了壁上的油灯。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赵筠忙一手揽住红豆的脖颈,将她摁下来,一手捂住她的嘴。
黑暗中,扈婆子瞧见两个脑袋凑在了一处,心中又是一阵的激动。继而,瞧见那两个脑袋是一马一骡,不禁失望起来。
黑暗中,那暖融融的香气更加强烈了。
赵筠捂着红豆的手轻轻地一动,却在她嘴唇上摸了一下。
红豆不解其意,推开他的手,疑惑地想扈婆子先前干过什么事?就算有人来了,只管大大方方地站着就是,何必这样的鬼祟?
赵筠手指上捻着一点滑腻的胭脂,他瞅着马槽后的暗影,狐疑地想:莫非,那些以军功起家的功勋权贵们,联手演戏给天子看?不,看靖国公的模样,他绝对没有演戏。
那么,就是除了靖国公这样根基浅薄的人家,那些历经风雨、煊赫百年的世家,联手演戏给天子看?先麻痹天子,继而……
赵筠年岁不大,到今年方才能独当一面,去江南立庄子、贩货,那些朝堂上的波谲云诡,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江南王要干什么?”他探着身子,在红豆耳边几不可闻地问。
暖风吹到耳郭上,红豆才知挨人说话,实在是一桩十分可憎的事。
“是皇帝要干什么。”红豆几不可闻地回了他,虽说那些朝堂大事遥远得很,但倘若能挣钱,她不介意掺和一脚。当然,她人微言轻,掺和一脚,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皇帝要干什么?这是江南王已经开始提防皇帝的意思了。
赵筠眉头皱起来,手掌按着冰凉的马槽,他直觉地猜到,对面的女孩子,绝不会是两淮节度使府家的寻常亲戚。不然,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孩子,如何会知道这样机密的事?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个女子低声地骂道:“贼囚!怎么办的事?连叫那个杀猪的退亲,这样简单的事也办不成。”
一个男子讨好地回说:“好人儿,我哪知道那姓钱的那么犟,还有胆子找上李家来对质!柳丝,你放心,这事一了,我就求太太接你回去。”
“闲屁少放!我替你把风,你进去把骡子和马杀了,等我用红漆在墙上写几个字。”
“柳丝,你识字?”
“哼,快去干你的活!‘不许出门,出门必死’八个字,我还是会写的。等着瞧,我死都不会陪嫁到杀猪匠家!”
“还是我先替你把风吧——”
“不用费事!他李家拢共才几口人,现在榆钱她们在后头忙得脚不沾地,跟老爷们过来的小厮们都在厅前厢房里取暖、吃酒,鬼才会冒着冷风向马房这来。”
“那我进去了。”那男人说着话,脚步声就离马房越来越近,黑暗中,他瞅见两匹牲口躺在马槽后,便从腰间掏出一柄尖刀。
扈婆子险些把“小骡儿”三个字叫出来。
赵筠趁那男人弯腰去摸灰马的脖颈,忙站起身来,取下壁上的粗瓷油灯,纵身一跃窜到那男人背后,待那男人转身,猛地将油灯砸在那男人脑袋上。
男人无声地软了下去。
灰马嘶了一声,赵筠忙将手搭在它脑袋上,得了旧主的安抚,灰马瞬时安静下来。
扈婆子唯恐小骡子叫出声,也忙去搂住骡子。
黑影中,赵筠模糊地看见红豆矮着身子挪过来,见她伸手向男子身上摸索,不禁皱起眉头。待听见钱袋里碎银砸在一处的细碎声响,一时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贼囚!还有胆子笑!”柳丝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边,马房里两口牲畜、四个人俱不出声。
“你在哪?快出来,别叫我费事。”柳丝又嗔了一声。
赵筠踌躇着,脚步才刚一动,扈婆子的儿子已经机灵地搂着柳丝,滚倒在干草堆上。
赵筠忙牵着红豆从马房里窜出来,他二人才站直身子,扈婆子也猫着腰钻了出来。
听见马房里叽叽咕咕的动静,北风之中,扈婆子低声地骂道:“这下流种子,几时学会了这个?”
“也是个人才,”赵筠十分的尴尬,手心里那绵若无骨的小手抽走了,他待要咳嗽,又怕惊动了马房里因缘际会凑在一处的野鸳鸯,目送红豆向内院去,就对扈婆子说,“等明儿个,叫你儿子跟着我,替我当差。”
“多谢二爷!”扈婆子才要笑,赵筠忙示意她噤声,指了指马房,也没瞧见看门的小厮,便自行向外走。
扈婆子满脸堆笑地送了赵筠一路,忽地听见柳丝尖叫“你是谁?”,她心里一紧,瞧见自家儿子窜了出来,便高声地叫道:“来人呀!院门敞着,进贼啦!”瞧见柳丝要窜出马房,忙伸出一只脚将她绊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说好日更的,又失言了。
以前不觉得,现在真佩服那些坚持日更的大神们
029
29.
前厅、内院里, 正谈笑风生的众人被惊动, 在灯笼、火把的指引下, 纷纷地向马房涌来。
柳丝顾不得去揉摔得生疼的手肘,慌张地拉扯衣裳,整理发髻, 见一个陌生的肥胖老婆子在嚷嚷,便猛地揪住她,也叫道:“来人呀!快帮我抓住这个鬼鬼祟祟的老贼!”
扈婆子见柳丝倒打一耙,冷笑一声, 叫道:“你别混赖!我刚才听见了, 是你的奸夫进来了!”
“你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一个女儿家, 哪来的什么奸夫?”柳丝下意识地扯了扯衣领, 望见醉醺醺的李正清、李正白、邹氏、蔺氏等在一堆老爷、夫人的陪同下走来, 慌地扯住扈婆子, 抢先告状, “老爷、太太,你们瞧, 我把这个肥猪一样的老贼给逮住了!”
扈婆子喊冤道:“老身冤枉!老身只是过来瞧一瞧我的小骡子……没成想,看见这蹄子和个野男人搂在一处……”
“你这婆子就会胡扯,难道老爷、太太不信我,信你这个莫名其妙窜进来的老婆子?”柳丝虽不知道方才抱住她的人是谁,但此时不见她同党的身影,便以为她那同党已经走了。登时有恃无恐起来。
“都闭嘴,”火光之中, 墙上用红漆书写的八个字,显得分外可怖,李正清惺忪的醉眼,在看清墙上的字后蓦地睁大,“‘不许出门,出门必死’?这是谁写的?”
柳丝劈手指向扈婆子。
扈婆子还没来得及喊冤,马房里便传出一阵呻、吟,柳丝吓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李正白打了个酒嗝,他说:“我早料到了!出了昨儿个的事,我家就再也太平不了了!”望一眼靖国公府大太太孙氏娘家的堂族兄弟,不禁讪了一下,“赶紧去瞧是谁躲在马房里!”
奉官、荣安、荣喜三个走进马房,把一个四方脸、浓眉大眼的男子拖了出来,那男子脸上挂着一道血痕,哼哼唧唧着,不看旁人,先去瞧柳丝的眼色。
“爹,你瞧,他带着刀子进来的。”荣安将一把尖刀掷在地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尖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李正清一颗心颤了又颤。
李正白唉声叹气地说:“二弟,到这地步了,你还问?我早说了嘛,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孙老爷在这,二弟你向他赔个不是,随后,咱再向靖国公府给大老爷负荆请罪去。”
“等等,”孙氏的堂族兄弟孙廷瑛眉头一皱,觉得李正白的话十分地逆耳,“李大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裹挟着威胁之意的八个字,是靖国公府打发人来写的?哼,靖国公府可犯不着做这等下作的事!”
李正白原是要向李正清显摆自己人情练达,不料醉糊涂了,说错了话,竟把孙廷瑛得罪。他着急地说:“孙老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哥,”李正清揉了揉太阳穴,眼角扫过墙上的八个字,待李正白闭了嘴,才瞅着扈婆子说,“老妈妈,你才刚说,这个男人是——”
荣喜忙说:“二叔,她叫柳丝。是康国公府赏给莲姐姐的丫鬟。”瞥了柳丝一眼,见火光中,她嘴上的胭脂晕开,狼狈地染了大半张脸,认定她才干过苟且之事。
“原来是康国公府的人,”孙廷瑛吁出一口气,“李举人,难怪康国公府这样热情,原来安的是这样的心!亏得他东窗事发了,不然,靖国公府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康国公府为什么要这样干?”邹氏狐疑地问。
孙廷瑛诧异了一下,“莫非,你们还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是,你们要是早知道,就没眼前这些事了。这事说起来,那话可就长了。当初靖国公还没发迹时,不忍心看父老乡亲们生生饿死,带领乡亲们抢了如今的康国公府杜家的粮仓……原先,在先帝爷的劝和下,靖国公和康国公已经化干戈为玉帛了。不想,先帝爷驾崩后,康国公又想起旧仇来,处处和靖国公为难。昨儿个的事,就不提了!单说眼下的事吧!康国公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靖国公府会阻拦尊府上下在十八那天进康国公府,给康国公府大太太祝寿。所以,趁着府上忙乱,带了刀子溜进来,先写字勒索,再杀……”目光一凛,重重地落在李正清脖颈上。
李正清明知道要杀的绝对不会是自己,仍吓得倒抽一口气。
柳丝喊冤道:“老爷,这位老爷是靖国公府那边的人,他当然替靖国公府说话——”
“休要饶舌!我问你,你是不是从康国公府出来?我再问你,他是不是从康国公府的人?人赃并获,还敢狡辩!”孙廷瑛居高临下地一瞥。
柳丝登时噤若寒蝉,那跪在地上的男子叫道:“小的冤枉,柳丝是我娘的干女儿,我娘心疼她,叫我给她送银子来……老爷们不信,请看……”伸手向腰上一摸,却没摸到他的荷包,后背上登时冒出涔涔的冷汗。
“这厮杀人未遂,其心可诛!李举人,便将他交给我——来人,把他和这丫鬟绑在一起,押他们上衙门去!”孙廷瑛看见墙上的字,就知道这男人没有杀人的心,但不说出些惊骇人心的话,给康国公府安上个大罪名,叫他怎样去靖国公府那邀功?他虽是靖国公府大太太的堂族兄弟,也费了些银钱捐了官,但至今没补上实缺,倘若今次立功,叫靖国公替他做主,叫他补个通判的缺出京做官,那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全都有了。
孙廷瑛抱着拳,对李正清笑道,“李举人,方才在厅上,孙某说的话,还请李举人三思。”
方才推杯换盏间,孙廷瑛几次三番地敲边鼓,要聘李正清的次女为媳。乔统领听了个正着,心知赵颁也瞧上了这边的二姑娘,怕坏了赵颁的事,以后不受赵颁待见,便佯装酒醉地说道:“是呢,孙家的哥儿我见过,高高大大,好不英俊!亲家,孙家哥儿配咱家大姑娘正好……”
“不好!”杨之谚脱口叫了一声。
乔统领不悦地说:“杨举人,孙家哥儿和李家大姑娘郎才女貌,哪里不好?”
“哪里不好,我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好。”杨之谚也被灌了许多的酒,醉陶陶中,想起才刚翻过的戏词,他就是那饱读诗书,却落魄一时的才子,蕙娘就是那温柔多情、多愁多病的佳人,戏台子都摆好了,怎么能临时换角呢?
孙廷瑛的目光,来来回回地在杨之谚、李正清身上溜,他想:李家不会无缘无故地收留一个非亲非故的青年男子,只怕是把这杨举人留着做女婿呢!
他朗笑一声,“老乔,你好不解风情,差点错点了鸳鸯谱!李举人——”
李正清心知阻止不了孙廷瑛带走柳丝和那男子,也心知柳丝、孙廷瑛一走,少不得就把康国公府得罪了。着急之下,他一把抓住孙廷瑛,大着舌头含含糊糊地嚷个不停。
孙廷瑛见他竟醉到这个地步,只得说:“快扶着李举人回房歇着去!李举人,你醉了,有话咱们后头再说。”
荣安、荣喜赶紧地搀扶李正清,李正白踉跄了一步,急着说:“这个老二,瞧还有这么多老家人在,他就先醉了!”
那些扬州的老爷们,个个都是小富而已,来时虽听说李家卷到康国公府、靖国公府的勾心斗角里,却没料到竟这么严重,连杀人这等事都出来了!登时把那趋炎附势的心歇了,心疼着送来的贽见,忙忙地告辞出去。
扈婆子待要牵骡子走,又怕日后没借口过来走动,于是一狠心,摁着裤腰里的银票告辞了。
李正白送了人走,因奉官忙着,他只得亲自栓上门,拍着门说:“都是老二媳妇,太抠搜了!多雇几个人来,也不会叫人闯了空门!你瞧杏花巷里,谁家似咱家这样,不管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行了,你少说一句!”蔺氏捶了捶心口,今儿个钱家人来,邹氏虽热情,到底没请猪老钱上桌吃酒,只在钱家人走时,叫他一家三口带了两匹尺头、一提篮点心走;而且,红蕖、绿萼、榆钱三个还好端端的,柳丝就做出这等事……虽说柳丝才跟了妙莲,不至于连累到妙莲的名声,但平白少了一个至少值五六两银银子的丫鬟,这叫人怎么不难受?
“他爹,”蔺氏舔了舔嘴唇,“你几时问老二要妙莲的嫁妆?”
李正白嗔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样的话?我早说了,老二家不该惹这个祸!宋家来骗婚,权当吃了哑巴亏,认下这门亲事就对了。哪能敲锣打鼓地到处张扬?看,把康国公府也得罪了!”
“那咱怎么办?——要不,你和你东家说一说,你还回客店里当差去?咱一家从这搬走。”
“走?向哪走去,你等着,明儿个老二醒了,我好好地给他掰扯掰扯,叫他清醒点!”李正白打了个酒嗝,背着手跺着脚地向倒座房里走,走到半截,脚步顿住,“咱还有多少银子?等我明儿个,买个机灵活泛的小厮、两个老实乖巧的丫鬟来。”
“咱哪还有闲钱?等着吧,经过这一遭,老二家一准会去买。”蔺氏催促李正白回房,没了柳丝,只能叫妙莲捅开炉子烧热水去,给李正白洗了脚,端起洗脚水,正待要去泼水,走到门边,又缩了回来。
屋子就那么大,李正白虽哈欠连天,但瞧见蔺氏趣味盎然地缩了回来,忍不住问:“你回来干什么?”
蔺氏把铜盆一放,走到床边,鄙薄、兴奋混淆在一处,神色复杂地说:“真瞧不出来,姓邹的还能养出这样的女儿!蕙娘带着红蕖、荣安来瞧姓杨的了。”
“姓杨的虽比不上二弟,好歹也是个举人。比钱程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