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没有这样子的!”花姨娘虽姓花,但实在称不上一朵解语花。若她不是赵颁生母的娘家侄女,赵颁也不会抬举她做妾。她瞧山石掩映着,瞧不见赵颁了,便抓住赵筠的袖子,小声地说:“哥儿,老三靠不住,你替姨娘干一件事,干好了,姨娘替你做一双好鞋子。”

“什么事?”

花姨娘圆滑得没有下颌的下巴向郑家一点,“我瞧郑家请了宋家老五过去,只怕是宋家要收回叫宋老五放出去的银子呢。”

“不会吧?郑太医这二年穷的快把祖上积攒的古董卖完了。”家里开着当铺,头一桩好处,就是东京城里谁家潦倒了,他家第一个收到风声。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早先赵二太太虽喜欢郑川药,也没请媒人去郑家提亲。

花姨娘道:“怎么不会?这杏花巷里什么事我不知道?郑太太手里有的是银子呢,她至少拿了三五千两雪花银交给宋老五替她放债。先前是瞒着郑太医放的,不过,女人家,没脚蟹似的,遇上事,还不是得叫男人替她做主?宋老五昨儿个吃了大亏,料想他那‘靖国公府舅老爷’的幌子再打不起来了。郑太太一准是怕宋老五拐了她的银子走,才请郑太医出面,请宋老五吃酒,把放出去的银子收回来。”

“姨娘叫宋老五替你放了多少钱?”赵筠听出花姨娘的话音,便直截了当地问。

花姨娘先讪笑着说:“也不多……我手上能有几个钱?”继而,又仔细地端详赵筠的神色,“也就是二百两银子罢了。”

花姨娘厨艺精湛,又能写会算,打从十几年前起,赵家的厨房就交给花姨娘打理。赵筠料到花姨娘的二百两银子是从厨房上克扣出来的,可是十几年,才克扣出二百两银子,也不算贪婪。

“姨娘等着,我去要。”赵筠走出角门,一径地走到院门上,瞥见林三、长顺等坐在门房里,先叫林三去翻当铺库房,挑出些没人赎又卖不出去的零碎物件;又叫长顺向对门讨禾花雀。

长顺进了郑家,没多大会子,拎了半笼子回来,嬉皮笑脸地对赵筠说:“二爷,郑家把二爷看成自家女婿似的,见二爷开口,就叫我赶紧地拎了半笼子回来。”

“不好白吃人家的,去咱家库里,拎一坛子茉莉花酒过来。”赵筠迈步向郑家走去,到了郑家门前,便见李家姊妹三个携手走了过来。

赵筠略略地停住脚步,不想,蘅姑看他的眼神,比看赵籍更加的嫌恶,一头雾水着,被郑家的小厮招呼着走了进去。

“呸!”蘅姑嫉恶如仇地啐了一声,蕙娘小声地说:“别去招惹他!”

蘅姑摸着空荡荡、轻飘飘的手腕,又是一阵的心如刀割。早先红豆许下的二两银子,对她来说是锦上添花;如今那二两银子成了雪中送炭。

她见榆钱、绿萼几个都留下照应乔家人了,便赶着搀扶红豆跨进门槛。

才进仪门,郑川药、乔茵茵、乔莹莹三个围了上来,郑川药把一只素白的手向红豆面前一递,“诗呢?白叫我们等了那么大一会子。”

红豆见郑川药仍针对她,笑道:“我昨儿个就说了,我不大识字。叫我做什么诗?你问我大姐、三妹吧。”

蘅姑一怔,才要把自己背熟的诗诵出来,偏生刚才对赵筠呸了一声,把背熟了的诗也啐出去了。

她一慌张,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你等我读给你听。”

郑川药一把将那张纸抢了去,抑扬顿挫地诵读一番,斜地里有人叹了一声“好诗!”,郑川药嘴角嫌弃地向下一撇,继而眉开眼笑地说:“爹,你来瞧,这是蘅姑做的。”

郑太医已年过五旬,他捻着白中泛黄的胡须,走来接过那张纸,叹道:“李举人真是好才学。”

“……这不是我爹的。”蕙娘嗫嚅一声,回忆着杨之谚提笔作诗时的风流蕴藉,脸颊上一阵阵的热浪翻滚。

郑太医道:“这就是李举人的诗!我才看过他的文章,认识他的字。咳,你们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多就在这杏花巷里打转,哪里知道外头的事?”

“外头怎么样了?”红豆心知那纸张的字,分明就是杨之谚的,便猜测,早先有人误把杨之谚的文章,当成李正清的了。

“可了不得了!”郑太医唏嘘着,毫不见外地袖了杨之谚的诗,“经过昨儿个那么一闹,大半个东京城人,都知道李举人的名号了!现在就有人设了赌局,赌李举人至少会中——”

“爹,你又去赌了?”郑川药不悦地蹙眉。

郑太医哼哧一声,“哪有女儿家管着老子的?我知道,你和你娘合起火来捣鬼!先前说没钱过日子,这会子,怎么又兴头着请客?”摇摆着,便向前厅上走。

郑川药气得眼圈微红,乔莹莹忙替她解围道:“川药,你瞧蘅姑多刁钻,竟然拿了李举人的诗来糊弄咱们!等会子,要罚她多喝两杯酒。”

蘅姑咕哝说:“那根本不是我爹的字!”

蕙娘嗫嚅说:“蘅姑,别说了。”莫非,杨之谚是个状元之才?可恨郑川药打断了郑太医的话,杨之谚究竟会中第几名?

郑川药敛去脸上的局促,笑眼弯弯地说:“罚她们吃酒,那也太便宜她们了。我要罚她们,去花园里扫雪烹茶给咱们喝。”爽朗又大方地笑着,撇下蘅姑、蕙娘两个交给乔茵茵、乔莹莹,把红豆揽在怀中,略略地走开几步,便小声地问她:“才刚在门外碰见赵老二了?”

红豆微微地点头,欲言又止地说:“川药姐姐,早先的事,是不是有些误会?”

“怎么会有误会呢?平白无故,我造这口业做什么?”郑川药心里对红豆的鄙夷更深了两分,引着众人进了花园里。

郑家几代人住在东京城中,祖上也曾风光过。他家的花园,比李家的花园更宽大一倍。皑皑的白雪覆盖着亭台楼阁、山石花草,只有几株红梅、几棵松柏点缀在花园间。

蘅姑蹦跳着,踏上没被人踩过的积雪,伸手向地上一搂,“拿茶吊子来,等我给你烧水。”

“好嫂子,你在扬州时没烹过茶吗?”乔茵茵费了老大的劲,才掩藏住对蘅姑的轻蔑,纤纤素手向梅花上一指,“地上的雪,脏兮兮的,怎么能入口?你去收集梅花上的雪。”

“你真是矫情!”蘅姑无法理解这种雅趣,乔茵茵脸色微微地发白,早先不是说蘅姑怕羞不请客吗?怎么如今叫她一声好嫂子,她也坦然地受了?

乔莹莹笑道:“蘅姑,你不知道,那梅花上的雪烹出来的茶水,自带着一梅花的冷冽幽香。”

“真的吗?”蘅姑眼珠子咕噜噜地一转,她打心底嫌恶乔家姊妹二人处处都要踩人家一头,她蹦跳着走到梅花树下,从红梅上抓了一把雪握在手心里,又从地上抓了一把雪,两只手在背后换了一下,便把手向前一伸,“你们闻一闻,哪边的雪更香一点?”

乔茵茵笑得有些刻薄,乔莹莹道:“罢了,罢了,别采什么梅花雪了,倘若冻到了嫂子,叫我们怎么跟哥哥交代?”

蘅姑死死地咬住嘴唇,郑川药笑道:“茵茵、莹莹,臊到了蘅姑,看我怎么打你们!‘嫂子’二字,谁都不许再提。罢了,这馊主意是我出的,那就叫我一个人收集这梅花雪吧。”命篆儿拿了个白瓷坛来,便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去扫梅花上的积雪。

众人不能只叫郑川药一个人留在风地里,少不得替她一起收集。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蘅姑便觉得无趣得很,蕙娘也觉得这事虽风雅,但没必要。

“东边犄角上,还有几株腊梅。红豆,你替我向那边收腊梅雪去,等会子我把几种水都烹了茶,叫蘅姑挨个尝一尝,究竟是哪一种更香一点。”郑川药又将一个干净的柳条篮子递给红豆。

红豆见蘅姑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堆雪人,便叫了蕙娘一声,郑川药不等她说话,便指派蕙娘,“蕙娘,你去采松柏枝上的雪。”

红豆疑心郑川药在支开蕙娘、蘅姑两个,她自认不是雅人,尝不出腊梅、红梅、松柏上面的雪水有什么不同。虽拎着篮子向东边犄角上走,对采雪并没什么热情。走到半路,随便抓了些干净的雪放进篮子里,便走进一座四面封闭的亭子里,一面躲风,一面打量亭子上五彩斑斓的漆画。

这所亭子年老失修,上面的画还是前朝的样式,带着一点点的古意;窗子上的纸似乎是春日里换的,已经暗黄破损。

外面的雪被人踩住,发出吱嘎的声响。

红豆透过雕镂窗子上破损的窗纸向外一瞥,见一个身量颀长、容貌俊雅的少年,穿着一件靛蓝袍子在腊梅树下打转,他徘徊了几次,待要走,又停住脚步,须臾,似乎要向亭子走来。

红豆忙拎起柳条篮子,抬脚出了亭子,顺着来时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回走。

“这么快就回来?”郑川药看着红豆满满一篮子的雪,吃惊地睁大眼睛。

红豆疑心郑川药在算计她,便扭捏地低着头,须臾,咬着嘴唇,似惊非惊地瞥郑川药一眼。

郑川药瞥见蘅姑走远了,乔茵茵、乔莹莹姊妹两个正交头接耳地说悄悄话,她便走来,小声地问:“怎么了?”

“……早知道你家请了他来,我就不来了。”红豆羞恼地嗔了郑川药一眼,她就说嘛,花园里那么深的雪,非要采什么雪烹茶,原来另有缘由。

“请了谁?”郑川药心里一咯噔,赵筠不请自来,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红豆低头说:“你还问!不是他,还有谁?”

“他敢向这来?”一瞬之后,郑川药柳眉倒竖着,不住地磨牙,“这厮太不要脸了!要不是看在邻里邻居的份上,谁肯叫他进门?好妹妹,你在这等着,等我把那厮打发走。等会子,叫人锁了花园门,就只咱们姊妹几个痛快地玩耍。”叫篆儿去暖阁里准备沏茶,她只当赵筠在东边犄角上,便匆匆地向那边去。

“川药姐姐哪里去了?”说了半天悄悄话,乔茵茵、乔莹莹姊妹两个面上挂默契的笑,走来拉着红豆,又去叫蕙娘。

蕙娘见手指冻到了,不耐烦再弄什么松柏枝上雪,搓着手指头说:“叫丫鬟们弄吧。”

“就是,我看川药不是请咱们来吃酒,是请咱们来喝西北风的。”乔莹莹挽着蕙娘的臂膀,“你们十八那天,去康国公府的衣裳、头面准备好了吗?那些大户人家规矩重,我瞧你们还没学规矩吧?”

蘅姑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走来,不咸不淡地说:“怎么?你们又开始挑剔起我们的规矩了?”

“姐,你瞧,嫂子真是把咱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乔茵茵揽住蘅姑,亲昵地说,“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还不是巴望着嫂子好?我们再不济,也比你们姊妹三个懂得多一些。若是你们肯拜我们做师父,我们便教你们一些规矩礼节,免得你们进了康国公府处处露怯。”

蘅姑哼了一声,蕙娘微笑道:“那就有劳你们了——川药呢?怎么没瞧见她。”

红豆道:“急什么?顺着地上的脚印,一找就找到了。”左手拉着乔茵茵,右手牵着乔莹莹,便循着地上的脚印走。

蘅姑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埋怨说:“瞧这个川药,巴巴地请了我们来,叫我们在风地里站着,她自己个不知道向哪里暖和去了。”

乔茵茵笑了,“少说一句吧……嫂子还席的时候,不怠慢我们也就是了。”

还席?蘅姑心里一跳,巴巴地在心里算计着她那二两银子,已经被扣掉了几钱……正算计着,猛地撞到了乔茵茵身上,“怎么不走了?”

“嘘——”乔茵茵竖起一根手指,乔莹莹和郑川药一向要好,急着要拉红豆、蕙娘走。

红豆忽地问:“站在川药姐姐身边的,是她哥哥吗?”

蘅姑踮起脚,向前一看,只见一堆嶙峋的山石掩映下,一簇腊梅花下,郑川药正和一个穿靛蓝袍子的少年说话。

“不是,她说过她家只有一个姨娘生的才几岁大的小弟弟。”蘅姑一皱眉头,乔茵茵捂着嘴,小声地说:“没想到,川药她竟然和宋枕书——”背上忽地被人一捅,她隔壁撞在山石上,嘴里哎呀一声,把山石上的积雪撞掉了大片。

郑川药吓了一跳,忙给穿靛蓝袍子的少年递眼色,那少年却不走,背着手,玉树临风地一笑。

郑川药眼皮子跳了两下,镇定自若地向红豆等人走来。

“快走!快走!”红豆扯了乔莹莹的袖子,叫蕙娘、蘅姑赶紧地跟着她走。乔茵茵只当是蘅姑撞了她,心里埋怨着蘅姑,见众人呼啦啦地都走了,赶紧小跑着跟上去。

“等一下——”郑川药叫了一声,死死地揪住帕子,咬牙切齿地说,“她们跑什么?倒像是我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她们撞破了一样。”

原本镇定地把宋枕书介绍给红豆他们,就可解除眼下的尴尬,可红豆她们竟跑了,就好似她和宋枕书真有些什么似的。

宋枕书望着没了积雪,露出来的黑黝黝的山石,背着手,眼睫一闪,“这李家的姑娘有些意思。郑姑娘,我瞧你是上了她的当了!赵筠一直在前厅上,几时又来了这儿?”

“只怕是你想多了……那个李家的女孩子,不但蠢,而且下贱,”郑川药深吸了一口气,笑得十分爽朗,“劳烦你出花园后,见到赵筠,悄悄地问他要玉佩,就说李二姑娘反悔了,要向他讨回玉佩。他若不服,就叫他来这边腊梅树下,找李二姑娘。”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宋枕书早就认识郑川药了,今儿个不禁再次对她刮目相看。孤男寡女私会在一处,又被人撞见,换个女孩子,早羞愤欲死了;她竟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郑川药至少有五千两银子的嫁妆……

宋枕书深深地看了郑川药一眼,含笑道:“我替你当差,你给我什么好处?”伸出两根手指,便去扯郑川药肋下系着的帕子。

郑川药后退两步,漠然地把宋枕书上下一扫,“好处?你听我的,我把举人家的小姐,拱手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前两天写的两章怎么看怎么别扭,我给删了重新写了

以后每天下午五点更新,会坚持日更。

026

“举人家的小姐, 又算哪一桩好处?在我眼里, 她给郑姑娘提鞋都不配。”

郑川药不理会宋枕书这轻浮调戏的话, 只板着脸,催促他:“快去,少惦记那些有的没的, 你宋家被李家狠狠地打了脸,不讨回这笔债,你宋家拿什么脸见人?”

“若是李二姑娘果然如郑姑娘所说……此等女子,可是万万娶不得的。”宋枕书再次打量郑川药, 见她已有二八年华, 容貌秀丽、态度大方, 倒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子。

郑川药被他看得不耐烦了, “你究竟去不去?”

“你叫我一声好哥哥, 我便依了你。”宋枕书对娶举人家的千金, 并没有宋五爷、宋姨娘那么热心, 他自认没有把柄握在郑川药手上,便轻佻地望着她笑。

“……好哥哥。”郑川药板着脸, 含羞忍辱地叫了一声。

宋枕书轻笑着,趁她不备,抢了她肋下系着的豆绿丝帕,捧在面前轻轻地嗅了一嗅,笑望着郑川药后退两步,将丝帕掖在怀里,便脚步轻快地走出花园, 向郑家前厅上走。

前厅上,赵筠听郑太医、宋五爷说话,断定郑太医还不知道郑太太叫宋五爷替她放债的事,趁着郑太医不留神,隐晦地向宋五爷讨花姨娘的二百两银子。

宋五爷怕郑太医看出端倪,不敢和赵筠纠缠,果断地许下明儿个送二百两银子给赵筠。

此时,赵筠抬头瞧宋枕书鞋子上沾了许多的雪片走进来,心里狐疑了一下。郑太医笑着问:“十一,这么大一会子,你向哪去了?”

宋枕书浅笑说:“我不会喝酒,吃了两杯,酒劲上来了,怕闹出笑话,就去花园里散了散。”

“……趁早别去了,她们一堆女孩子不知道在花园里做什么呢。”郑太医瞟了宋枕书一眼,若不是郑太太一再说项,他哪有闲情逸致陪宋家兄弟吃酒。疑心宋五爷是想拿话套住他好赖掉剩下的本金不给,忍不住又哭起穷来,“老五,我那剩下的一百七十两,几时给我送来?当着赵家哥儿的面,你得给我一句实在话。我就全指望那一百七十两银子过年了!不然,大节下里一堆债主堵住门,街坊邻居们看着也闹心。”

“……放心,明儿个就有。”宋五爷不尴不尬地去瞧赵筠,暗恨郑太医不给他留脸。

郑太医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撇下宋家兄弟不理,单对赵筠说,“二哥儿,你去江南走了一圈,大开眼界了吧?有没有……”他故作顽皮地嘿嘿一笑,“去温柔乡里走一走?我有几十年没去南边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样。你少年人,不趁着现在风流,老了就等着后悔吧。”

赵筠笑道:“大伯,你还不知道我大哥那个人吗?有他那个假道学在,我就算想去开开眼界,也不能够呀。”

只因郑川药满心惦记着赵筠,宋枕书不禁细细地打量起赵筠,听赵筠这般说,便似笑非笑道:“筠二爷,你这话,未免太自谦了。南边的人儿不好,你怎么会回了京城,还特别地留恋南边的人呢?”

“这话什么意思,我可听不懂。”

“……五哥,我的酒劲又上来了。筠二爷,要不要陪我出去吹吹风?”

“也好。”赵筠原就和郑太医没什么话好说,又和郑太医絮叨了两句,便随着宋枕书走出前厅。

“筠二爷,”宋枕书背负着手,故意地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我也是受了人家的不情之请,还请筠二爷千万不要见怪。”

“什么事?这么郑重其事。”

“这件事关乎女儿家的名节,怎么能不郑重呢?”宋枕书严肃地望着赵筠,“李二姑娘方才在花园里,哭得好不可怜,她央我向你讨她的玉佩。筠二爷乃是正人君子,又一向怜香惜玉,不会眼瞅着佳人寝食不安,仍扣着佳人的玉佩不给吧?”

“李二姑娘?”赵筠深吸了一口气,虽不明就里,但决心顺着宋枕书的话说下去,“哎,女人心海底针……这才多长时候,怎么就变卦了呢?”

“……李二姑娘年纪小,情窦未开,她懂得什么?”

“那玉佩,我并没有戴在身边,只是,”赵筠脸色骤然一变,满面怒容地说,“她要讨,怎么不自己开口?为什么要叫你来讨?倒像是,你和她……”

宋枕书摆了摆手,“休提!我和她之间,也是一场误会!经过昨儿个的事,这误会一辈子都解不开了。”虽不肯叫郑川药和赵筠见面,但怕坏了郑川药的事,惹她不快,便指了指郑家花园,“这会子,李二姑娘正在东边犄角、腊梅花下等着呢。筠二爷快把玉佩给了我吧!”

“她在那?等我找她说话去。”赵筠冷哼一声,不等宋枕书跟上,便脚步匆匆地走向花园角门,进了门,向东边三拐两转,找个避风的地儿歇着,等着瞧宋枕书耍什么把戏。

宋枕书略等了等,想去听听郑川药见了赵筠说什么,便慢慢地跟上,进了花园角门,望见一个婆子捧着个小风炉,一个婆子端着烫酒的铜盆向暖阁走,他走上去问:“瞧见赵家二爷没有?”

“赵二爷向东边去了。”

宋枕书点了点头,等两个婆子走开,便走出曲廊,抄着近路,一直向东边去,离着腊梅树还有百来步,便望见郑川药扶着腊腊梅树,一时蹙眉凝思,一时又兀自浅笑。

郑川药冷不丁地瞧见宋枕书,忙慌地向周遭张望,没瞧见赵筠的人影,待要迎着宋枕书走过去,又见宋枕书冲她摆了摆手就独自躲进一旁的雪洞中。

“赵筠过来了?”郑川药寻思着,便背过身去,思量着等会子见到赵筠,怎样向他说明红豆的薄情冷性,怎样安抚他那颗受伤的心灵。

宋枕书望着郑川药披着莲青色披风的窈窕背影,不由地在心里冷笑一声“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倒要看郑川药究竟有几分能耐。

日近黄昏,朔风冷冽。

郑川药等得手脚发凉,后悔没把观音兜戴上,两只手捂住失去知觉的耳朵,再次看向站在隐秘处的宋枕书。

宋枕书见郑川药等了个空,莫名地痛快,忙快步地走过去,一脸惶急地说:“冻着了吧?那两个烫酒的老婆子,明明说赵筠向这来了。”

“……你去找一找他。”郑川药暗骂宋枕书没用,连这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宋枕书才要走,篆儿一路跌跌拌拌地跑来,吐着白雾,气喘吁吁地说:“姑娘,你怎么在这?叫我好找。”瞥了一眼宋枕书,赶紧把自己隔在宋枕书、郑川药之间,“姑娘快去瞧瞧吧,咱们太太,都快被筠二爷、李二姑娘气疯了……乔家莹莹姑娘还好一些,那个茵茵姑娘,亏得姑娘往日里和她那样要好,她也跟着筠二爷、李家姑娘瞎起哄。”

“起什么哄?”郑川药一颗心,猛地揪住。

篆儿巴巴地看向宋枕书,郑川药眼睫瞬时如风中的蝴蝶,不住地扑闪起来。原先被人瞧见她和在宋枕书站在一处,她是不怕的。毕竟这么些年来,乔家姊妹早被她拿下马了,她料想她们姊妹两个也不敢背着她搬嘴弄舌;李家姊妹三个是新来的,有道是“疏不间亲”,她料李家姊妹三个,也不敢当着乔家姊妹的面说她的是非,况且,蕙娘腼腆、红豆有把柄在她手上,单剩下一个快嘴快舌的蘅姑,难成什么气候。

“究竟起什么哄?”宋枕书心思一转,慷慨道,“只怕跟我有关,等我去向郑太太解释明白。”

“不,你先出去。”郑川药猛地打了个喷嚏,只觉脑袋十分的沉重,呼吸也不大顺畅,支走宋枕书,一只手搭在篆儿肩膀上,便细细地问:“李红豆和赵筠两个说了什么?”

篆儿气愤地说:“姑娘,那个李二姑娘好会装相!她一见咱们太太过来,就诚惶诚恐地赔不是。太太被她捉弄得一头雾水,问好端端的,赔什么不是。李二姑娘言辞闪烁着,只说昨儿个把宋家得罪大了,还请太太莫怪。太太更加的摸不着头脑。就在这会子,筠二爷打外面走来了,太太问他怎么来了,筠二爷一开口就向太太贺喜,太太又被捉弄了,她不明就里地问‘喜在什么地方?’,筠二爷说等晚间太太和老爷说话时,就知道了。还说,这会子,宋家十一爷已经欢喜地去东边犄角上和姑娘说话了。”

郑川药脚下一软,几乎栽倒在地上,斜地里生出一只手扶住她,她扭头望见是宋枕书,如同被蝎子蛰了似的,猛地推开他的臂膀。

“太太呢?”

“太太以为老爷糊涂,当真在酒席上和宋家定了亲,赶着去和老爷说话了。”篆儿秉着一口气,小巧的五官使劲地向脸中央汇聚,她知道郑川药有至少五千两银子的嫁妆,而宋枕书在宋家排行十一,老子早没了、老子娘卧病不起,宋枕书成亲后,宋家能分给他的家当少得可怜。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她家姑娘?

宋枕书乐见其成,扶着被大雪掩埋住的芙蓉花树,又惊又喜又不敢笑。

郑川药急得头脑发昏,扶着篆儿快步走着,眼圈被风吹红了,不受控制地淌下眼泪,她脚步忽地一顿:究竟是哪一环错了?一切都是临时起意!她是临时起意制造机会让宋枕书和红豆相会;临时起意叫宋枕书去请赵筠来……事态,怎么忽然就成了眼前这样?莫非是宋枕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其中弄手脚?

郑川药快步地走向花园角门,在曲廊下遇上李、乔两家的姊妹,她匆匆地瞥了一眼红豆,便看向乔莹莹。

乔莹莹先前还替郑川药遮掩着,如今听赵筠那般说,只当郑川药和宋枕书的事板上钉钉了,她便笑着说:“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我们家才和李家定亲,你这边就也——”被郑川药冷冷地剜了一眼,心里一个恍惚,没明白究竟怎么了。

乔茵茵笑着说:“怎么,你这样大方的人,也害臊了?”瞅着郑川药,下巴却向后面跟着的宋枕书一点。

“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郑川药羞恼着,一把擒住红豆的臂膀,“红豆,你瞧我替你当这一件差,好处没有,还惹得一身骚!”

“川药姐姐,你为我当差?”红豆十分的无辜。

郑川药恨不得把她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挖出来,蘅姑纳闷道:“你请我们来做客,撇下我们半天不露面,一露面,就先怪起我们来了。谁叫你当差了?”

郑川药听见外面魏姨娘的声音,眼泪登时落下来,委屈地说:“红豆!你……你害得我好苦!不是你对宋家怀恨在心,一定要央着我,和你一起作弄宋枕书吗?”

“谁是宋枕书?”红豆越发地无辜了。

“老爷,还是咱们大姑娘体贴孝顺,她知道老爷年岁大了,怕累到老爷,不声不响的,就自己个给老爷找了个好女婿。”魏姨娘的嗓音飘了进来,郑川药呜咽一声,猛地投入走来的郑太太怀中,哽咽说:“娘,你罚我吧……谁叫我死心眼,上了人家的当。”

“你还有脸说!我的脸面,全叫你丢尽了!”郑太医啐了一声,冷不丁地郑太太打发个丫鬟把他叫出来,劈头盖脸地质问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地就给女儿定了亲。他一开始还云里雾里的,随后想到宋枕书无端端的来花园里散步,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郑川药悲鸣一声,推搡了郑太太两下。

郑太太见女儿这副模样,心里冰凉一片,虽不知道过程,但猜到女儿中计了,知女莫若母,女儿对赵筠的心思,她一清二楚。

郑太太哽咽说:“你只顾哭做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好生地说给我们知道。”

郑川药哽咽着说:“……红、红豆,你真相坑死我吗?……昨儿个,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咱们两个,你怎么说的?你说你咽不下这口气,一定要给宋家人一个现世报……”

红豆越发地无辜了,她眨了眨眼睛,迟疑地说:“……川药姐姐,咱们还不熟吧?这种事,我就算要做,也要找个相熟的人呀?退一百步说……我怎么会知道,你家今天会把宋家人请来?”

蘅姑帮腔道:“正是,你真是扯得没影了!莫非,你今天请宋家人来,是为了给我们出气?那究竟是怎么替我们出气的呢?你陪着姓宋的,去采梅花雪?叫他跟着喝西北风?”

郑川药冷笑道:“红豆,你推得好干净!你和我不熟,那你昨儿个晚上,为什么问我借五两银子?”

“就是!”篆儿气哼哼地扶住郑川药,她家姑娘从来没吃过亏,今儿个也是一样!

蘅姑哈地一声笑了,“你们搞错没有?我二姐姐向你借钱?我二姐姐是我家第一有钱人,她的银子还没地儿使呢,巴巴地问你一个生人借钱?”

红豆握着帕子,擦了擦眼角,“蘅姑,少说一句吧。谁叫咱才来,人单势孤,只能由着人说话。”袖子一动,左手腕子上露出一枚银镯、一个绞丝金镯,右手腕子上露出一个莹润剔透的白玉镯子。

“你说你娘小气,看管得严——”

“住口!”郑太医喝了一声,方才以为是郑川药和宋枕书一对小儿女看对了眼,此时瞧竟不像那么回事,他背着手才要说话,又见魏姨娘不住地给他递眼色。

魏姨娘日思夜想的,都是怎样不费嫁妆地把郑川药嫁出去,如今遇上这等好时机,哪肯错过。她笑着替郑川药擦眼泪,“好孩子,有什么好哭的!再哭,就把好事折腾成坏事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郑川药猛地推开魏姨娘,魏姨娘软软地向后倒去,郑太医赶紧地扶住她,先关切地问:“有没有事?”随后横眉冷目道,“姑娘,我知道你是年纪大了,在家里坐不住了——”

“老爷,都是我错听了筠哥儿的话,”郑太太向赵筠嗔道,“筠哥儿,你怎这样糊涂?我做长辈的,不好说你,可今天这场是非,一大半都是你惹出来的。”

赵筠茫然地问:“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呀。”

“不是你叫我问老爷的吗?”往日里,郑太太喜欢赵筠机灵,如今又嫌他太奸滑了点。

赵筠道:“没有呀,我是说,等晚间就知道了。我还以为——宋十一,你来说!”

宋枕书摇了摇头,“我说什么?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郑川药见解释不清了,陡地明白自己遇上高人了,她和宋枕书算计李红豆、赵筠,反倒被李红豆、赵筠联手算计了。这才几天?他二人怎么会那样默契?这一切,可都是她的临时起意呀!

郑川药唯恐稀里糊涂地就被人和宋枕书强撮成一对,咬牙道:“既然话说不清楚,我就做出来给你们瞧!”悲愤欲绝地瞥了赵筠一眼,猛地就向赵筠冲去。

赵筠背对着粉墙站立,见她冲来,叫了一声“不好!”忙伸手去拦。

郑川药心中一喜,怎么着,她和赵筠都算是青梅竹马呢。

却见赵筠身子向后一仰,脚步在地上残留的冰雪上一滑,不但没接到郑川药,反倒把她一脚铲在地上。

郑川药猛地扑倒在地上,虽头没磕到,但脸颊狠狠地摔了一下,叫她脸上麻木的半天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