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不是好东西!”蕙娘脸上满是雪花,她闭着眼,娇嗔着,就用两只手去扫。

“大姐姐,瞧我的!”

蕙娘听荣安叫她,当真回头去看他。

荣安飞起一脚踹向眼前的银杏树,银杏树上去年没掉的枯叶,随着雪花簌簌地落了下来。

蕙娘恰被落了一头,她护着头,啐道:“荣安,你要死!你们三个就知道欺负我。”

荣安才要回嘴,就听西边有个老头咳嗽一声,然后说:“是哪个狗崽子踹了我的树?”

荣安后悔不迭地说:“老爷子,对不住得很,不知道这树是你家的。”

那个老头嗓子里哼哧一声,随后噗地一声将一口浓唾沫射向地面。

李家姐弟四个被恶心了一回,蘅姑小声地说:“咱别理他!”

蔺氏听见了动静,从门里走出来说:“别理那个老夯货,这树年纪比他还大,怎么可能是他的?大雪的天,你们四个向哪去?”

荣安回道:“大娘,我三姐姐今儿个做东道,请我们吃馄饨。”

蘅姑偷偷地拧了荣安一把,蔺氏笑了一声,转身对院子里喊,“荣喜、妙莲,你们来,你们三妹妹请吃馄饨呢。”

蘅姑嘴张了张,强忍着没吭声。

荣喜走出来说:“娘,莲姐姐有些咳嗽,她不出来了,就我去吧。”

蘅姑不乐意请荣喜,又不好意思开口赶他,只得又掐了荣安一下。

五个人又向外走,荣喜跟着四个妹妹、弟弟走,因瞧他四个不和他说话,就舔了舔嘴角,故意地问:“你们去过城隍庙没有?去过城外九里沟的皇亲花园没有?”

蘅姑说:“我们才来,哪有功夫去。”

荣喜说:“这京城哪个地方,我没去过?等过两天,我带着你们去逛庙会。你们来的巧了,等过一个月那些皇亲国戚们打上元醮,那才叫热闹呢。”

蘅姑说:“就算我们来得巧,人家皇亲国戚的打醮,能叫我们瞧见?”

“我带着你们去呀!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哪一个我不认识?你们瞧,我身上的香坠子,还是靖国公府的翊哥儿送的呢。”

“当真?”蕙娘被惊掉了下巴。

蘅姑嗤了一声:“你听他胡枝扯叶!大爷家究竟怎么样,咱又不是没见识过。”

荣喜看蕙娘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分外的天真烂漫,再瞧蘅姑满脸不信,红豆压根没在听他说话。他更觉得蕙娘这个堂妹天真可爱,他提醒蕙娘,“小心地上,这地坑坑洼洼的,等我爹闲了,拿几个钱,叫人修一修。”

“这是大家的事,不能叫咱一家出钱。”蕙娘毫不见外,已把李正白当成自家人。

“这几分几厘的,计较什么?”荣喜嗤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只听哗啦一声,一股温热的腥臊之气扑来,荣喜大叫一声,扭头一看,就见一个老头,仰着老树皮似的瘦脸,抖着乱蓬蓬的胡须,哼着小曲,懒洋洋地系上裤腰带。

005

啊地一声,蕙娘、蘅姑羞得抱成一团。

荣安叫道:“好不要脸的老头子!”

“你这老不死的!我才上身没两天的新衣裳!”荣喜恨得一嘴银牙咯吱咯吱地响,他一手揪住那老头的衣领,切齿道,“你赔我的衣裳!不赔,我抽了你的筋!”

老头儿嘴里喷着臭烘烘的酒气,乜斜了眼,冲着荣安、红豆几个一啐,“狗娘养的!有眼不识泰山,敢吓唬你赵爷爷!”

红豆说:“咱家东边住着的那位,仿佛姓赵。”

荣喜叫道:“管他姓什么?看他这副邋遢样,必定是人家不要了的、狗不吃的老奴才!”摁住老头儿,使劲地拿自己脏了的袍子向他身上擦。

老头子扯着嗓子叫:“老子是赵家的本家!老子阔气时,赵颁那小子不知道在哪撒尿和泥玩呢!”

“你家在哪?你说,我找你家里人赔钱去。”荣喜冲着巷子嚷嚷。

巷子里空荡荡的,一声下去,只听得见荣喜自己个的回音。

蔺氏从家里走出来,一眼看见荣喜的袍子,心疼地直叫唤:“我说不叫你穿吧,你非不听!看把这袍子糟蹋的。”

荣喜说:“娘,咱揪着这个老不死的,去找他家里人来赔!”

“当然得叫他家里人赔了,不然,还能叫咱吃哑巴亏?”蔺氏低着头又去看荣喜的袍子,又忍不住心疼地叫,“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他怎么不死呢?走,咱找他家去。”

“老子是赵家本家!当初要不是老子点头,赵颁那狗东西的小娘还进不得我赵家的坟茔呢!他一个旁支别系的,给人舔沟子挣了几个钱,就敢在老子跟前逞威风?王八蛋!他的东西,都是偷老子的!”老头儿扯着嗓子嗷嗷地叫。

荣喜摁着那老头,和蔺氏去敲旁边的门,敲了半天,曹秀儿嗑着瓜子,开了门,“别敲了,这个老酒鬼家在梅柳巷里开茶铺,你向那边找去。”

蔺氏怕风吹干了荣喜袍子,没了凭证人家不认账,匆匆地向曹秀儿道一声谢,和荣喜押着老头就向梅柳巷走,进了梅柳巷,挨家挨户地一问,没走多远,就找到了老头年久失修的茶铺子。

荣安说:“姐姐,咱跟着大娘去瞧瞧,看他家里人怎么说话!哼,亏得咱们走得慢,不然,也要被他淋一身。”

蔺氏怕被蕙娘姐弟瞧见她和老头家人计较那三瓜两枣的市侩场面,赶紧地说:“荣安,你还带着你三个姐姐去吧,等你大哥换了衣裳,就跟上你们。”

蘅姑巴不得不请荣喜,赶紧地答应了,拉着荣安出来,狠狠地在他臂膀上一拧。

荣安忍气吞声地说:“我哪知道大娘这样的不见外?”

姐弟四人又结伴向前走,路过一间挑着幌子的客店,就听客店里,有个男人高声骂道:“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一点道理不懂。你的小厮拐带走我的小妾,于情于理,都该你来赔钱!我在那小妾身上使的银子,都能打个银人出来了,叫你赔个百八十两,还便宜你了呢!”

“不干我事——我的盘缠,也被那恶仆偷了去。”

“不干你事?也不打听打听,我妹妹是谁家的奶奶!就敢来老子跟前撒野放刁!到明儿个早上还不松口,就拉你去衙门。”

荣安一吐舌头,小声地说:“乖乖,一个人,就要百八十两,咱二姐姐——”

红豆眼神一瞬,蘅姑一巴掌扇在荣安背上,“少说两句,憋不死你。”

再向前走,就瞧见了青云街上行走的路人,蘅姑担忧地说:“下雪了,也不知道人家收摊了没有。”

荣安说:“三姐,你可千万别小气。馄饨摊收了,咱们就去吃别的——”话没说完,脚下忽地噼啪一声,吓得蕙娘连声尖叫。

“嘿嘿!”墙角下一个黑胖高大男童得意地笑。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荣安叫了一声,撸起袖子,就向那男童跑去。

“你来呀,抓不住我,你是我儿子!”男童肆无忌惮地继续挑衅。

荣安去追,男童就向前面跑,一直跑到大街上,荣安一把揪住男童脑袋上的顶角,照着他后背噗噗地扇了两巴掌。

“这是干什么?光天化日的,怎么就打人呢?”热气蒸腾的馄饨摊上,卖馄饨的女人腰上系着灰不溜秋的围裙,三两步叉过来,一把将男童抢在怀里死死地搂着。

“你儿子往我姐姐脚底下扔炮仗!”荣安气恼地说,卖馄饨的女人说:“肯定是你们先惹他了,不然,他怎么不扔别人呢?”又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白长这么大的个儿,他打你,你就不知道还手?白米白面的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男童搂着半尺长的一串鞭炮,叫道:“我怕他抢我鞭炮!不然,我也揍他了。”

蘅姑走来说:“你别赖,我们四个人吃饱了撑着了,跟你儿子过不去?”

“谁知道你们是撑着了,还是浪的没事干,大雪天来大街上找茬挑刺!”卖馄饨的女人嘈嘈道。

蕙娘气得浑身发抖。

红豆眉头蹙了起来。

蘅姑冷笑道:“谁浪也没有你浪。朝廷贴皇榜,征召壮丁三十万,不为淮河决堤,只因你发、浪!”

“你这黄毛小丫头!”卖馄饨的女人扬起手就要打。

“你弹我一指头试试!”蘅姑掐着腰,昂着头,寸步不让。

“你听听你,嚷的都是些什么?”卖馄饨的男人走来,一把抓住女人的胳膊,小声地说:“摊子上还有姑娘家在呢,只为你这张嘴,坏了多少买卖!”

卖馄饨的女人嘴角蠕动着,见寥寥只坐了几个人的摊子上,恰有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怕坏了营生,咕哝一声“我懒得跟你计较”又回去接着包馄饨。

卖馄饨的男人一脸憨厚地搓着手,笑呵呵地说:“几位消消气,别跟她一般见识。几位来吃馄饨?——只算你们三碗的钱。”

蘅姑一听能白吃一碗,忙不计前嫌地拉着蕙娘、红豆走到棚子下坐着。

红豆怕女人在馄饨碗里动手脚,就说:“婶子,这位小兄弟多大了?也有十二了吧。”

那卖馄饨的女人没好气地说:“才十岁,就是个儿大一点——正经人,谁跟个十岁的孩子过不去?”

红豆说:“也读书了吗?瞧着他双目炯炯,灵气得很,不读书可惜了了。”

那男童一张滚瓜脸上,两只眼好似竹篾割出来的,只有细细两条缝,扁扁的蒜头鼻子下,一张大嘴傻兮兮地张着露出两颗大板牙。

蕙娘和蘅姑、荣安三个忍不住挤眉弄眼地笑。

那卖馄饨的女人心里舒坦了一些,笑道:“他在梧桐巷里跟着闫秀才读了四年书。见上闫秀才一回,闫秀才就要夸上他半天——狗儿,跟娘说说,今儿个跟着闫秀才学什么了?”

狗儿点燃一枚炮仗,向大街上一扔。

大街上的人被吓到,骂了一声“小兔崽子”,因嫌费事,依旧走自己的路。

狗儿嘿嘿地笑,他爹嗔道:“又惹祸!再惹祸,看不打断你的狗腿!”他娘回护道:“看把孩子骂傻了。小孩子不顽皮,难道老头子顽皮?赶紧洗碗去——狗儿,今天学什么了?说给娘听听。”

狗儿看着路人狼狈地跳脚走了,嘎嘎地笑了又笑,拨冗回了他娘一句:“昨天学了诗,今天学做贼了。”

“你个嘴里没正形的!老实说,今天学什么了?”卖馄饨的女人用筷子敲了敲锅沿,执拗地逼儿子说点话,给她长面子。

狗儿受了委屈,叫道:“就学了做贼,我骗你干什么?”

荣安促狭地说:“婶子,你别气。你儿子说的是‘诗词歌贼’的贼,不是偷鸡摸狗拔蒜苗的贼。”

“这个贼,有什么不一样?”卖馄饨的女人老实地睁大眼睛,荣安说:“学会了这个,就离考秀才不远了。”

“哎呦,我儿子真能耐!”卖馄饨的女人喜笑颜开,把那偷偷往碗里吐唾沫的算盘抛到了爪哇国,又拍狗儿的后背,“好孩子,正经的干!将来给娘挣个诰命回来。”

狗儿嘻嘻地笑着,忽地向红豆脚下扔了一枚炮仗。

红豆一脚踩上去,炮仗闷闷地炸响。

狗儿没意思地撇了撇嘴,吸溜着鼻涕就向梅柳巷里钻,时不时地点燃一枚炮仗,专门吓唬路过的行人。

荣安、蘅姑两个瞧见馄饨煮好了,就去端了四碗过来。

边上一个穿着青衣,做了小厮装扮的半大小子嚷嚷说:“先来后到——我先来的!”

蘅姑说,“谁瞧见了?”

卖馄饨的女人敷衍地说:“等等,马上好!”手忙脚乱地去煮馄饨,煮好了一碗,又有一个人走来,径直把碗端去了。

小厮气得鼓着两腮,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

荣安要教训他两句,蘅姑不在意地说:“跟他计较什么?我就恨那个什么赵老儿,真不要脸。要是弄到我身上,看不拔光他脑袋上的毛。”

那两次被抢馄饨的小厮霍地站起来,拔腿就向大街上去,梭巡一回,最后瞧见一户人家的门檐下,赵籍正和个抬轿子蹲在地上下象棋。

“三爷,那边馄饨摊子上,有人骂咱家老爷。”小厮气咻咻地说。

赵籍眉头紧锁,嘴里咝地一声,抬头瞅了瞅抬轿子的,又低下头。

“三爷——”

“我听见了!”赵籍气急败坏地把棋子啪地一声砸在棋盘上,对小厮说:“都怪你!眼瞅着就要赢了——谁爱骂,谁骂去!反正我又不得他待见。娘也是的,好端端的,叫我在家呆着呗,非说什么‘简哥儿、筠哥儿今天就打南边回来了,还不赶紧出门迎一迎’。呵,他们是太太养的,肯搭理我这小娘养的?”

“三爷,你怎么能说这么没志气的话?三爷比大爷少一只眼睛,还是比二爷少一条腿?不都是一样的少爷吗?”小厮恨铁不成钢地说,“三爷,那边有人敢骂咱家老爷,说咱赵家人死绝了,三爷去出个头,痛骂他们几句。咱就回家,姨娘问起来,咱就说替老爷出头了。话传到老爷耳朵里,他老人家高兴,还能不喜欢三爷?三爷得了老爷的欢心,我们这些跟班儿,也面上有光。”

“啰嗦!”赵籍不耐烦地嘟嚷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串五十个铜钱递给抬轿子的,又心浮气躁地瞪了小厮一眼,“都赖你!”气鼓鼓地就向家走。

小厮忙快步地跟上,眼瞅着就走到馄饨摊了,他又叽叽咕咕地说:“三爷,你瞧,就是那一男三女说咱老爷的坏话!”

赵籍起初懒怠搭理,随后见卖馄饨的女人让开后,纷飞的大雪中,那三个淡妆素裹的美貌少女肌肤莹润、俏丽动人,谈笑间,又有无限的不加修饰的风情。

“来禄,三爷看谁呢?”来顺带着人,提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吊炉烤鸭、红烧蹄髈,顺着赵籍的眼神一瞧,“嘿,这不是咱家西边新搬来的吗?”

“来顺,快走,别耽误了差事。”来安嚷着,来顺提着沉甸甸的两个食盒,赶紧地跟上长安。

“新搬来的?真有胆子,敢跟我们赵家过不去。走,看我怎么收拾他们。”赵籍整了整衣襟,颇为潇洒地走了过去。

006

“来碗馄饨。”赵籍走到馄饨摊前,简练地说。

热气腾腾的炉子旁,卖馄饨的女人头也不抬地说:“这就来。”

卖馄饨的男人洗着碗,热情地请赵籍主仆先找个地方坐下。

赵籍背着手,下巴向红豆姐弟那边一点,“我要,她吃的那一碗。”他的下巴,就那么一点,话里却只有一个“她”,一时之间,叫人不知道这个“她”指的哪一个。

“你饿了?你先吃吧。”红豆觑见蕙娘窘红了脸,不住地拿汤匙子碗里搅合;蘅姑瞪圆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似乎想拍了桌子站起来骂人。她就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馄饨,向前面一推。

赵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瞅向蕙娘,“我要她的那一碗。”

蕙娘满脸羞红,全然没了在邹氏身边的骄纵,因见红豆把碗给了赵籍,就也把自己吃剩的,推给他。

“你是不是还想要我这一碗?”蘅姑按捺不住了,把汤匙啪地一声扔在碗里。

“是又怎样?”赵籍摆出一副存心要找茬的架势。

“你——”

“蘅姑,”红豆拉了蘅姑的袖子,笑着劝她,“人家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还要了十斤瘦肉臊子,十斤肥肉臊子,十斤软骨臊子呢。咱这三碗馄饨,算得了什么?”

边上吃馄饨的人,原本瞧见赵籍气势汹汹地走来,个个慌地赶紧往嘴里扒馄饨,只等吃完了,赶紧走人。没成想,那个面若梨花、身如杨柳的貌美小姑娘,竟把自家三个俏生生、水灵灵的女孩子,比作横行霸道的郑屠;把那前来滋事的赵家三爷,形容成行侠仗义的鲁智深。这反差太大,众人忍俊不禁,用袖子捂住嘴,悄悄地笑了。

蘅姑噗嗤一声,拍着桌子笑;荣安乐得被馄饨汤呛住,不住地咳嗽,就连蕙娘,也抿着嘴唇笑起来。

赵籍受到感染,跟着笑了两声,被来禄扯了衣襟,把手握成拳头抵在嘴边,咳嗽一声说:“怎么,你们还知道自己理亏?”

蘅姑抢着说:“我们有什么理亏的?”

“蘅姑,”红豆怕蘅姑的性子会坏事,忙喝了她一声,又满脸堆笑地起来行了个万福,“看少爷仪表堂堂,不是宵小之辈。想来,少爷寻上我们,必有缘故,不知道,这缘故究竟是什么?”

“二姐,你别跟他对口对舌的,我们初来乍到的,能惹到他什么?”蘅姑在家中,除了怕邹氏的巴掌,什么都不怕,也不耐烦再被红豆截住话头,也不管她,径直站了起来,昂首道:“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就不信,他敢在天子脚下作奸犯科!”

赵籍方才的些许和气,一扫而去,冷笑道:“谁作奸犯科?我就是瞧不上你们这些下三滥,没事瞎嚼蛆!”

荣安低着头,小声地说:“三姐姐,你少说一句!”说着,就去拉扯蘅姑的袖子。

蘅姑按捺不住,冷笑道:“瞎嚼蛆?大婶,你煮的是馄饨,还是蛆?”

一句话,说得旁人也吃不下了。

做馄饨的男人走来劝蘅姑:“他是街东‘有容典’的少爷,好不有钱。”

蘅姑怕了,只是面子拉不下来,小声地叽咕说:“走着瞧!大姐、二姐,咱们回家去,别理这种贱胚子。”

红豆无奈地叹了一声,好笑地望着蘅姑:又怂又撩,何必呢?

蕙娘站起来,躲到蘅姑身后,小声地催促说:“快走,快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赵籍晃荡着,走到姐弟四人面前,饶有趣味地打量蕙娘,见她那一张芙蓉面上,带着隐隐羞红,一双星眸胆怯地扑闪,真真是我见犹怜;又看蘅姑,看她圆圆的脸庞,黑漆漆的一双灵动眸子——

“看什么看!”蘅姑羞恼地啐了一声,她在心底想着:巴结我爹的人里头,还有开当铺的呢!这厮也没什么了不起。

赵籍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嫌恶地抽出帕子揩拭,怒极反笑道:“小姑娘,看你小小年纪的份上,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饶了你们。不然,让人家知道,你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骂我父亲,那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谁骂了?”蘅姑先否认,随后又迟疑地问:“那么,那个酒疯子,是你父亲吗?”

“你父亲才是酒疯子呢!”赵籍全然忘了自己说的那句“谁爱骂,谁骂去”。

蕙娘说:“蘅姑,咱别理他,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只顾劝说蘅姑,没留意狗儿走来,塞了一枚炮仗在她裙子里。那炮仗短促地咝了一下,又猛地啪一声迸了蕙娘的腿,蕙娘忍不住尖叫着又蹦又跳。

赵籍站得太近,被踩了脚,他气急败坏地向前一推。

蕙娘被他推个正着,她娇花弱柳的,哪禁得住这一下,身子柔柔地向后倒去。

荣安赶紧伸手扶她。

“你打她?你敢打她?”蘅姑气得语无伦次,抡起臂膀,就是一个耳光。

“你敢打我家三爷!”小厮做出一副要和蘅姑拼命的架势,不住地卷袖子。

荣安叫了一声三姐,想要跑去帮蘅姑一把。

红豆把他拉住,冷冷地说:“你别动,叫他动手试试!两个男子汉合伙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真做的出。”睃了一眼莽撞的蘅姑,觉得也该叫她吃点苦头,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小厮袖子高高地卷着,指着蘅姑跳脚说:“再动我家三爷试试!看我不——”照着空中扇了一巴掌,仿佛那巴掌带出来的风,能扇飞蘅姑似的。

“你打她,你敢打她?”蘅姑气得嘴里颠来倒去就这几句话,手上又狠狠地甩出一巴掌。

“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赵籍连挨了两巴掌,动手不动手,都下不了台。就挺起胸膛,向蘅姑逼近,偏生他脚下,是一摊被踩实了的积雪,啪叽一声,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蘅姑只当赵籍要来打她,趁着赵籍被摔懵了,一脚踩在他背上,咬牙说:“叫姑奶奶,不叫不抬脚!”

“你找死!”赵籍呲牙咧嘴地嚷嚷,向前猛地一窜,跳起来后,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啪地给了蘅姑一下。

这一巴掌的力道,扇得蘅姑仰身倒在雪地上,半张脸颊迅速地肿胀起来,她脸上吃痛,又瞧一堆人围着,又羞又疼,眼泪流了出来,嘴里不服输地骂道:“你再打我一巴掌试试!”

“试试就试试!”赵籍又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快拦住他!”

一声呼喝后,两个身形高大的长随忙从马车上跳下来,一左一右地架着赵籍。

众人望过去,就见一条栽满货物的长长车队前,两匹矫健的骏马上,坐着两位年纪仿佛的公子。听围观的人闲话,那骑在青骢马上的冷峻公子,便是有容典的大少爷,赵简;那枣红马上,捧腹大笑的俊逸公子,就有容典的二少爷,赵筠。

赵筠乐不可支地说:“老三呀老三,是戏不好听了,还是棋不好下了,你闲着没事,怎么在大街上跟个小姑娘打起来了?”

蘅姑见来的是赵籍的兄长,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擦了脸上的泪珠,劈手指向赵籍的鼻子,朗声道:“这个浪荡子调戏良家妇女不成,狗急跳墙地打人!”

“谁调戏人了?你不要血口喷人!再说,是你先动的手。”赵籍的脸涨得紫红一片。

赵简冷冷地说:“嚷闹得一条街的人围着看,你还嫌不够丢人?”

“可是大哥,”赵籍觉得自己挨了两巴掌,不能就那么算了。

赵筠又笑了,“老三,你和个小姑娘打架,还没打赢,真丢我们赵家男人的脸。”

“我要不是看她是个女孩子,我早——”赵籍举起巴掌,作势要扇蘅姑。

蘅姑呸了一声,指着赵籍鼻子说:“我要不是女孩子,早撕了你!”

“你撕一个看看!”赵籍气得七窍生烟,吊起两条黢黑的剑眉,又要扑向蘅姑,又被人家的小厮拉住。

“老三,不能打女孩子!——输了不好看。”赵筠继续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