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记得,为了这顿肥美的獾猪肉,自己又是几天没有吃下东西去,胃里翻腾不已,抽搐得钻心,原因只是滞食了很久。

“知道自己不消化,还吃那么多?殿下的脑袋比兔子还笨吗?”

几天之后,萧洋来探望刘恒,侧坐于牀边如是训斥道。

那时候,萧洋还是专门陪皇帝练武的侍卫,皇帝病得躺在床上直说胡话,他便有时间经常偷着来找刘恒打打猎,教他两下子武功。只是,萧洋听说,刘恒再过几天,就要被谴晋阳自己的封地了,心下一着急,竟指责起来。

“我又不是且美且仁的猎人,真的不知道自己这么差劲。”

刘恒庸懒地歪在牀上,捂着小腹笑着说。

“卢,令。”萧洋沉望刘恒,低语。

那天打猎之后,翻开《诗经》才知道,原来,那又短又美的诗歌,名叫《卢令》.

--许多年之后,萧洋始终认为,《卢令》是《诗经》里最动人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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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干吗那么默契啊!”天华突然觉得浑身烦躁得让自己想发火,脚底有些痒痒的。

“萧洋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过,这里是长安城,吕后的眼皮底下,不是装病的地方。”周勃说。

刘恒轻笑:“现在的确不是装病的时候。再说,我大汉有难,不必说是皇族,便是普通老百姓,难道不该出一份气力么?”

“那也不能拿鸡蛋碰石头!再不,再不把那老妖婆宰了算了!”天华涨得脸红通通的。

话音未落,天华自己也有些纳罕了:关我什么事啊?他就是让我做他的侍卫头头,我也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险,连杀太后这个念想都有了?

“天华,不要冲动。吕后身边高手如云,上次我已经领教过了。”代王殿下,《孙子兵法》 计篇的第二章我不记得了,可否背与我一听?”萧洋亦是从容地笑了。

一别八载,他的身体也好多了,他的笑,更好看了,只是,在梦中,他无数次喊自己萧兄,如今却只称冰冷的喊自己为萧大人。萧洋想伸手去描摹他的嘴角,狠狠掐了自己的手,忍住了。他喜欢读兵书,萧洋相信他记得。

“故 经 之 以 五 事 校 之 以 计, 而 索 其 情: 一 曰 道, 二 曰 天, 三 曰 地, 四 曰 将, 五 曰 法。 是这句吗,萧人大?”刘恒笑似江岸边的明柳。

“病包,这话什么意思啊?”天华把萧洋挤到一边,焦躁地问。

“哦,是说,兵家必须从五件事上来谋算敌方和我方的情况,这五件事是君民的向心力、天时、地利、率军的将领的本事、还有这个国家的法度。”刘恒的目光绕开天华,又铺撒在另一个人身上。

“恒殿下,你觉得你做大将军,这次胜算有多大?”萧洋一面唤着儿时自己唤他的称呼,深情却是异样的严肃,“我刚从一个匈奴少年手中逃出,你们不知道他们的骑射和刀法比我们中原人强多少倍,我却晓得!”

那一晚,所有人阻拦了一夜,却始终未打消刘恒的出征念想。天华气得直跺脚,萧洋急得一夜生了满口的包,然却根本不起作用。

萧洋郁结着满腹对吕后的集怨回到公主府上,这辈子常是暖笑着的脸面,今天拉得比打猎用的那只云钏弓还长。

“需要本宫帮忙吗?”鲁元公主想去拖萧洋的手,端望着萧洋试图微笑而无能的僵面,于是,玉手停在半空中。

。。。。。。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公主的凤辇出现于宫门的东阕。再过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公主和萧洋出现于未央宫吕后的寝宫中。

是时,刚下了朝,吕后通身的倦意,无不极致而深刻地刻上了她额间的皱纹和她的灰白头发间。

萧洋只觉得,她在这种状态下还能宣见公主,真的不可思议,可她的确拉着公主的手,把她牵到身边坐着,吩咐孙公公去御膳房准备午膳,然后,一遍又一遍摸着鲁元的头发说:“我的女儿头发怎么不敌以前乌亮了呢?”

萧洋也只得硬着头皮,双膝跪地,有些不忍地说:“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怎料,吕后一听此话,立马精神抖擞,且不说那血红的唇,连那灰白的头发,也顿生奕奕凶光。

吕后也不接话,萧洋只得继续说:“微臣想担任大将军一职,请命北抗匈奴。”

“唉呦!”

吕后冷笑着,狠狠地拔下鲁元乌云黑发中的一根白发,连带十来根黑发,鲁元疼得□□一声。

“说说你的理由,我的好女婿。”吕后端起一小钵银耳燕窝粥,举勺喂到鲁元嘴里,然后,慈祥一笑,笑得萧洋一身鸡皮疙瘩纵生。

猛然间,气氛就紧张了起来。

窗外不知怎么就打了个雷,哗哗泼起了大雨。难怪今早天蒙蒙亮时,晨曦红得晕染了大半个天。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 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天的雨恍似瓢泼。拍得人心里冰得发慌。萧洋才记起,今日是今秋的头一天。

立秋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那画中的妙人,可经受得起草木摇落、寒露打营帐?

隔帘望雨,萧洋的心,似被大雨无情地冲蚀过那般,冰得他牙齿都似打了霜。

不知不觉间,黄昏已至。

公主没有派人请萧洋用晚膳,想是知道他此刻只想一个人独处。可是,为什么他只觉得,那人,一直在烟雨中陪着他用冷雨浇心?

“这么大的雨,这人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不是有毛病啊?”

公主府的后门附近,两个落荒避雨的人瞪了一袭蓝衫的瘦高少年一眼,悄悄嘟哝着继续赶路,想是家已在附近了。

“让开!让开!”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推车卖饼的老人也踉跄路过,显然,这蓝衣少年站在路中间碍了事。

这么晚了,这老人才回家吗?蓝衣公子掏出一枚沉淀淀的银子。

“老伯,还剩多少,我全买下了。”蓝衣公子说。

手提一包烙饼,这蓝衣公子依旧在门口徘徊。

夜色渐浓,雨声也渐渐减弱了,这蓝衣公子终于鼓足勇气,使劲扣了扣门环,自己也讽刺地弯起了嘴角。临行之前来姐姐家辞行,本不天经地义的吗?现在却弄得做贼一样!

不错,此人自然便是刘恒。这刘恒本想一个人来公主府辞行却从白天徘徊到天黑,从大雨中站到雨歇。可是,萧洋不在。刘恒苦笑,他可是去了代王府?

回到自己的代王府,刘恒只见天华赤脚在院中湿湿滑滑的鹅卵石道上溜达,走一步,踩出一声咯吱咯吱的响。天华有些沮丧地问:“病包你去哪里了,绵羊刚走。”

刘恒一听,几乎是转身便冲,被天华牢牢按住。

“病包,这还是你吗?”天华的眼神中,头一次写上了忧伤二字。

“你跑哪去啦!绵羊在这里喝了一点酒就醉了,正倒在我床上!”天华不满地道。

刘恒涩涩一笑。

此时,萧洋只觉得头痛欲裂。是梦吗?蒙蒙笼笼中,萧洋就见那人翩翩走来,像上次见面一般,侧身坐在床前,只是,这次他没有弯起好看的嘴角。

萧洋伸手。

十年了,恒殿下。

恒殿下,十年了.

分开,也已有八年。

儿时的一梦,也已梦成了翩翩少年。

“知道自己不消化,还吃那么多?殿下的脑袋比兔子还笨吗?”

萧洋又想起八年前那个歪在病床上,笑望自己的消瘦少年。

刘恒试图去握那双起满老茧的手,虽不如自己的手指细腻温滑,却也是双好看的手呵。

“殿下,奴婢已为萧大人熬好了醒酒汤。”晚晴双手奉汤而至。

“小心烫。”天华赶忙接过。“殿下,行军真的不能带女人吗?”晚晴怯怯地问。

萧洋忘记是谁给喂下的汤水了,只记得,汤水很苦。饮下之后,便入了梦,梦见他的恒殿下被紫衣的匈奴人追杀,凶悍的匈奴人一刀捅进了恒殿下的胸膛,霍然间,那妙人的血花飞溅如虹,喷了足有一丈高,萧洋梦见,自己满脸都沾了恒殿下的血,却见自己的泪为脸上刷出两道沟壑。眼泪滴下,一滴,一滴,却是红色的…

醒时,通身的凉汗浸透了中衣,似是在雨里淋过一般,萧洋只觉得,眼皮肿涨,一摸眼角,居然是湿的。口中的苦味持续的,让他喉咙有些发麻。

好似已是下半夜了,萧洋使劲晃了晃欲裂的脑袋,穿好衣服,急急赶回公主府,这一天,终于来了。

秋雨过后,这天清晨温度下降了许多。天依旧是阴沉沉、灰秃秃的。

秋风扬起汉的旌旗。

十万大军身裹大块甲片的札马铠甲,队列整齐,等待传说中的大将军出现于点将台。据说,是那个病蔫蔫的代王?将士们哭都哭得出。眼看匈奴都破了平城,南下就更容易了,这吕老婆子是怎么琢磨的?

果然,一步步款款走上一个瘦高男子,冲着台下的三军一笑,前几排的大兵几欲晕厥。这么好看的美人儿也来打仗?大将军?台下一片叽叽喳喳。

刘恒皱皱眉头,不笑了。

正在这时,只听飕飕风声,众人仰头,只见一影,如神鸟般不见其形,空中而至,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已旋至点将台。

这…是轻功吗?

台下一刹那间鸦雀无声,又在顷刻间沸腾。

台上的刘恒更是意外。

“你,怎么来了?”刘恒面向三军,悄声问。

萧洋洒脱一笑,不答。

刘恒心中一咯噔。

果然,吕后将那一半虎符交给了萧洋。

萧洋是大将军,刘恒任副将,刘恒只预感要出事.再见那刚封的前将军,更让刘恒眉头舒展不开,这个人前天不是还装模做样地受伤了吗?今天这步伐,怎么恁地矫健?——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吕后的心腹爪牙陆离。显然,这是个眼线。

陆离对吕后说:“太皇太后,依我看,这代王刘恒并不简单,这次十万大军在他手中,万一他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虚弱怎么办?我倒真怕他有挥军杀进未央宫这天.不如派我在他身边,也好随时与您有个照应。”吕后便答应了陆离北上的要求。

再说这吕后。

吕后千寻思,万琢磨,没有当场答应萧洋任大将军的请求。倒是损招又生。萧洋说是想立功回来才配娶公主,还不是想替那个病秧子刘恒?x萧洋你果然不请自来。你果真愿意替他去死,不若我成全你们一起同生共死。陆离走后,吕后便准备答应萧洋任大将军一职的同时,让刘恒任副职。

这刘恒小东西要是打了胜仗还活着回来,也算是大功劳了,到时候万一真有人拥促他登王位怎么办?要是这功劳记在驸马的头上,便少了这些麻烦。再者,萧洋一身好武艺,又智慧过人,他去打仗也是好事。更何况,现在还有陆离能盯着他和刘恒,也不怕出什么乱子。吕后终于做了决定,便昭来丞相王陵和陈平,商议了此事,又将受大将军制约的后将军、左将军和右将军也安排了自己人,这事就算这么定了。

鲁元公主哭着问吕后:“万一我的驸马牺牲了怎么办?”

吕后不慌不张地笑道:“傻孩子,万一形势紧张,咱们找个理由把他换回来就是。”

这,已经是大军北进之后的事了。

再说这大军的情况。

浩浩荡荡才北进了几天,便有一个重要人物身体出了些状况。

这人平时吃惯了金莼玉粒,又不像平常老百姓那样一日两餐,如所有王公贵族们一样一日三餐加宵夜,饮食规律全部打乱了,加上吃的是硬梆梆、干巴巴的干饼,饮习惯了精致美靓粥羹的他哪受得了?每日扎营之后,这妙人单手握拳用力顶着心口偏右的处,一长汗帘子挂于如此明朗的脸上,看得人心疼。

“恒殿下,要不…”萧洋没等说完,便被握拳顶着胸口的刘恒打断了。

“不要叫我殿下,这里是军营,我是你的副将。”刘恒一脸毅然。

“喂,病包,你怎么不知道好歹啊?绵羊亲自熬了粥给你送来,你不喝我喝!本大侠饿了!”

天华双手夺过萧洋手中的盖得严实的粥钵,重重摆在刘恒面前,“喝了它!”

“粥?他,替我熬的黍米粥?真香。”

刘恒锨开碗盖,一股黍香味扑面。端起,啜一口,好烫,刚煮好的。只是,这粥哪有晚晴熬粥火候的一半?水和黍也是分离的,并未交融,可在他闻着,却是无比的香甜.几天未进软食的刘恒,本想大口吞粥,无奈胃里抽搐着,粥又滚烫,刘恒吹着气,一口一口轻吮,咽得仔细。吃了几口粥,只觉得,胃里好似风雨大浪里的行舟,更是绞痛欲翻。

撇下粥,刘恒又捂上胸口。

去他奶奶的,疼死算了!

刘恒心里骂道。骂完后,自己也吃了一惊,怎么自己也学会天华那样骂人了?

——真的是好久没这么疼了。

刘恒冲萧洋挤出一个微笑,笑的惨然:“大将军,属下真的没事。属下累了,你和天华请回。”

萧洋没有动身,穆天华冲着长着青草的地面砸了一拳,尘土被砸得飘飘扬扬起来。

“天华你做什么?”萧洋厉声问。

萧洋知道,这天华一发飙,便不知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带病包回晋阳!”天华气鼓鼓地道。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留下墨宝啊,采采一鞠躬~~~~

第9章 第八章

第八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萧洋把拳头纂得关节啪啪得响,往一眼刘恒,心中怆然。

“放肆!这里是本将军的大汉营地,你怎么能说走就走!”萧洋大喝。

“天华住口,本王九尺男儿,岂能做逃兵!小王又不是纸扎的,很快就能适应了。”刘恒捂着胸口站起来严辞拒绝了。

绵羊和病包…好象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天华瞅瞅绵羊,再瞅瞅病包。长那么大,头一次觉得难受到恨不能一头扎进河里喂了鱼。

绵羊和病包肩站着,病包比绵羊高些瘦些,长得也比绵羊好看些,为什么那俩人的脸上的表情却那么像一个妈生的!

天华望着刘恒和萧洋,两人皆是详明中带着平和,平和又却又皆夹杂愤怒,态度竟达到了出奇的统一,心下突然像被谁踹了两脚。妈的!为什么,绵羊和病包一起时候的感觉总是那么和谐!自己,倒像是多余了。

天华嘴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两人,愣了半晌,冲出刘恒的营帐,狠狠摔了帐篷的门帘,抛下一句:“刘恒你死了拉倒,关本大侠什么事!”

“天华!”

刘恒赶忙想去追,被萧洋一把握住右手,挡在前面:“不用追了,一会粥该凉了。”

刘恒明湖中漾着微波的双眸便对上萧洋的双眼。萧洋那双心痛的眼竟在两人对视时不自觉而含上了笑,一时间,两人虽有万语却是无言。

执子之手,与子谐老。

《诗经》如是说。

十三岁之前,萧洋没读过诗经,可是,自从刘恒吟出《卢令》一首小小的短诗之后,却再也放不下这本书。要是有一天,能从那人的口中,轻轻吐出这八个字,想是三生无憾。

萧洋不喜欢这种对视,八年前,他明明比自己矮半头,为什么现如今却需要略仰起头来,才能完完全全地观瞻这上天打造出的神品呢?他为什么又会这么好看呢?

这美,完全不是女性化的柔媚,男子却又有哪个生得如此不可方物?萧洋见过刘恒的三哥刘如意,完全是肤如凝脂的女子样貌;如今吕后派来的前将军陆离,亦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姣好,惟独这恒殿下。。。。。

刘恒没有故意抽手,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将手拿开把陶钵盖好,心下暖了几分。

“报——”

正是这时,急匆匆闯进一个满身灰土,嘴角发黑、战袍满是暗色血迹的边报兵来。这伤得没头没脸的战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单腿跪地,一边喊:“报——大将军!雁…雁门失守了!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