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禾一愣,顿时来了精神,正在辨别它唱的是什么东西,就感觉到马车的木门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门没有落锁,被这么一推,就开了一条小缝。一只半腐烂的手试探性地从门外探了进来,触到朱砂的那一瞬。黯淡的法阵倏地爆出了璀璨的光芒。尸手犹如被烈火灼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蜷缩。
它尖叫了一声,猛地弹开了。
简禾长剑出鞘,可那东西跑了就没回来了,不禁有些懊恼——难不成就这样吓走它了?
突然,简禾的余光察觉到了马车顶上有个东西倒掉了下来,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来,只见马车车门的缝隙最高处,一个东西倒挂在了车顶,血红色的眼睛怨毒地看着她。
简禾瞳孔微缩,微一动身,那东西畏惧仙剑的剑气,窜逃到了雾中。马车门同时被猛地一推,应声而开,简禾浑身紧绷,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剑。
“锵”一声,剑在半空被挡住了。贺熠跃了上来,将她的剑挡开了:“小禾姐姐,是我。”
简禾松了口气,忙收起了剑:“你怎么过来了?他们两个呢?”
贺熠道:“我听见你这边有声尖叫声,就过来了。你没事吧?”
至于另外那两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才不管。
“放心,这里的法器符咒那么多,要出事也轮不到我。”简禾将贺熠拉到自己身边,问道:“说正事,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雾里有东西在唱歌?”
“听见啦。”贺熠拖长声音复述道:“‘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装’……狗屁不通,唱的什么玩意儿。”
“我听到的比你多一点,是‘月光光,心慌慌,枯骨臭肉穿新装,同葬凄凉……’后面的几个字听不清了。”
贺熠哼道:“不用想,这东西的原身肯定是个被活埋的苦主。活生生憋死或饿死,难怪怨气那么足,直接化作妖邪作乱。”
简禾点点头:“我也觉得是这样。刚才那东西想爬进来,不过被法阵挡在了外面。我匆匆瞥到了它的模样,那是个穿着寿衣的女人,手指头的指甲全部是断裂的。”
如果是生前被活埋的人,在断气前,一定会疯狂地抓挠棺材板,直到十个手指鲜血淋漓,力竭而亡。
这种含恨而死的人,若是没有及时得到度化,或者说,在活埋时就那么随随便便把土一填,没有同时施以镇压之术,那么,迟早会酿成大祸。
化作魍魉出来作乱后,她们会维持着化生那一刻的模样,并且,最先报复的一定是对她们行凶的人。
追本溯源,只要查查这几个月间,这方圆数里内哪儿发生过灭门惨案,活埋的地方多半就在附近。
若这些魍魉只是为自己报仇,没有害过无辜的人,那么尚可度化。但是古往今来,没有魍魉可以保留人性。
几十个与此事无关的镖师、武夫、新娘,只不过是借道通行,都惨遭毒手,可见已经没有度化的余地了,必须将所有的尸骨当场烧掉,永生镇压它们,才能阻止下一个受害者的出现。
马车门突然被“砰砰”地拍响了,孙沛在外紧张地喊道:“简姑娘,你在里面吗?”
方才,贺熠离开后,前一辆马车里只剩下了他和镖师两人。窗户那儿探进了一张腐烂的脸,两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镖师夺门而去,瞬间就消失在了雾里,此时多半已经凶多吉少。
孙沛喊不住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夫有几斤几两,不敢贸然追上去,唯有顺着马车相系的绳索,跑到简禾这里来了。
简禾好心地往里让了个位置,让孙沛坐在她身边,等他的气顺了点后,才道:“孙沛,你比较熟悉这一带,最近半年,这附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惨案?比如村子里死了很多人啊之类的。”
“这方圆几里都是深山老林,从没听过什么村子。山贼倒是有……对了,山贼!”孙沛快速道:“在第一批人失踪时,我们怀疑过是山贼劫镖,曾经悄悄去探查过他们的山寨,发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有见到尸体,不过金银细软都没有带走,不像是搬走的,十分古怪。”
在孙沛的指示下,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奔赴了山上,果然找到了那个贼窝。
这些山贼在失踪前,日子估计还挺滋润的,一个贼窝修得豪奢至极,盘绕在柱子的小龙均是真金所造。
不过,与孙沛说的一样,这地方乱得好像被强盗光顾过一样,墙垣半毁,摇摇欲坠。除了灰尘、碎木、瓦砾以外,还真的是里里外外都见不到一具尸体、一滴血。
简禾暗忖:“没看到尸体,不代表人没事,更可能是被吃得骨头也不剩了。”
孙沛道:“简姑娘,我们往哪里走?”
“小禾姐姐,我看正常人都不会在屋里活埋人,我们往后山去看看吧。”
简禾背对着贺熠,闻言回过头去,正欲点头赞成,却发现贺熠和孙沛这两个前一秒还在的大活人都消失了,屋中的景象有些许扭曲。
接近了那些东西的大本营,它们的控制力也随之增强了。简禾警惕地慢慢往前走,再一眨眼,发现景色又变了,她已经置身在了陌生的地方。破败的建筑在远处的低地中。
或许是对方的业务能力不熟练,障局这一变换,她竟然被送到了山寨的后山中来!这可真是天助她也。简禾不假思索地拎起剑,飞快地往林中掠去。
时不待人机不可失,只有捣毁了埋尸地,才能彻底破除障局。不知道下一次转移是什么时候,她必须抓紧时间。
山寨占地极广,后山大片树林都被圈在其中。
此地古树参天,遮天蔽日,十分阴森。于干涸的水塘边,有大片微微隆起的坟茔,泥土没有翻动过的痕迹。
挖坟这种事,简禾是第一次干,但是时间不等人,只能硬着头皮来。
好在没找错地方。这片泥土下,果然埋了许多棺木,一共有九个,棺木的体积比正常的都大很多。
简禾一咬牙,撬开了棺木的一角。刚露出一条缝隙,就有一阵极其难闻的腐臭味扑鼻而来。定睛一看,棺木中的情景让简禾震惊得等瞠目结舌,饶是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脊背还是迅速地窜上了一阵寒意。
与歌谣所唱的“合葬”相符,棺木中有两副尸骨,积着约几寸深的臭水,尸身还没腐烂完全,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
男尸是独臂,而且一看就知道不是天生残缺,而是被人斩下来的,头颅也有多处受伤,估计是在抢劫时身亡的山贼。而身旁的女尸,则应该是他的家眷,身着寿衣,十指成爪,死不瞑目,翻开的棺材板下布满了白花花的、凌乱癫狂的划痕。
一连挖开了所有的棺木,都是相似的情景。某一个棺木中的女子双腿间还躺了个蜷缩成一团的死胎。
简禾脸色铁青,脑海里浮现出了这样的情景——在某次对外的冲突中,这批山贼战死了九个人。剩下的人为了各种利益纷争,将他们的家眷也一同埋到了土里,连孕妇也不放过。至于那死胎到底是生前产下的,还是在尸体发胀后才被气体从体内“冲”出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自己做出了如此残忍之事,那么,被报复也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这些尸体,寻常的火是烧不掉的。要用朱砂画符,点燃符咒,引火上身。
简禾将衣裳里所有的符咒都找了出来,燃亮的金符落入了棺中,发出了耀眼而纯净的火光,浓烈的紫烟冲天而起,噼噼啪啪的烤炙声中,恍惚间还可听见不甘而愤怒的长啸。
渐渐地,紫烟越来越淡,天边闷雷隐隐,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了叶片上。转瞬,一场暴雨来袭。笼罩在这座山寨的死气,随着这场雨彻底逸散了。
另一边厢。
在简禾这条漏网之鱼往林中奔去的同时,贺熠与孙沛就没那么走运了,双双落入了同一片幻境中,置身于了一片似假还真的悬崖边。
孙沛慢悠悠地醒了过来,就听见头顶传来了一个噩梦般的声音:“哟,醒了。”
孙沛睁眼,发觉自己已被弃仙所胁。他嘴唇狼狈地蠕动了下,道:“贺熠,你做什么?你不是说过,只要我不告诉简姑娘以前的事,你就不会对我动手的吗?!”
“我有说过吗?哦对,好像是有。”贺熠遗憾道:“可我现在又想反悔了。我发现啊,让你活在世界上,万一你心血来潮去告密怎么办。我不放心。还不如杀了干净,死人最能保密了,从来都不用怕他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孙沛怒道:“你……出尔反尔,卑鄙小人!”
四年前,他们家失火那天的深夜,他睡不着觉,趴在房间窗户上,刚好看见了墙上有个人影。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瘦小的半大少年,昏暗的月下,眉心红痕灼目至极。只是匆匆一瞥,对方就跳下了墙,跑出去了。过了没多久,公孙家就失火了。
大部分人都在睡梦中,来不及逃跑。孙沛由于半夜是醒着的,所以才能成为为数不多的逃出生天的人之一。
事后在院子的起火处,他们找到了被浇过火油的痕迹,说明火灾是人为的。想起当晚的怪事,不知为何,孙沛马上就联想到了那个爬墙的小乞丐。一种难以明说的直觉,告诉他罪魁祸首就是那个小孩。
直到四年后重逢,贺熠对此根本没有否认过。可见这不是他的臆测,真的就是贺熠下的手。
那时候的贺熠只有十一岁。这么小的年纪,他就做得出许多人一辈子都不敢做的事——杀人放火、灭人满门。并且还不曾后悔,为此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如此一个缺乏正常人的同情心的危险人物,就算笑得再甜,也改变不了他酷戾而凶残的本性。
今天的他潜伏在了简禾身边,将自己的斑斑劣迹藏着掖着,谁知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谁知道简禾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公孙家的人。
他吞不下这口气,但更害怕自己的几个亲人受牵连。由于胆怯,他连一句“远离贺熠”的忠告也不敢和简禾说,也不敢揭穿贺熠的嘴脸。
没想到贺熠早就打定主意,要再障局中趁乱杀掉他了。他这样的普通人,在障局中没有自保之力,死了也是很正常的事。真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早知如此……早知道说不说都是要死的,他就应该不顾一切地把真相告诉简禾!
孙沛气得发抖:“我是和你一起失踪的,简姑娘知道我有话要对她说,你以为杀了我,简姑娘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吗?!”
贺熠惊讶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多谢你提醒我要毁尸灭迹。”
人到死前,孙沛反倒无所顾忌了,怒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贺熠,你很害怕自己做过的坏事被简姑娘发现吧?很担心她发现你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吧?你今天杀了我,迟早还会有人揭穿你的真面目,你瞒不了一辈子!”
“我等着。”贺熠微微一笑,弃仙剑刃翻转,孙沛恐惧地一闪,被刀刃刺伤了手臂!贺熠还欲再补一刀,弃仙却被另一道剑芒贯开了:“你干什么?!”
贺熠万万想不到障局会那么快消失,简禾会那么快找到这里来。简禾挡开了弃仙后,将孙沛拉了起来:“到底怎么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隐忍的必要了。孙沛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咬牙切齿道:“简姑娘,我跟你说过,我们家的水井在火灾当晚被封住了,火是人为放的。那个放火的人就是他。贺熠!!!”
从孙沛的一些欲言又止的表现,和先头那两句没头没脑的话,简禾已经隐约料到了他过去和贺熠产生过一些过节。唯独没想到,贺熠与公孙家的那场劫难有这种关系。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道:“你说什么?”
“他和我们家无冤无仇,却对我们下此毒手。我很多次都想提醒你,可是他威胁我,说要是我告诉你了,就不放过我仅剩的几个亲人,我不敢跟你说!”孙沛忍痛,道:“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卑鄙,我已经遵守了承诺,他还是不放过我!简姑娘,你不要被他的样子骗了。当年我也只是个小孩子,我侥幸跑出来了,但是有更多和我一样大的人被火烧成了焦炭,他们又何罪之有?!简姑娘,这个人太可怕了,他不管做什么,都肯定没安好心!你一定要跑得远远的!”
贺熠这个人,不管做了什么事,只要是听从本心,都不会后悔。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当年的自己没做错,但不知为何,他却想象不到简禾知道这些事后的表情,或者说,光是想想,就觉得莫名心慌。
她捡他回来的时候,对他并不知根知底,以为他偶尔的怀性子都是年少时的顽劣。如果早知道他做过什么,她估计会直接将他扔在草垛里等死。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贺熠冷喝道:“谁说我是无缘无故的!我他妈吃饱了撑吗?!是姓公孙的老匹夫先对不起我娘,骗得她和家里断绝关系,厌倦了就拍拍屁股走人!我娘还以为他有什么苦衷,辛辛苦苦将我拉扯大,好不容易打听到他的行踪,带着我来认亲,可你们是怎么对她的?那老匹夫是怎么骂我娘的?!他说我是小杂种,说我娘是老婆娘,我娘和他争执,那老匹夫的儿子一脚就踹了上来,活生生将我娘踹得吐血身亡!你们不该为此负责吗?!”
他说话一激动,便颠三倒四,戾气直冠眉心。
简禾厉声道:“贺熠,把剑放下。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话,我教你剑法不是为了让你随意对付无辜的人。”
贺熠僵硬地喘着气,身子钉在了原地。
一地狼藉,简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背过了身去,低声道:“我带孙沛下山去,你先走吧。”
贺熠瞳孔微缩,恶狠狠地咧嘴,违心的话一句句冲口而出:“走就走,我早就烦了让你管着了,我不会回来了!”
仿佛在察觉到一段关系不稳时,只要先讲出放弃的话,做先离开的人,才能保住岌岌可危的自尊心,才能逃避“被抛弃”的难受情绪。
等贺熠的身影消失后,简禾疲惫地坐在了地上。
“简姑娘,他会不会……”
简禾摇头:“他不会来找你麻烦的了。”
孙沛小心翼翼道:“不是,我是担心他……会不会来报复你。”
“更加不会。”简禾顿了顿,犹豫了一下,道:“孙沛,我可以请求你一件事吗?”
带着孙沛下了山的路上,他们与谢函的人马在半路遇到了——简禾早在点燃符咒的同时就放了信号烟花。
当看见了孙沛受了伤,而且很明显是剑伤时,众人都十分吃惊。孙沛受简禾所托,镇定自若地称这是在对付魍魉时被误伤的,并没有惹来怀疑。
贺熠那天离开后,就彻底销声匿迹了。简禾在谢府住了两天,谢过了谢函的挽留,带着包袱和酬金,牵着马独自踏上了官道。
说来也讽刺,明明她和贺熠将净月城当成了游历九州出发的第一站,结果到头来却成了两人分道扬镳的结束点。
贺熠会一走了之,其实也在她预料中。
在他心目中,或许早就将她划成了同一阵线的人。只是,在孙沛的问题上,她并没有站在他那边,与贺熠心底的期望落差太大了,才会逼得他恼羞成怒,一去不回。
简禾长叹一声。
那晚情绪激动,她担心双方的矛盾激化,才会让贺熠先离开,不然谢函等人来到,事情就难解释了。
事后的这段时间,她也思考过贺熠所说的话。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贺熠的童年,不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相信他没有夸大其词。她固然心疼贺熠,想疼爱他,但不代表事事都要赞同他,否则,只会害了他。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那个晚上,还是会阻止贺熠。
新到的这一座城池比净月城要繁华数倍,酒肆花街客栈应有尽有。从进城开始,人流密集了起来,简禾下马步行。摩肩接踵中,她隐约感觉到了有人在尾随自己。不经意地回头,却又没看到可疑人物。
非常干净的跟踪法,而且,并无杀意。
一连几天,这种感觉都挥之不去。简禾特意选了一个晚上,在一家酒肆叫了多个好菜,还叫了一壶顶好的女儿红,喝到人家打烊时间,才打着酒嗝,晃晃悠悠地踱步出了酒肆。
一出门,她就又感觉到了那种被尾随的滋味。或许对方以为她醉了,没什么判断力,所以连隐藏都没那么用心了。简禾佯作不知,散步到了一条江边,忽然捂着嘴巴,扑棱在了栏杆上大吐特吐。
晕乎乎地支起身来,却没站稳,简禾一下子就往河里栽去了。
这一下没有半分留力,万一没人拽她,那她就真的要进河里游上一圈了。好在,在彻底失衡前,终于有人沉不住气,冲上了抱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轻轻一提,拉了回来。
贺熠臭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讽刺道:“醉鬼。”
就在这时,醉得“不省人事”的简禾忽然睁开了眼睛,双目清明,分明就没有醉意!
贺熠愕然,瞬间明白自己中计了,立刻拔腿就跑。简禾怎会让他走,死命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你走什么!站住,我都看到你了,走不走有区别吗?走了明天还不是要继续跟着我!”
贺熠一僵,嘴硬道:“我是来领我的赏金的,那姓谢的给了你不少吧。”
“当真?领了赏金,就不回来了吗?”
贺熠道:“当然!”
简禾强行将他转了过来,道:“我最讨厌人用后脑勺和我讲话了,转过来。”
“你不止讨厌这一处吧。”
“没有。”简禾笑笑道:“虽然那天你伤了孙沛,不过到最后,你都听了我的话。我没有讨厌你,我们好好谈谈吧。”
贺熠恼怒道:“说到底你还是帮着他!”
“他是孙沛王沛林沛……对我来说都没区别,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啊。”简禾无奈一笑:“我阻止你,并非为了帮谁,只是因为我希望你过得好,不再受旧事牵绊。一辈子都用来报仇、恨很多人、也被很多人痛恨,这样的生活太无望了。”
贺熠的胸膛微微起伏着。
“你犯过很大的错,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不值得原谅。但那毕竟都是遇到我之前的事了。”简禾坐在了桥墩上,比原本高得多,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轻轻道:“在见到我以后,你在努力约束自己,改掉自己的坏习惯,迄今为止,你都做得很好。你不想让我知道以前的事,是因为你内心已经明白了那是不对的,这样很好。”
贺熠道:“你说错了,我没后悔过。”
“我知道你不后悔,但是,你已经明白了自己本可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了。所以,我决不能让你再错一次。孙沛已经改名换姓,和从前的公孙家没有关系了。今天让你杀了他,未来你或许会顿悟、会后悔,又或许你会一发不可收拾,重新走回老路。无论哪一样,痛苦的人都是你。”
贺熠这一生,在十一岁前,走的都是上辈子的老路。没人教过他宽恕和同情,仅凭兽性生存,他不可避免地做了坏事。若是继续放纵,他还是会成为那个很坏、很多人害怕、也很不快乐的混世小魔王。
贺熠一声不吭,睫毛微微颤动。
简禾知道他听进去了,微微一笑,话锋一转:“说起来,当年我在邬家借住时,其实也和公孙家的一些小辈有过来往,如果我们不认识,你会不会有一天也来找我报仇?”
贺熠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又不是姓公孙的。”
“嗯,说得没错啊。”简禾道:“自己姓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没得选择。除了投生到同一屋檐下,他们大多数人都与你的生父没有交集。怎么能把一个人的罪归咎到一群人身上呢?你想想看,万一我投生在了公孙家,你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更不知道我那么喜欢你,就把我当成仇人杀了,不会很遗憾吗?贺熠,你懂我的意思,对吗?”
“……”贺熠道:“不懂。”
简禾笑了起来。
贺熠捏紧拳头,只在心里想过、从未表露出来的担忧,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你听了那些话,不会觉得我坏到了胚子里吗?当初选一个乖点的人带着,就不会那么麻烦了——我不信你没有这么想过!”
“小时候的你是很可恶,很不乖,很调皮,但是,我不会因为你以前的坏,去否定你的改变。”
简禾伸手,揽住了贺熠的头,拍了拍,道:“不管重来多少次,在虬泽的驿站那里,我都会带走你,会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反正,在决定管你的那天起,我就有准备了。”
贺熠默不吭声,垂落在身侧的手慢慢抬高,死死地勒住了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简禾闭上眼睛,微笑道:“不为什么,或许是我们上辈子有缘分没完,到这辈子再续前缘。”
“你还会赶我走吗?”
原来他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吗?简禾诚恳道:“我没有赶你走,只是让你先离开,冷静一下。”
“那和赶我走有什么区别?你得做个保证……”
简禾好笑道:“好吧,你想怎么样?”
“你发个毒誓……不,绑着我们的手……不对,把你的钱和武器给我保管……不,不对……”千百种将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的法子在心间掠过,却都不太合适,贺熠眼珠转了转,最后道:“我暂时想不到,以后再告诉你。”
第154章 番外一7
在这次的风波平息、两人和好以后, 贺熠比从前还要粘人百倍。在天岂山时,他每隔几天都会溜出去野, 现在就不同了, 几乎每天都黏糊糊地缠着简禾, 还将所有的家务活都包揽了, 恨不得剑都替她擦、床都替她铺。
在下一个客栈里,简禾在清晨开窗通风, 请小二取来笔墨纸砚, 提了提气, 整理了一下思路, 给孙沛写了一封道歉的信。贺熠刚睡醒, 披散着头发,睡眼惺忪地走出来,道:“小禾姐姐, 你在干什么?”
简禾头也不抬:“写信给孙沛。”
听见这个名字, 贺熠瞬间醒盹了。毕竟不久前才因为这个人而争执过, 贺熠不安地察行观色了好一阵子,确定了简禾不是想翻旧账, 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许。他踱步过去,在简禾身后站定了, 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写什么信啊?”
“道歉的信,我离开前并没有好好向他告别。”简禾刚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笑了笑, 道:“我写完了, 轮到你。”
贺熠的眉毛高高吊起,口气不自觉地透出了一阵不乐意:“我也要写?!”
“当然了。那天你险些要了孙沛的命,他受我所托,最后还是隐瞒了被你所伤的事实。”简禾轻叹一声,将长笔杆平放进贺熠的手中,道:“我们明天就要上路了,未必找得到邮驿。我留了半张纸的位置给你,写好了、晾干了就封好信口吧。我出去一趟。”
贺熠黑着脸,气闷不已,但又不敢撂下笔,闻言立刻道:“你去哪里?”
“去客栈后面的河边洗衣服。”
贺熠忙道:“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他三下五除二,草草写了几句话,就把笔一撂。那字迹惨不忍睹,连狗爬体还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