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笑一时冲动,生出那种毁天灭地的仇恨,可袁辛为什么,要替他杀人点火,要苏笑背负杀项家满门的罪,无可回头,无法争辩,只能戴着面具,去雄霸天下?

李安然忍不住问苏笑。

苏笑哼笑道,“这很简单,因为那些衣冠楚楚的名门正派,都太可恶了!”

李安然结舌。名门正派都可恶,这算什么理由。

苏笑道,“那些名门正派,自以为正宗,排斥异己,我师父袁辛,就因为出身寒苦,虽有经天纬地之才,练就绝世武功,却处处被人妒忌打压,还差点被陷害至死。浮云不避日月,我师父一飞冲天之后,快意恩仇,行事癫狂。那些名门正派不辨是非,扣一个邪门歪道的大帽子,下令剿杀,于是结下不共戴天之仇。我的四师姐水灵儿,品性纯良,与沈霄相爱,珠胎暗结,自诩名门正派的沈家竟然欺负刁难一个弱女子,不予承认,让她丧命荒野。我那四师姐,虽然表面上是我师父的徒儿,其实,是我师父的亲生女儿。师父沉沦人下的时候,与名门小姐相互爱恋,私定终身,为对方家庭所不容,又有了孩子,两个人私奔而逃,遭遇追赶堵截,师母丧命,留下一女也是奄奄一息,师父花了无数心血才救下爱女,自然宠爱非常,哪能允许她受此委屈。四师姐死时,我师父就发下毒誓,要败光天下的名门望族。”

李安然叹了口气。故事越听越传奇,但总算找到根源,那就是,苏笑和袁辛,都有他们毁天灭地仇恨天下的理由。

只是,他们拥有毁天灭地仇恨天下的理由,他们最终强悍,最终执掌天下,可是这关他李安然什么事。他甚至,连其中的棋子也不是,他只是他们彰显权力的炮灰。

李安然忽而想起,五年前,在花溪苑,林夏风问他是否喜欢看蚂蚁,林夏风屡次用手指拦截住蚂蚁的去路,蚂蚁急得团团转,松手间,蚂蚁如逢大赦,如若不经意地按下去,蚂蚁就是遭逢大祸。

不经意地按下去。好个不经意。不经意的手指。生生死死,就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

人生悲弱如蚁,谁也无可逃避,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根不经意的手指。

李安然突然叹了口气。

苏笑道,“我师父,最终雄霸天下。我跟随他学艺三年,有一天他带我出山,在闹市人海,指着你爹,对我说,他要让这个人,在十年之间,名扬天下,冠绝一时。”

李安然愕然,他突然嗅到了某种阴谋的味道。

苏笑道,“你爹当时还不算出名,他娶了你娘,只是帮着你外祖父做生意,喜欢一些奇巧的机关而已。师父对我说,雄霸天下,就是天下之主,天下之主,不出面则已,一出面则可以主掌人生祸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李安然道,“菲虹山庄的兴亡,就是你们的一手设计?”

苏笑道,“不错。两年后我师父死,他把毕生的东西传给了我。那时候,你家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我师父对我说,十年间菲虹山庄会逐渐做大,让我不要管。十年后,他让我动手剿杀。他说话时带着笑,很诡秘,他仰天笑,然后叹气说,那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

李安然的手忽而颤动。苏笑道,“我一直不懂,师父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说完就死了。现在我怎么想,他说的都是你。就是他,抢掠了你,让你父母以为你已经死了,然后他把你和孟如烟安排在一起,孟如烟二十年如一日地训练你。你所学的,庞杂囊括百家,关涉各个门派的绝学和秘密,不是我师父给的,他孟如烟对各家武学虽然痴迷,可是他自己哪儿来这个能力!”

苏笑冷峭地望着李安然,笑,“他抢掠了你,然后扶植了我。二十年后你的身世公布天下,我正要对菲虹山庄下手。这太巧了,我们之间,就是师父安排好的,玩了二十年的游戏。他让我掌控天下,在二十年后灭掉菲虹山庄,让我们遭遇在一起,拼得你死我活。我早就应该想到,只是我原来一直没明白,不曾当回事,也不愿想。不愿意相信。”

这也太荒诞了,李安然一时说不出话。苏笑叹气道,“我跟了他五年,却始终不曾弄懂他。他有时候嗜血冷酷,十倍的我不及他万一,但他有时候,却很和善,很温柔,甚至很天真。有一次他站在夜来香面前半天不动,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他在等花开。”苏笑说着就笑了,“那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多岁了,可是他说他在等花开,他想看着花蕾怎样碎裂出颜色和馨香来。他当时对我笑,笑得就像一个孩子。”

苏笑喃喃道,“他应该是想要收回去。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最后想要收回去。就像他给了你们菲虹山庄繁华再收回去一样,他这样对别人,也这样对我。”

李安然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他知道我们谁最后会胜。他凭什么这么安排,我不想活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

苏笑苍然笑,说道,“你以为我想吗?我不过是想护住云初,我当时只想杀了那个妾,她老是在一旁挑拨!我不想杀项重阳,我是想让项重阳杀了我!可是云初死了,她死了,我才那样恨天恨地恨透了项家,你以为这么多年,我不恨我自己吗?”

李安然怔怔地望着他,苏笑面容狰狞,有几分骇然。

良久,苏笑颓然叹气,轻声道,“他毁了我,也成全了我。就像他毁了你,也成全了你一样。我不懂他,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做,或许他本来就变化难测,就像他有时候很嗜血,但有时候很纯良。”苏笑说到这儿,突然很诡异地望了李安然一眼,扯动嘴角道,“这样说倒真的想起来,把你,把我,糅合在一起,或许就是他了。哈哈,他有时候就跟我一样,嗜血,很冲动,可有时候就是你,很温柔,冷静啊。哈哈,你说他想干什么,他就是想再造出一个他自己来,他,他简直就不是人,哈哈,他不是人!”

苏笑诡异地笑着,突然咬牙切齿,恨恨道,“他是一个妖异,妖异!”

苏笑无力地靠在竹子上,抬眼望幽深浩渺的苍穹。

李安然低下头,看自己在地上的影子。

这就是他的人生吗?或许是别人的一个影子,或许只是别人游戏里的一颗棋子,或许,连棋子也不是。

莫名其妙,什么也不是。就像大人物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吹一口气,放任它飘。

高高在上的人,随意一个决定就可以改变别人的一生了。不是吗?这个决定或许就是因为大人物一个高兴,或是不高兴。

那么他李安然呢?算什么?为了什么?

那个叫袁辛的人,或许真的是一个妖异。君王他都是不屑的,从一个小人物,到一个大人物,他一定爱上了翻云覆雨的感觉。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置身其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着鲜活的情感,会撕心裂肺,会欢天喜地。

是不是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掌控了至高的权力,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神。可即便是神,也不能这样玩人。

可是权力,就是用来玩人的。

直可以把人玩得冲冠一怒,血战而死,可即便死,一个无权者的冤屈,也不一定能撼动掌权者的权力。

李安然突然笑而无语。

这世上芸芸众生的每个人,不是和他李安然一样吗?即便是袁辛,他真的就不一样吗,他一生为谁而活?不被人承认,失去心爱的女人,失去钟爱的孩子。

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根不经意的手指。他李安然的头上有,苏笑的头上有,袁辛的头上呢,没有吗?

李安然看向面前的苏笑,他还是一个昂首问天的姿势。

此刻悲怆迷惘的,摘下面具的苏笑,突然让李安然心生悲悯。苏笑,从一个卑微的花匠到天下的霸主,他说,他也不想,活成这样子。

可是他们之间,横着的恩怨,却不可以因为同病相怜而自动化解,不是吗?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生命,让他们之间,不死不休。

同情他,也要杀死他。难道苏笑就从来没有同情过李安然吗?

可是苏笑手握权力,从来不曾手软。

这一刻苍老无力的苏笑,回首往事,他会惭愧吗?一个个人能力低于李安然的人,却折磨了李安然这么多年。

他不会惭愧。站在权力的神坛之上,他没有时间惭愧。他觉得他理所当然,可以为所欲为。而今走下神坛,他想惭愧,也没有机会。

李安然风轻云淡地笑,彬彬有礼对苏笑道,“苏前辈,请。”

苏笑一时懵了。他转头望着李安然,很快懂了。他和李安然,他们,是死敌。

李安然来,不是为了感慨,他要的是一个了断。要的,是他苏笑的命。

苏笑望着李安然,苦笑。即便吃了瞬间能让内力爆发的药丸,他能在李安然的手下,走过几招?刚才,李安然的剑,已经横在他的脖子上,李安然杀他,其实不很难。

向来是,他为刀俎,别人为鱼肉。而今天,他苏笑,成为别人刀俎下的鱼肉。

不再有为他效命的武林高手,他终将一个人,用残缺的身体,破败的武功,独自面对李安然。

风中残烛般,他的心在发抖。

琳儿从竹林的小径里,走出来,半低着头。

她一身白衣沾染着斑驳的月光,披着发,形容惨淡。

李安然和面具人都望着她。她站定,抬目看了李安然一眼,是一双很美很深很亮的眸子。

她转而看向他处,静静地说,不知道是说给面具人还是说给李安然。她说,“我邱大哥,死了。”

一时间谁也无话。面具人和李安然,这两个人正想动手,她突然走出来,说了这么一句。

李安然怔了一下,朝琳儿走来的方向走去,邱枫染死了,他要去看一看。他们曾经是兄弟,邱枫染即便投靠面具人,可是也从来没对他这个二哥动手。

有才华和洁癖的邱枫染,其实很骄傲。虽然他做事的手段凌厉狠绝,但他从不在背后下黑手。他明争,但不屑于暗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君子品质。

他们不在一条道路上,乃至成对手,但毕竟,是知己。

李安然走了十多步,突然站定,回头问道,“小倩姑娘,是怎么死的?”

面具人心惊,李安然,他是什么脑子,这么短的时间,他为什么就判断出,谢小倩已经死了?

面具人前所未有深切地感知到,李安然,真的是很可怕的对手。他想问题,真的是太快了。

面具人道,“他要娶琳儿,谢小倩,当然死。”

李安然望着面具人,全身杀气。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路过琳儿身边,对琳儿道,“你一边去。”

他的话语温和,但是不容抗拒。

琳儿没动。

李安然回头看她,说道,“你君若哥哥和火凤儿哥哥在,也让你一边去。”

琳儿低下头,后退。

李安然对苏笑道,“苏前辈请。”

苏笑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微昂着头,还带着王者的风范和气度。

一决高下。很好。

药丸早已经服下。他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内力充盈,去对抗李安然。

李安然的剑法高妙,但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可以那么轻松地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苏笑毕竟是苏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这是在云初宫,他苏笑的云初宫。

他静静地等李安然出招。

李安然出手,一个剑花斜刺过去。

苏笑愕然,他一直等着李安然漫天的暗器。

可是没有暗器,李安然竟然,用剑。

用剑,可以杀他吗?这简直是笑话。

苏笑迎招,但很快发现,他自己很被动,很狼狈。

李安然的剑招,有着剑的神韵,刀的精神,还有暗器的诡秘。

苏笑仓皇之间,疲于应付。这剑招之高妙,胜过玉树欧阳。

一时间,被内力震掉的竹叶翻飞如小刀。

苏笑一个趔趄,他的身形扑地,然后,启动机关。

李安然在他扑地的瞬间,剑尖点地高高地跃起,在半空中,看见苍翠的竹林如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排排的翠竹向四面倾倒。

琳儿仰面望,一身宽大白衣的李安然在夜空的风中如同翩然清举的白凤凰。

她的心,忽而颤动。二十年,她不敢动面具人一根手指头,那么多人,不能动面具人一根头发。可是李安然,这样孤身一人。他敢来,敢杀。他也能来,能杀。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在风中细细的呼啸。

苏笑窒息。

他启动机关,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然逃脱。

不想李安然比他更快。李安然高空俯瞰,出手的时机和火候,恰到好处。

就差一点点,不是吗?就差一点点,苏笑,就可以躲进机关,虽然药力消失他的内力会空虚,但躲进机关,总有生还的可能。不是吗?

苏笑不能动。四肢麻,痒,痛。他一生精于毒,还是敌不过李安然暗器里的毒。

李安然在半空中一声清啸,苏笑骇然发现,李安然手里的剑削断着青葱的翠竹,然后,笔直的剑,带着李安然强大的内力,摧毁了,他的机关。

苏笑惊醒。李安然在上,以他的眼睛和心智,可以很清楚地判断出他的机关所至。

他是李长虹的儿子,菲虹山庄的少主人,天下的机关,能瞒得过他吗?他在上看一眼地脉走势,便已经了然于胸。

何况,李安然这样强悍爆发的内力,将机关一击而毁。他苏笑就算躲了进去,又如何逃得命去?

今夜,注定一死。那好吧。早晚是死,他本来也活不长。

机关损毁的烟尘,裹着凌乱的竹叶,在半空中坠落纷纷。

李安然的剑,指着苏笑的咽喉。月光明复暗,凉如水。

琳儿被气场冲击,跌坐在地上,看着李安然的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在面具人身边,一脸泪。

面具人看见了她。他的身体在流血。温热的血,细细地流。流。

他叹了口气。突然闭上眼。琳儿,在哭。在为他哭吗。

琳儿难道不想杀自己吗?还是她,想起了这么多年,他也曾经,那么疼爱过她。

情怀如裂。面具人闭目,落泪。

琳儿几乎是哀怜地望着李安然。可是求情的话,她说不出口。她也不敢说。

面具人曾经对她好,可是对别人,何曾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