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萱在一旁抽泣。李安然道,“若萱,你别哭,过来。”

李若萱凑过去,李安然抚着她的头道,“别哭了。现在哥哥就只剩下你,你在一旁哭,我不心疼吗?”

李若萱的泪却止不住流下来。原来经常哭闹,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心。原来经常抱怨,现在才知道那时有多么幸福。李安然温热的手抚着她的头,她脸上的泪,打湿了哥哥的衣服。

李安然道,“你别哭。等哥哥好了,带你出去。我们把我们失去的都慢慢讨回来。把你嫂嫂的命,讨回来。”

李若萱哽咽着。点头。李安然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叹气。

把燕儿的命讨回来,燕儿还是活不过来。他这样的身体,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真的去讨命。李安然内心全部的凄凉和遗憾,在于此。

假如这世上没有若萱。假如没有若萱,李安然已死。李安然死,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反之,亦然。

转眼到了蓬勃的夏初。李若萱下了次山,增加了补给。她那天非常兴奋地捧回一大窝鸟蛋,给哥哥煮了,眉飞色舞地跟哥哥讲山下的情形。

李安然笑眯眯地兴致盎然地听。他其实一向很好脾气,有耐心。

所以那夜就睡得很晚。因为李若萱回来就不早了,她还一直兴奋,不停地说话。

夏初的气候非常温和。山洞虽说是冬暖夏凉,毕竟很是窄小。李若萱在山洞旁边搭了间草棚,和哥哥搬了出去。那是他们搬出去的第三个晚上。

李安然又做梦了。梦见他伏在案上睡着,燕儿蹑手蹑脚进来,拿毛毛草擦他的鼻子,嘴唇。她凑自己近近的,可以感受她温热的呼吸。

李安然笑,伸手抓她欲把她揽在怀里,不想她像鱼一样哧溜一下溜走了,李安然抬头看,燕儿站在远远的地方,歪着头朝他眨着眼睛。

眨着眼睛,眼睛亮晶晶的,很慧黠,很生动。

李安然揉着眼睛。感觉燕儿还在自己的眼前晃。他不很适应地揉着眼,然后他发现了光。

他发现了光。世界让他一下子很不适应,马上就闭上眼睛。但他很快明白,他的眼睛好了。

他几乎是抑制着强烈的心跳,尝试着缓缓睁开眼睛。

清早的晨曦,满目青翠。

青葱明绿的杨柳在晨风中婀娜地摇曳,两只俏丽的黄鹂在枝头鸣叫跳跃,一展翅,飞到远远的那棵树上。

李安然欢欣地,几乎想跳起来。世界,看看这绚丽多姿的世界。

他转头看若萱。带着笑和宠爱。

这丫头抱着薄被睡得正香,睡姿像是一只俏皮的大虾米。

她昨夜回来,连妆也没卸,还是一副小男孩的样子。她的脸上,大概是回来煮蛋不小心,落了尘灰,被她梦里随意地一抹,成了小花脸。

李安然笑着,伸手去擦她的脸,李若萱躲开他的手,翻身再睡。

李安然突然就上来一阵童心,伸手去捏若萱的鼻尖。若萱半醒着,哼哼叽叽地唤哥哥。

李安然不说话,又去捏她的脸颊。李若萱被骚扰着清醒了,爬起来道,“哥哥你怎么了,饿了吗?我去生火做饭。”

她于是起身,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李安然在一旁道,“看看你穿的衣服,带子都系乱了。”

李若萱迷迷糊糊“哦”了一声,低头看自己腰间的带子,随意整理着。李安然道,“先别忙着做饭,去洗洗脸吧,女孩子,脸上一块黑一块白,小花脸猫一样。”

李若萱又“哦”了一声,去舀水。清凉的水撩到脸上,她突然就怔住了,呆呆地看哥哥。

李安然一脸微笑,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她欢心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张着嘴半天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她指着李安然道,“哥哥你,你,…”她欢呼着奔过来,凑近前仔细地看,伸手在哥哥眼前晃,叫道,“哥哥你看见了是不是,哈哈,你看见了是不是!”

不等李安然说话,李若萱跳起来,抱着哥哥欢呼着摇啊摇,摇得李安然直头晕,她犹不尽兴,一跳三尺高在草地上干净漂亮地连翻了七个跟头,然后疯疯癫癫地冲过来,扑在哥哥怀里!

嘴上犹自欢笑,摇着哥哥的手笑道,“你好了你好了!你好了还戏弄我!还不第一时间告诉我!还骗我!哥哥你坏你好坏啊!”

李安然笑道,“好了。别闹了。”

李若萱说不,她兴高采烈地挽起袖子,大声道,“太好了!今天一定要好好庆祝一下!我给你做好吃的!”

李安然笑道,“给哥哥打盆水,让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李若萱迟疑了一下,用清水洗净毛巾给哥哥擦脸,一边道,“看之前要先打扮一下。”

李安然想要自己来,李若萱不依,执意用毛巾把哥哥的脸擦干净,用木梳把哥哥的头发梳顺。然后打了盆水,给李安然照。

水面有轻微的晃动。李安然看见了自己的满头银丝。五官虽俊朗,但形容消瘦,无法掩饰眉间嘴角的沧桑。

李若萱在一旁道,“哥哥你笑一笑,你看,你笑的时候很漂亮的。”

李安然于是笑。让整个人有神采,很温和。

历经磨难而面无戾气,依然是君子如水如玉。风度不改,李安然就还是李安然。

转眼初冬。李安然和若萱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跋涉,以做散郎中为生,穿过一个个荒僻贫穷的村镇,来到了繁华都市。

李安然做的第一件事是,赌钱。

李若萱随哥哥进赌坊,看得瞠目结舌。哥哥的手段,那叫一个厉害。

虽然不是豪赌,李安然还故意输了几把,可是一夜下来,足足赢了五百两银子。

她就很奇怪,哥哥从来不进赌坊,他哪里就练就了这么厉害的赌技?

眼,手,快。那叫一个准,看得李若萱一愣一愣的。

她很奇怪,就问。李安然笑道,“一个玩暗器的人,耳朵和手比什么都快,赌钱那点小伎俩,还会放在眼里。”

李若萱抱着沉甸甸的钱,对哥哥很崇拜。

他们住旅店,吃饭馆。甚至于,李安然最后花钱,在人脉最繁华的地方买了三间平房,在街边,开了一家小吃店。他请了一个厨师,用若萱当小二。

若萱很新鲜。她不明白,哥哥要吃药,慢慢调养真气逼毒,以哥哥的医术,开间医馆岂不更好更方便,为什么要开小吃店呢?

李安然道,“人人都要吃饭,并不是人人都吃药的。我开小吃店,是想磨一下你的性子,让你学一学怎么待人接事。来的都是客,一个都不许得罪。”

李若萱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要去买菜,买米面。要去买酒,买碗碟器皿。柴米油盐酱醋茶,各色调料,桌椅板凳,想到的,想不到的,李安然都交给她去办。

回到店里,要端茶送水,传菜送菜,找钱结账,外加打扫店面,清洗碗筷,里里外外,李若萱从早上忙到深夜,□乏术,累得腰也直不起来。

最难受的是受委屈。总有爱挑刺,脾气坏不好惹的顾客,一顿责骂叫嚷,若萱也只好泪眼汪汪地受着。和顾客发生争执,李安然肯定不问青红皂白责骂她,敢回嘴就训斥得更厉害。

就这样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干了一个月,不但没赚,还赔了十两银子。李若萱一个人躲在屋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晚饭也不去吃,不想见哥哥。

李安然安慰了她半晌。跟她说赔钱没关系,哭坏身子可就麻烦了。

三个月过去了,小吃店开始盈利了,若萱已经学会在顾客面前笑脸相迎,受了委屈忍气吞声。她很殷勤地和渐渐熟悉的各色人等打招呼,哥哥姐姐大爷大娘爷爷奶奶叫得那叫一个顺溜。她很娴熟地和卖家讨价还价,颇为老练地挑毛病。众人,渐渐都夸她很能干。

又过年了。很安静,很凡俗的一年。李若萱突然很想家。想菲虹山庄,想四哥,想沈姐姐和晓莲。

她问哥哥,为什么不回去。

李安然沉默,说等他逼出了毒再回去。

李若萱不开心。她不同意哥哥的决定。她想回家。

可是李安然不同意。于是两个人生气。冷战。

李安然找她说话,她也不理。无论怎么逗她,就是不理。李安然费尽心思跟她套近乎,她还是不理。

第一百零九章 青春的苦恼

李若萱十八岁的二月,她的店赚了三两银子,她抑制不住开心,跑过去和哥哥兴高采烈地说。李安然于是让她拿挣的钱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李若萱出去晃了半天,空着手回来,李安然奇怪,李若萱神秘兮兮地抿着嘴笑,说她要攒起来,赚更多的钱。

李安然心有所感。这丫头真的长大了,开始知道过日子了。

竟然有人来提亲。

对面的卖干货家的儿子小武。和若萱同年,长得憨实,个子不高。若萱对他没有反感,因为离得近经常说话打招呼,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人家会动了娶她的念头!

自然是被哥哥回了。那大男孩像是自尊心受伤,见了她躲躲闪闪的,李若萱突然就很失落。她很纠结。

在静静的夜里,她一遍遍问自己。如果自己不是李安然的妹妹,不是菲虹山庄的大小姐,那么不就是会像现在这样,日夜在繁琐的事件中操劳,然后嫁给一个老实本分的卖干货的儿子,结婚生子,过此一生吗?这样门当户对的婚事,小武那样老实本分的人,她有权利和资格不同意吗?

天下熙熙攘攘的人,不都是这样庸庸碌碌为衣食奔波操劳的吗?生儿育女,一家人平平安安,吃饱穿暖,就是福分。

她会有什么不同吗?她的资质,做一个能干的小店的老板娘绰绰有余,做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天分。原来在家的时候,在哥哥嫂嫂,在四哥五哥沈姐姐他们身边,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可是,他们都是些风流俊赏的人物,在人群里卓尔不俗,而自己,放在人堆里,泯然众人,再也没办法挑得出来。

对面卖干货的人家,没看上她别的,就是看上她的结实,能干活。

李若萱突然就心口抽痛不安。她突然就觉得恐惧。未来茫然看不到尽头,似乎,是面前繁琐忙乱的日子的无限继续,生命匆匆,转眼百年。

什么都好像没得到,什么也好像没失去。生了,死了。在许多许多年后,没有人知道你曾经生,曾经死。

没人知道。

时光如江海,个体如沙泥。千千万万的生命,已然失去了相貌和色彩,混作一团,随波逐流。

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她猛然想起年少时,哥哥逼自己背下的诗。那时候不过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背不过,就挨打。可是背过了也就是背过了,她那时候,其实还不懂。

还是纯真不知愁的年纪,整天愁的怕的是哥哥的责罚和呵斥。念书和学琴,是很艰深的功课,她总觉得自己年幼,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人生是什么,未来怎么过,那都是很遥远的,不需要去想的事。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家破人亡,和哥哥逃出来,现在,她已经十八岁了。快两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自己,已然变了好多。

自己有时候都认不出自己来了。脸上改变的容貌,用得太久了,她几乎都以为自己本来就长成那样子。

她干净利落地干活,熟络地采买,高声地叫卖,她有时候自己也会恍然,这个地地道道的市井女子,就是本来的自己,曾经那个娇美骄横的大小姐,不过是一场梦吧。

真真假假,过去和现在,有时候分不清,哪一个更真实。

而这突如其来的提亲,就像尖锐的刺,逼着她去想,去分辨。

让她的心,尖锐地痛。哥哥,如今已经泯然众人粗手粗脚的妹妹,你还想着把她像宝贝一样,嫁给那些高门大户,被一个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温柔宠爱吗?原来李若萱觉得嫁给那样的人没什么不对,可是现在,那是一个过错!

繁华已散,世事消磨。

我已不再是昔日的李若萱,世上再也没有,菲虹山庄的大小姐。

李若萱突而流泪。眼前日复一日的日子,突然让她绝望。如果活下去就是这样的重复,为什么当年还拼死求活?

她哭。她很委屈。

李安然递给她一个帕子。她呜呜哭着接了去,一把鼻涕一把泪。

李安然柔声问她,“怎么了,什么事这么伤心?”

李若萱只是摇头。

李安然莞尔,打趣道,“我家若萱也十八岁了,也的确是该嫁人了,不会是,真的看上对面卖干货的小武,被我回了,所以在这儿哭吧?”

李若萱顿时急了,起身恼恨地唤哥哥。李安然顺势拉过她,指着里屋说道,“进去把易容的妆卸了,好好洗洗脸,梳梳头,里面有我给你买的衣服,穿上然后出来见我。”

李若萱懵了,李安然笑道,“还不去。”

李若萱不明所以地露出真容,望着镜子里青春美丽的脸,明眸皓齿,她不禁半是疑惑,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吗?

换上哥哥买来的衣服,湖蓝的裙裾,乳白的坎肩,淡淡的香。

李若萱凑到镜子前看着自己,嫣然地笑,有明媚也有忧伤。

她出来的时候,站在李安然面前,几乎有些拘谨不自然。李安然不知什么时候买了一架琴,就架在桌上,对她道,“来,过来给哥哥弹一曲,弹你四哥的那首短离歌。”

李若萱茫然道,“短离歌?”

李安然笑道,“连这也忘了。还是你自己填的词。”

李若萱忽然想起。那也曾经是明媚的春日,家里的花园开满了杏花,她一日读书,杏花飞落,偶尔写了几首小曲子,偏偏被几个哥哥发现了,他们都跑来看,一边笑,四哥还顺手谱了曲,嫂嫂煮了壶茶,大家嘻嘻哈哈一下午。

曲子都很短,四哥做的欢哗,急促而寥落。

李若萱坐在琴旁,手握琴上,忽而感慨,这是何曾熟悉但又是久违的东西。当年心里爱慕四哥,在这上面没少下功夫。

想起那个下午,那场欢笑,那些欢盛的永不会再来的日子。

未成曲,先有情,尽管曲子欢哗,急促而寥落。

“君骑白马今晨过,青枫树下唱离歌。君未回眸君未笑,明眸皓齿成蹉跎。”

当日的五首小曲子,四哥只看上了这首,旋律稍有变化的叠唱,她还记得四哥的襟怀间落满了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