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年没有回答,其实从她走进这个屋子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她追着沈家谦出门的时候,是什么也没有带的,出了医院,又怕他追上,只是拼命地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上。她只知道她不想看见他,可是坐进了车子又不知道该去哪里。这偌大的城市,又有哪里是属于她的?最后她仍旧只有一个地方可去。萋萋接到司机的电话,到小区门口去付了出租车费,看着只穿着毛衣站在大雪里一脸麻木的她,也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在进屋后给了她一杯热水。
现在那杯热水已经冷了,重年端起来喝了一口,冰冷的水沿着食道滑进胃里,却令她麻木迟钝的脑子闪过一丝清明的意识。她问萋萋:“如果姚季恒在外面有个女人,你还会和他结婚吗?”
萋萋顿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会,只要那个女人是打发得掉的。”
重年抬起头来看着她。
萋萋说:“重年,我跟姚季恒结婚是因为他可以给我婚姻,而我也可以给他想要的。那些东西并不是外面的女人可以给他的,姚季恒知道,我也知道。他不会那么傻,放弃到手的利益。所以那些东西可以让我和他一起安稳地生活十年二十年,再远一点,谁又知道。可是二十年后,我们也老了,不会有那么多力气去挣扎,也不会有那么多想要的东西了。所以,我一定会和他结婚。就算明天有女人找上来,我也会用姚季恒的钱打发掉她。”
重年的眼泪流了下来。
萋萋最后说:“可是姚季恒不是沈家谦。”
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怎么可以比?沈家谦不是姚季恒,而姜重年也不是温萋萋。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在自己的生活里是一切。
重年何尝不知道,所以她说:“我该下去了。”
姚季恒终究不认识所有的温萋萋,除却那些桀骜不驯和一双仿佛能透视人心的眼睛,她也有一颗善解人意的玻璃心。她没有阻拦重年,也没有替她做任何主,只是去衣帽间给她拿了一件最厚的羽绒衣。
沈家谦一路上只是跟随汽车导航仪前往一个目的地,仿佛也只知道做这一件事,其他的都没有想,也没有想过这样见了她该说什么。车子到了小区门口,车前灯一照,他不经意间抬眼,却对上了车道正前方默然站立的身影。她就迎着他的车子站在漫天飞雪里,在冰冷惨白的灯光下,只是一个空洞洞的剪影,而她又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衣,越发显得单薄瘦弱,像是随时会伴随雪花消融的幽灵。他怔了一下,脚却重重地踩在刹车上,然后推开车门,几步走过去。
重年在他的手伸过来时,下意识捏紧手掌朝后退了两步。可是他却比她更快前进了一大步,仍旧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攥在手中,连声音都仿佛带上了压迫,说:“跟我回家。”
无论重年做过多少心里建设一步一步地走下来,无论她刚刚在楼上对萋萋说得如何冷静,可还是被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刺激到了。她厌恶地脱口而出:“那不是我的家。”
沈家谦的脚步一顿。她看着他的眼睛,木然而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我的家。”
沈家谦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转过脸,一言不发地拽住她的手朝车子走去。汽车开得也并不快,平稳地行驶在夜色里。那句话仿佛是一闪而过的街灯,被远远地丢在了身后的寂静夜色,对他并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可是,他的平静也只维持到家门口。进了门,重年才知道一时的口舌之快给她带来了什么。
她是被他拽进去的,还不等她站稳趔趄的脚步,伴着大门“砰”的一声合拢,天旋地转间,她被他重重地抵靠在身后的门上,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就吻了下去。那几乎也不是吻,他紧紧地掐住她的下巴,迫她仰起头来承接他全部的碰触,他却还不满意,突然狠狠地一口咬在她的嘴唇上,她吃痛张开嘴唇,他蛮横地闯进去,缠住她的舌头吮吸啃噬。
这一刻,重年心里的疼痛却远远要大于他施加在她身上的暴力所带来的疼痛。这个晚上所有的画面在她眼前像倒放电影似的慢慢闪过。她想起了他朝她走过去时的冷漠和冰冷,他把奈奈压在沙发上重重落下的巴掌声,还有病床上那双光芒转瞬即逝的眼睛…可是任凭她怎么想也不能把此刻所发生的事与这个晚上联系在一起。这不是她要
的,可是她要的又是什么?
重年不知道,她只是难过,对现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力阻止,也没有力气再去挣扎了。玄关天花板上亮着一排密密匝匝的顶灯,无数的光芒像他的气息一样,排天倒海地朝她压下来,再压下来…她累了,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沈家谦并非感觉不到她的排斥与难过,在这件事情上她从来就没有热衷过。他喜欢的,她统统都不喜欢。她的嘴唇是冰冷的,无论他怎么辗转吮吸,也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在他脱了她的衣服,恼怒地一口咬在她的胸前,她除了吸气声,也没有任何反应。他厌恶她的冷淡,厌恶她总是用冷淡的身体把他推开,一步一步把他推到再也靠近不了她的地方。她不肯给他热情,他却偏偏要她热起来。他托着她的腰把她抱起来,一路沿着她的锁骨吻下去,一双手和嘴肆意妄为地碰触她最私密的地方。把这么多年她不要他做的,统统都做完。
重年阻止不了自己嘴里溢出的呻*吟和喘息,也阻止不了心里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酸涩难过。她悲哀地想,无论过了多么久,无论她做不做得了主,此时此刻她都做不了自己身体的主,就像多年以前一样。
他却一把打横抱起她,快速地朝楼上走去,几乎是撞开了卧室的门,几步就到了床边把她压在床上。她越是闭着眼睛,他越是放荡而不顾羞耻地撩拨她。
可是最后一刻,他仍然硬生生地逼自己停了下来,又一次捏住她的下巴,说:“睁开眼睛。”
重年没有动。他在她的眼脸上落下一个吻,身下猛然用力挺进去,带着不依不饶的狠劲与恨意——她不肯为他打开,他也要她打开给他。
重年重重地喘息了一声,身下绞在一起的地方疼得急剧收缩,那锥心刺骨的疼痛犹如又一次破体而入。他们分开得太久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碰触她了,而他的动作又强势而坚决,隔了这么多年,她仍旧在疼痛中张开眼睛,定定地对上他的眼睛,恍惚里,顿时分不清这是不是那第一次。刺目的床头灯照下来,眼前的一切也仿佛从未改变,仍然是那一张大床,也仍然是那双幽暗不明的双眸。
只是这一次,她怔了一下后,突然仰起头来,狠狠地咬在他的肩头,一直不松口。伴着他的喘息声,他身下的力气却也越来越大,一下一下重复着进入退出的动作,带着她在波涛汹涌的欲*海里颠簸漂流,滚滚的浪花涌上来淹没了她。
这个夜晚是混乱而动荡的,沈家谦也从来没有过这样激狂孟浪,从前到底还是有一丝顾虑,怕她不喜欢怕她不能接受怕她讨厌…可是现在那
些统统都不在了,他只想要碰触她,用自己想要的任何方式去打开她进入她,一直到身体里无休无止的漫长空洞被填满,快感一波一波传来,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也一浪一浪地涌上来,包围了他。重年只是咬他,他让她痛,她就咬他。最后朦朦胧胧中,只是感觉他一直在吻她,还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问:“重年,重年,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总是哭?”
重年模模糊糊地想,她哭了吗?她为什么要哭?
第四十二章 爱 (上)
重年再也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那句话,而这次又是为什么哭,也许一切都只是她在朦朦胧胧间的幻想,或者是半梦半醒之间真真切切的梦魇。到了早上,梦醒了,泪也干了。她摸着干涩酸胀的眼睛,有一刻不知身在何处,也想不起来这是哪里。
没有拉拢的窗帘缝隙透进一点亮光,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清晨的日光,借着这一点点亮光,眼前昏沉朦胧的一切渐渐显现出轮廓,慢慢凝聚成一幅久远的画面,往事在散落的轮廓影子里跳跃,一点一点与面前的画面重合。
重年拿开从背后伸过来横在她腰间的一只手,起身坐在床头看着入目所及的一切,如果记忆也有颜色,那么就像这间大而空荡的屋子一样,永远只是静默的黑白。
要下床的时候,她才发现她被子下的腿也被压住了,沈家谦睡觉向来霸道,从来都不会老老实实地躺在自己的床位,总是大半个身子横过来,其实和沈奈奈一样。然而,奈奈到底是小小一团,手小腿短,无论睡着了怎样骄横,最多也只能像八爪鱼似的赖在她怀里。而沈家谦比他不知道大了几个,一只腿横过来压在她的大腿上,他的腿又长又重,几乎单单一条腿就困住了她。她抽了几下抽不出来腿,越来越急着离开,索性伸手去挪开。他却侧身又伸过来一条腿,声音含糊不清地咕哝:“别动…”
重年听见他的声音越发用力要掰开他的腿。沈家谦睡意正浓,迷迷糊糊地察觉到身畔的动静,闭着眼睛又不耐烦地呵斥:“动来动去干什么!”下意识伸手朝旁边的枕头探去。
重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闷气,回头抓起自己那只枕头就狠狠朝他扔去。
沈家谦到底被她闹得睡不下去了,伸手拨开落在脸上的枕头,睁开眼睛望着她。大概是甫醒来不甚清醒,昏暗中,他的眼神并不凌厉,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定定地看过来,倒像是发怔。过了半晌,重年才反应过来他目光的焦点,顿时一股热气又直冲上来,一把抓起一只枕头又朝他扔去。
这回沈家谦偏了一下头躲过去了,枕头落到了地上。
“我根本就没碰过她,你不要一直跟我闹!”他终于还是动气了,掀开被子坐起来,看着她。
重年怔了一下,不是诧异,而是匪夷所思。她想说她不在乎,可是话到嘴边说出口的却是:“沈家谦,这重要吗?你以为你没碰过她你做的统统就是对的?你就有理由为所欲为?”她不想说这些话,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你凭什么打奈奈?就因为你是他父亲?可是你关心过他一天没有?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你就会打他
…”到了这一刻,她才知道她那么在乎他落在奈奈身上的巴掌声,那重重的巴掌声刻进了她的心里,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听见那“啪啪”的响声和奈奈的哭声。
沈家谦静静等她停下来,才问:“那什么是重要的?”
重年突然泄气了,就像那只落在地上的枕头一样——他只会当理所当然。她掀开被子下床,顾不得身上未着寸缕,她还要去医院看父亲,也要去看奈奈,没有时间留给她来为此刻狼狈难堪的场面做一个不那么难堪的收场。可是脚落地的瞬间,满身毫无遮挡猛然涌来的冷空气还是令她顿了一下,她随手在地上捡起一件衬衣裹住自己,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换衣服。
重年先去医院看了父亲,晚上才去接奈奈。沈奈奈挨了一顿打并没有老实多少,看见她,扬起下巴一脸的不满意:“妈妈,你怎么现在才来?”转脸看见随后进来的沈家谦,马上闭紧嘴巴,偏过头去。
沈老太太看在眼里,自然对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好脸色,哪里肯让他随随便便就把奈奈带回去,不仅又是一通骂,还当着一家人的面硬是要逼他担保以后再也不碰奈奈一下。
沈家谦不和自己的母亲硬碰硬,只说:“妈,我的孩子我知道怎么教育。”
沈老太太立即讽刺了一句:“你还知道是你的孩子?”
沈奈奈屁股上的伤其实已经消了肿,只有淡淡的紫红色的印子和着褐色的药膏。晚上重年查看的时候,摸了摸,问他痛不痛,他也摇头,满脸不在乎。可是等她关了床头灯,小心翼翼地调整好他的睡姿,把他抱在怀里时,却听见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稚气的执拗,在她耳边说:“妈妈,我讨厌沈家谦。”
重年心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否要告诉他沈家谦打他是应该的,可是连她都讨厌他那重重的巴掌,她又如何说服孩子。她只是伸手摸着奈奈的脸,想要抚平他心里的伤害。过了很久,她又不舍地喃喃说:“奈奈,你以后要听话。”
沈奈奈没有说话,他已经趴在她身上睡着了。他终究只是一个孩子,无论有了天大的事,躺在床上也能够马上睡着。重年感受着他贴在她颈项间清浅温热的呼吸,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某一处,一颗心也飘到了很远很远不知名的某一处。
沈奈奈一夜酣睡,早上起来又是活蹦乱跳,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来回找自己的忽然记起来的一本图画书,累得桂姐跟在他后面也爬了几趟楼梯。最后还是沈家谦从三楼视听室拿下来一本书,在餐桌上扔给他,说:“自己的书都丢得找不到,还怎么读书?”
r>沈奈奈从昨天晚上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不是扭过头就是视若无睹,这时候也照样不看他,反倒说:“妈妈,我要喝粥。”重年喂他喝粥,可是一碗粥没喝完,沈奈奈也没憋住,拿起拿本图画书,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这天是星期一,按照寻常,沈家谦该送他去学校。而沈家谦早已放下咖啡杯在一旁等着。沈奈奈牛脾气上来了,哪里有那么容易不计前嫌,吃完早餐,就赖着重年:“妈妈,去学校!”
重年当然不肯他再受一点点委屈,最终只得变成了沈家谦开车,她跟车送奈奈去学校。沈家谦又顺理成章地在奈奈下车进了校门后,送她去公司上班,仍旧在写字楼前的广场上停车。
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厚厚的云层里透出一点淡白的太阳光,雪后初晴,早晨薄薄的暖阳照下来,一切宛如被洗洁后的新生,白得虚幻而迷茫,在冬日凛冽清新的空气下绵延无边。
重年没有立即下车,看着车前玻璃,昨天晚上盘旋在她脑海里很久都没有成行的一个念头终于渐渐冒了出来。
“沈家谦,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又有什么意思?我求你把奈奈给我…只要你愿意,你很快还会有其他孩子,我求你把奈奈给我…”她想了一夜,到头来也只晓得重复这一句。
“你休想。”沈家谦知道她迟早会说出来,昨天早上他看着她裹着他的衬衫离开时,就知道他又一次把事情弄砸了。可是他没有办法,这一刻真正到来了,他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那我也要试一试。”重年推开车门下车。
沈家和第二天就赶了回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重年打了一通越洋长途电话给自己的叔叔,没有任何遮掩和躲藏,在例行的问候过后,不带任何情绪地平铺直叙:“叔叔,我和沈家谦要分开了。”
姜轩涛回来得少,心思大半都在自己的事业上,在其他事情上又有着男人粗心大意的通病,这几年寥寥几回相聚只忙着合家欢乐,满屋笑语晏晏,是一点苗头也没有瞧出来的。听到重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脑子转了一转,多年商场浮沉养成的敏锐思维令他极快地明白“分开”为何意,不免大为震惊,怒气也紧跟着涌上来,开口斥责:“胡闹!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连家都不要了! 是不是家谦在外面胡来闹出了什么事?你先别急,我找他去!”
“不是,他没有做什么。”重年顿了一下,等他冷静下来,才抓紧早已紧贴着耳朵的手机,缓缓说出来下面的话,“他没有错,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
,我们只是过不下去了。”
也许是姜轩涛从这句判断不出是平静还是绝望的简单陈述里听出来了什么,他没有再急着追问原因,也没有由着脾气怒斥。短暂的沉默过后,像大多数长辈对待婚姻既传统又保守的态度那样,他很快开始温和地劝慰她:“你先别难过,又不是缺吃少穿,日子哪儿有什么一定过不过的下去的,只看你们想不想过。再说要分开也不急在现在这一会儿,你们分开奈奈怎么办?还有你爸妈,你爸现在还在医院里,你叫他怎么受得了?分开简单,分开后你怎么办?”
重年何尝不知道这些横亘在眼前的现实,就是这张世俗生活的网密密匝匝地把她笼在了下面,她带着壳住在里面,不管外面风吹雨打,还是晴天无云,埋着头静默无声就是一天。然而,现在她的那张包裹在身上的壳却不知不觉腐烂在了长久的岁月里面,轻轻一碰就碎成了一片片的粉末,然后化为一地冰凉的齑粉。
这样的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了。
第四十二章 爱 (中)
姜轩涛自认为弄不懂这些年轻男女分分合合的心思,这要比任何公司经营战略都要复杂难解,于是第一时间让妻子回来面对。
沈家和其实下了飞机最先见的人是沈家谦,她一个电话把自己的弟弟叫到了机场等候,可是见到了他却面无表情,直到坐进了汽车都一言不发。
黄昏的机场高速公路上车流如梭,驾驶座边的车窗降下了一条缝,冷风从细小的缝隙里灌进来,呼呼的响声刮在耳边,伴着路两侧急速刷过的行道树,枯干零落的枝桠也随风摆动,像风吹动竹林,竹叶翻飞舞动的声音。
沈家谦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越来越紧,突然一个急转弯,汽车岔进右边的应急车道,车身在急速刹车时震动了一下,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嘎吱声,渐渐归于静止。
“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沈家和抓住座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泛白,终于不再静默。
沈家谦双手仍旧扶在汽车方向盘上,漠然地看着车前玻璃,对刚刚的事故一点反应也没有。
“当初你非要结婚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她不适合你,她这性子太冷淡了,恨不得推十下才动一下。你偏偏又不争气弄出那些混蛋事情出来,她心里能没有疙瘩吗?我瞧她结婚的时候就没有多情愿…你看看你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哪里有一点儿把你放在心上,我都看不下去了…”
“姐,我先送你去妈那儿吧。”沈家谦重又发动汽车引擎,趁着空档,缓缓拐入左边的车道。
“你跟她怎么说的?你答应她了没有?”沈家和没被他岔过话题,又问起了眼下最焦虑关心的事,“奈奈呢?奈奈怎么办?”
“我凭什么随她!她要走就一个人走!”沈家谦恼怒了起来。
“你跟我横有什么用?你要真肯放她走还拖到现在。你要是肯离婚还不容易,奈奈我也带走,总比跟着你们这样不冷不热的好,免得还要瞧你脸色,动不动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气朝他身上撒,下起手来不分轻重,你当打在他身上他不痛!我不想奈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你和重年一年到头都难得说几句好话,他长大后回忆童年会是什么样?相敬如宾冷冷淡淡毫无交集的父母?他现在是小,过几年未尝就瞧不明白了。那时候他又会怎么想他的家?我要他在一个幸福的家里快快乐乐长大,你们不能给他,我也要给他…”沈家和说到伤心处,心里一酸,声音就哽咽了起来。
沈家谦最怕女人的眼泪,女人的眼泪总和烦躁厌烦脱不了关系,然而唯独身边几个女人的眼泪,除了烦躁,心里某个地方也会狠狠揪扯起来,却是永远
摆脱不了的。如同身边那一帮从小玩到的大发小多年前拿他开心说的那样——泥沾上了水就成了一滩稀泥,软得一塌糊涂。他减慢了车速,把纸巾盒递了过去,口气到底也软了下来:“姐,你要是难过,就回到姐夫身边吧,奈奈你也先带过去让他跟你住一段时间吧,我的事我知道怎么办。”
沈家和怔了一下,一迭声说:“那你怎么办?你和重年怎么办?我跟你说,离婚容易,离婚后你再想回去就难了,她那性子,看着闷声不响,心里主意肯定比谁都大,要不然就不做,做了就比谁都狠,十头骡子也拉不回来,你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沈家谦只是看着车前的路况,不做声。
沈家和到底是认识重年的,还看进了她的心里。
同一时间,在医院的病房外,重年对双年重复了一句话:“我和沈家谦要分开了。”
双年同样是震惊,而她的震惊又和姜轩涛不一样。
双年虽然去年才回来,医院和学校两边跑,工作忙碌得有时连睡觉都是奢侈,平日里姐妹两人也多在周末有时间才相聚,在重年有心的掩饰下,并不知道她和沈家谦早已是同一屋檐下长期分居的状态。可是作为妹妹,双年并没有那么迟钝,对从小到大躺在一张床上长大的姐姐还是比谁都了解的。她是看着重年嫁人的,一早就敏感地察觉姐姐姐夫之间的相处并不像大多数夫妻那样,连新婚都不见得有多和美亲密。都说亲姐妹连心,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姐姐在这场婚姻里竖起了一道墙,不仅所有人连同她这个妹妹都被挡在外面,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是被隔在了墙外。
双年比谁都知道重年心里的自卑怯懦,那时候连春节来上学顺便带点家乡食物去叔叔家拜年,她都那么为难拘束。双年永远记得每回紧紧拉住她的手走在通往那栋花园别墅私家路上沉默的姐姐,还有她坐在那精致典雅客厅里的拘束不自然,总是习惯性地低着头,脸上空洞而茫然。双年也知道那里是不属于她们的另一个世界,可是她跟重年不同,她没有自卑难堪,很轻松地就接受了,她觉得自己也拥有一个世界,也可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她以为重年也会慢慢接受,毕竟她嫁给了沈家谦,而那是实实在在的结合。
双年一直以为重年的那堵墙会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姐姐总有一天会融入进去。所以重年不肯多提自己的婚姻,总是一味遮掩粉饰太平,双年也嘻嘻哈哈地带过去,不令姐姐为难,因为夫妻间的事到底旁人难以说清。可是双年对姐姐婚姻的期望,毕竟带着少女的乐观想望,她没有想到,在长久的岁月里坍塌崩毁的
是一座城,而不是一堵墙。
双年沉默了很久,终于问:“姐,你想好了吗?”
重年说:“双年,如果人身上长了一个瘤,是不管它不理它任它扩散到全身所有的细胞,腐烂在血肉里,最后连血肉也一起死去,还是不管痛不痛,一刀下去先割掉这颗嵌进肉里的瘤?”
“并不是所有长在身上的瘤都要割去,有的吃药可以治好,有的会自己消失,有的也不用管,需要手术割掉的都是再也没有其他办法的。”
“可是双年,我这颗恐怕是肿瘤,而且已经到了末期。”
重年踏出了这一步,如同沈家和所说的,是下定了决心的,而且一旦做了,只想快刀斩乱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优柔寡断喜欢做缩头乌龟的人,只要能够躲得了一时,就希望最好能够躲得一世——从前那么多年她也那样不声不响,看不出喜乐走过来了。可是真正卸掉枷锁和桎梏,下定了决心,又有一种孤绝的执拗,比谁都坚决。她知道前面艰难险阻重重,可是只有走过去了,才会有一片新的天地。不论那片天地是大是小,是不是会让她失望难过,是不是以后她都要生活在失去的悲伤中,她都要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还没老得彻底失去声音和所有的愿望之前,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在沈家和家里,还是多年前那精致典雅的客厅,她仍旧坐在大大的白色长沙发上,当年的拘束不自然也没有随着时光烟消云散消失殆尽。她仍然低着头,只是再一次平铺直叙了一遍她的话:“他没有错,这些年他待我也并不是不好,我们只是过不下去了。”
沈家和沉默,对这样一句似乎客观公正的陈述总结,不怨不恨,不偏不倚,淡淡地抹去所有对错与悲喜,仿佛可以一笔抹去当中所有的岁月,她一时无言以对。不远处视线所及的敞开门的偏厅里,特地被她接来的沈奈奈在玩那架十九世纪欧洲老古董三角钢琴,因为不会弹琴,只是胡乱在琴键上瞎按,根本没有任何曲调,可是钢琴音色极好,这样从奈奈手下乱弹出来的咚咚咚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像叮叮咚咚的小小舞曲,带着孩童的欢乐活泼。
“那奈奈呢?”沈家和透过前面一格一格的博古架的缝隙,看着偏厅的方向,“他还不满三岁,需要爸爸也需要妈妈。”
像是应验她的话,沈奈奈突然扬声叫唤:“妈妈——”
重年大声答应:“妈妈在这儿。”
不成调的琴声又叮叮咚咚的响了起来,欢快而温暖。
重年在奈奈的琴声里,明明知道是奢望,也要说下去:“我要奈奈跟着我,我会照顾好他,你们随
时可以看他,他也可以两边住,只要他快乐。”
沈家和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做母亲,然而很久之前却已经有了母亲的体会。都说长姐如母,她对小自己十来岁的弟弟,感情并不比母亲少。而对于沈奈奈,更是心尖尖里的一团肉,从他出生就没有一天不挂在心上,又怎么会不明白一个母亲的心。可是她也有私心,她说:“重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重年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不可能,即便是徒劳,她也要努力争取。也许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无力酸涩找一个地方安放,也许是安慰自己不得不放弃的苦楚,也许是说服自己放手前的最后一搏——可是这些统统都是无力的,她安慰不了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只有放弃的痛是巨大而猛烈的,是从身上活生生剜下的一块血肉,此后永远都不会有新生来弥补替代,永生永世那一块缺失都不会完整。
“重年,你们也并不是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奈奈是可以在你们身边快快乐乐长大的。” 沈家和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知道家谦这些年叫你受了委屈,他就是个闷葫芦,有什么都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但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当年他在这里说要娶你的时候,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叫他进去,他都跪下来求我了。他从小就骄傲,从来不肯低头,挨了那么多回打,也还是一身硬骨头。可是那一回他跪在我面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他爱你,十五岁的时候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才七八岁,可是他一直记得你,后来又遇见你,你在他的车子里唱歌给他听,他一直都记得。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一年他不肯和曲曲结婚的真正原因,我们是把他逼走了,可是幸好他后来终于还是又遇见了你。”
沈家和说出这一番话是低下了头的,为了自己的弟弟,她愿意低下头来卑微地乞求。她只觉得苦涩,这么多年的事情三言两语说出来,当中那么多的情意,语言永远也说不尽。爱是这世间最大的圆满,永生永世都不会遗忘。
“重年,没有人会比他更爱你,他还像个孩子,只是不懂如何去爱,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教会他。”
第四十二章 爱 (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停止了,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直到一团身体直扑进她怀里,稚气的嗓音甜糯糯地叫唤:“妈妈!”
重年下意识抱紧怀里的身体,回答:“嗳,妈妈在。”
沈奈奈满足了,从她身上爬下来,又奔进沈家和怀里去叫唤:“姑妈!”
“嗳,姑妈也在。”沈家和抱着他笑得心满意足,所有的苦涩伤感瞬间荡然一空。
“姑妈,我弹琴了。”
“是是是,姑妈听见了,奈奈弹得真好听。奈奈喜欢弹琴吗?姑妈找个老师来教奈奈弹琴,好不好?”
“不要,我自己弹!”沈奈奈扬起下巴,神气得不得了。
沈家和一概附和:“好好好,不要老师,奈奈自己会弹。”
“姑妈,你什么时候走?”
“姑妈才刚刚回来你就要姑妈走啊?姑妈带奈奈一起走,好不好?”
沈奈奈断然拒绝:“No!That’s terrible!”
沈家和被噎到了,摆出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可怜兮兮地问:“奈奈不喜欢跟姑妈一起?”
沈奈奈倒也会哄人:“姑妈,不是!是美国不好玩!”
沈家和当然是故意逗他的,马上笑盈盈地说:“那我们不去美国,去其他地方好不好?”
“去哪儿?”
“奈奈喜欢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那妈妈去不去?”
沈家和看了一眼重年,没有回答。
沈奈奈又问:“沈家谦呢?沈家谦去我不去!”
这回沈家和无奈地叹气:“你这个小顽固,打了你屁股几下,你就记恨上了,他是你爸爸,他不打你屁股谁打你啊…”
沈家和絮絮地劝哄沈奈奈,唯恐为了那几下打屁股,奈奈心里真留下阴影伤害,以后父子之间有裂痕。沈奈奈颇不以为然,瞪着眼睛一脸不情愿地重复:“沈家谦就是沈家谦!”
重年坐在一边脑子钝钝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有听见,可是仿佛并没有传递到大脑里,并没有被解说消化,直到奈奈那一句“妈妈去不去”才真正唤醒了她。她看着坐在沈家和腿上神气活现淘气犯浑的奈奈,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是她熟悉的,哪一个表情是表达什么她都能在他的声音出现之前就了然,可是近在眼前的这些以后会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在他们说话的一个间隙,对奈奈笑一笑:“妈妈回去了,奈奈在这里陪姑妈要乖。”
这也是墨守陈规的惯例了,沈家和这几年每回回来,沈奈奈都会跟她
住几天陪她。而沈家和回来也有一大半是挂念他,特地回来的。沈奈奈脸上露出不舍,可大概也知道姑妈回来后还要走,要陪姑妈,所以只是扑到重年身上去腻着她说了一通稚气话,要她明天下班了就来看他,末了还肉麻兮兮地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难得乖巧一回,甜腻腻地说:“妈妈,晚安。”
重年很难过,越是这种时候,奈奈越亲近她缠腻她,她越是觉得难过。走出大门,她站在院子里回头,看见奈奈还站在门廊下朝她挥手,那一刻心里的酸楚苦涩绵延不去,重重击入心脏。她甚至疑心奈奈是有了心灵感应,幼小心灵深处害怕不安。
沈家和叫来了司机送她回去,走进了屋子,她下意识开始寻找。沈家谦却不在。她找遍了每一个屋子,他的书房,主卧室,甚至是这几年她很少走上去的三楼,从视听室到露台花园,哪里都没有他。
最后她在自己卧室的床头柜抽屉里找出那一条丝巾。白色的丝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微微泛黄,像是老旧的黑白电影画面,总有抹不去的沉埃。她要想一想才知道已经十年了。
重年在床头柜前面蹲了很久,起身的时候腿麻得直抽筋,一个趔趄身体朝后仰躺倒在地。她举起手,一直抓在手里的丝巾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上头嫣红的折枝梅花洒落下来,像大雪后梅树下零落的花瓣,又老又旧,枯萎残败。丝巾蒙在了她的脸上,她闭上眼睛,滑腻的丝绸贴在肌肤上,又软又轻,仿佛是岁月,随时都会滑走。
她伸手抚摸蒙在丝巾下的眼睛,落进眼底的点点嫣红带她走进了已经滑走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