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做事,似乎更加的沉稳而大气了。

“媖儿,你仔细想想。”朱厚熜看向那小姑娘,淡淡道:“五百万全部花下去,实际上能起到两百万的效果,都已经是大功告成了。”

这个时代,没有快速通讯工具,没有实打实的监视系统,即便可以飞鸽传书,信息也不能就此确认是真实的。

“如果跟从前一样用抽查制……”

“抽查制?”朱厚熜反问道:“九十个城,就假设只有五个里面藏着猫腻,抽查到一个清算了上下,其他几城的医官和知府就不会贪了吗?”

朱寿媖被他问的大脑发懵,难得的说不出话来了。

“再者,只有经济发达的大城建设医院,如今虽然已有主要干道的集散交通,百姓们就真的可以都坐几天的公车去看病了?”

朱厚熜抬起手来,黄锦后知后觉的递上温茶来。

怎么是温的?

朱厚熜进入皇帝这个角色的状态极快,几乎不用温习和回顾。

他只眉头微皱,冷冷的看了眼那太监,粗粗抿了一口,看着那纸上的数字继续道:“听说过扶助这个做法么?”

朱寿媖到底慧根极佳,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了:“父皇是觉得,可以把钱拿来扶助医院的建立,但是朝廷本身不出手吗?’

听到女儿如此快的反应,朱厚熜对她的好感多了几分,只继续引导道:“道家思想里,说过什么?”

“无……无为?”

还是道行不够。

朱厚熜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直接拿出从前做讲师的那派语气,不紧不慢道:“司马迁的《货殖列传》里面提过什么?”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

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渐渐温和起来。

“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亚当斯密的市场经济论,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和道家的无为思想有非常多的重合之都。

而司马迁的‘低流之水’这一论断,更是完美的诠释了这一点。

市场经济就如同水一般,会自然的流动和发展。

医院这种东西,虽然确实需要政府的参与,但更多的是进行引导和管控,而不是彻底的成为主体。

国营医院在古代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会根本没有合理的监督和管理机制,真的腐烂起来也未必会比私人的好到哪里去。

还不如直接引入竞争机制,让多家商贾开始经营医院,参与管理——但是同时要出台合理的竞争和奖励机制。

朱厚熜在现代的时候,不仅去逛了中国残留的领土各处,还拿工资去了趟日本和欧美。

他在考上北大以后直接读到了硕士,又参与了多个项目的研究和讲座。

现代日本的强大和先进,简直是在扇他的脸。

可是日本和欧美的医疗体系、教育体系,以及种种方面别出心裁的设计,着实令人哑口无言。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和骄傲,能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抓住最重要的核心,才是关键。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

“图书馆是收集古籍之用,自然官制严守没有任何问题。”

“而医院,则牵扯进太多百姓,核心要义,在于惠泽更多的人。”

他抬起手,把那两宗卷轴交给了她,轻笑道:“想的不错,再回去多看看书吧。"

回来的感觉,也很不错。

·2·

然而在朱寿媖离开之后,他并没有能够再次召见哪个孩子的时间。

因为四年一度的会议召开,算到今年应该是中央三大了。

虞鹤因为之前已经被调遣为外交使,负责和严世藩往来中欧两地处理和各国的外交和贸易问题,几乎几年才回来一次。

沈炼做了新的锦衣卫统领,而秘书使则换成了当年寻仙考出身的穆紫——她曾经是徐阶的正六品秘书使,后来官职伴随着口碑一路扶摇而上,最终顶替了虞鹤的位置。

“三大的纲要和发言稿已经封存在这里了。”她穿着与沈如婉同样朴素淡雅的官袍,只平静道:“西班牙那边的大使请求与会,您的意思是?”

“可以。”朱厚熜心里惊讶于虞璁对整个朝廷的现代化改造和调教,但是也没有太多的观察,只在打开文件袋后快速浏览了一番,然后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去哪里开会?”

穆紫以为他是问去哪个厅,只如实道:“因为与会有三千多名官员,还是选择在开放和改造后的天字一号厅。”

朱厚熜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自己明明是这个皇城的主人,现在还要装成之前虞璁的样子来再全部过一遍。

不过想一想,他当初刚来这儿的时候,恐怕也不容易吧。

皇上熟门熟路的上了轿辇,就发现这轿子在直接往宫城外走。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朱厚熜虽然没有直接的见过虞璁本人,但是在看过他的日记、空间以及博客之后,还是从侧面了解了这个男人。

虽然是个断袖,但是性格温和而柔韧兼济,异性缘不错可惜没有什么用。

在停留于现世的时候,朱厚熜其实设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能够再重来一次,这个皇朝会变成什么样子。

没想到的是,他的许多设想,已经都被他踏踏实实的做到了。

两个人虽然性格、品位和对上床对象的喜好不一样,可是在某些时候出奇的一致。

那就是对这个国家的热忱。

朱厚熜知道为什么过去的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信息的闭塞和认知的封闭。

如果说是现代,足不出户就可以查看河西洪涝的情况,打开电脑就可以看见全世界的政治动荡和局势,那个嘉靖帝也断然不会有任何故步自封的可能。

窗外人声鼎沸,还能听见小贩的叫卖声。

朱厚熜悄悄挑开帘子,发现锦帘后面还装了个玻璃窗。

“……”

他的指尖抚上了陌生而又熟悉的玻璃窗,透过那干净的屏障去看这外面的世界。

陌生而又熟悉。

斗拱飞檐,牌坊阁楼,样式都和自己离开前风格一致。

但是……有很多高楼,是完全不应出现在这里的。

他目力极佳,可以越过重重阁楼看到远处好几层高的大楼,上面还竖着六个鲜红的大字招牌——“皇家中央医院”。

“陛下,到了。”黄公公在窗侧小心道:“是直接从正门进,还是去休息室稍作休整?”

“不,我想自己走走。”

朱厚熜直接吩咐轿夫停下,又淡淡开口道:“沈炼跟着我就行了。”

他下轿子的时候,迎着太阳看了眼那高耸的建筑。

有天坛的形状,国家大剧院的面积,又兼具人民大会堂的职能。

象牙白的石质建筑上还镌刻着流云麒麟的浮雕,遥遥望去,像是讲述了山海经中的某一段神话。

墙外锦绣辉煌,可从正门进去,会发下上下数层都环环相套,既能够有古罗马竞技场的回声效果和宽阔使用面积,同时又完美的把大明式浓墨重彩的古典风格融入其中。

皇帝扬起头来看向那鸾凤和鸣的某一处藻井,突然听见一声不确定的轻唤:“父皇?”

嗯?

他侧过头去,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青年,正略有些忐忑的看向自己。

朱载基看清是父皇来了中央大殿,扬起笑容上前行礼,轻快道:“爹怎么来这里了?”

朱厚熜打量了眼这体格康健的小伙子,只状似随意道:“最近忙什么呢?”

“基儿先前跟胡大人从日本回来,今日丑时才抵达京城。”朱载基一笑起来,就给人一种阿拉斯加的亲切感:“父皇,日本那边一切安定,几个行省都已经建立了起来,老百姓们中文也好多说的很利索呢。”

朱厚熜只轻点了点头,又不紧不慢道:“之后有什么打算?”

“可能想请愿投身兵部,参与□□和□□的研发设计吧。”朱载基露出腼腆的神情,声音也放慢了些许:“父皇之前还提过的高射炮什么的,儿臣也想辅佐参与研发,张老先生之前说儿臣是这块料呢。”

□□和加农炮吗?

朱厚熜眼睛一亮,突然感觉自己碰对人了。

他虽然可以在医改和其他方面给予许多建议,但是实际的推广和履行都需要很长的时间。

推科技树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无论是□□的配件和激发原理,还是不同铁炮铜炮的样式设计,他都清楚地跟邻居小孩家的玩的积木一样。

去了现代之后,最容易上瘾的,还是进行古旧的对比。

虞家接待那个姓叶的小姑娘在北京到处玩的时候,朱厚熜跟着上了一趟居庸关,还摸了摸那几尊清朝留下来的铁炮。

这玩意儿虽然是古董,但是因为太沉的缘故,也没人能偷走。

哪怕是那样的笨重又落后,看起来简直跟个铁筒没有任何区别,也足够让他观察和研究许久。

虞绛那个时候还笑他,是不是太久没出来逛,个铁炮仗都能瞅那么久。

后来他百度一搜,去了一趟军事博物馆。

北京军事博物馆放的东西,都齐全而且真实,把这皇帝看的一愣一愣的。

现代人打仗都这么玩的吗?

炮弹?坦克?轰炸机?

他看见那屏幕里翱翔而上的飞机,一度开始思考自己过去的那个王朝是有多落后。

然而更为震撼的,还是阅兵仪式。

中国每逢建国十年的时候,都会举行盛大的阅兵式。

按照规格,肯定是有飞机坦克迫击炮等等东西去广场上溜一圈,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人民们开开眼的。

天安门肯定挤不进去了,但是作为北京人的特殊福利就是,半夜可以去马路牙子上看坦克。

从演练到正式阅兵,坦克和各种导弹都会顺着北京的主干道,从郊区军区一路往中央运输,时间大多都挑在三更半夜参与彩排。

那天朱厚熜被虞绛叫醒,被拉下楼去看东风导弹和装甲坦克的时候,才真正的被惊醒。

那是他见过的,真实的最庞大的东西。

比大象,长颈鹿等种种动物,都要来的冰冷而又彪悍。

马路上只有昏黄的灯,映照那道路上缓缓向前行驶的钢铁巨兽。

军人端着武器缄默的站在上面,如同鹰隼一般看着远方。

而那巨兽,哪怕隔了十几米远,也能让人感到震撼。

这样十几米长的巨兽,一旦启动,将会是如何的摧枯拉朽?

朱厚熜扬起头来看那坦克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如儿童般懵懂而又渺小。

“父皇?”

“嗯。”他从回忆中惊醒,只看向朱载基道:“等会议结束以后,你带我去巡视一下。”

“好啊。”朱载基露出惊喜的笑容来,只快速行了个礼道:“儿臣去准备等会的汇报和小结了,谢谢父皇!”

朱厚熜目送着那个孩子小跑着远去,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基儿?

朱载基?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本想抬手叫住那十七八岁的孩子,却还是又把手放下了。

历史中的皇长子朱载基,嘉靖十二年八月十九出生,两个月以后就去世了,谥号为哀冲太子,葬于西山。

在他之后,孩子们先后夭亡,不得安宁。

朱厚熜虽然是嘉靖七年就离开了这个旧世界,去了全然陌生的现代,可是当他读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内心的震惊和愕然也是难以言表的。

——怎么会,怎么会?!

如今的朱载基,身材挺拔而笑容阳光,还蹦跶着邀请自己去兵部看看。

就如同做梦一样。

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那个与自己交换了十几年人生的男人,真的帮自己把这帮小崽子们都养大了啊。

朱厚熜突然露出无奈的笑容来,只转身跟着穆紫往天字厅走去。

会上一共只有两个皇嗣发表讲话,而且念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神情也极为坦然。

没有半分因为自己是皇族的避嫌,也没有任何自矜和骄傲的神情。

长公主和大皇子表现的都非常沉稳而又出色——这让他有些期待其他的几个孩子。

朱厚熜听着朱载基略显青涩的报告,目光往下面扫去。

有几个人他是认识的。

但是有几个老臣……怎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按照道理,这种年岁的老头,怎么说也应该在自己初入宫的时候就进来了吧。

他的眼睛扫过他们的名字——“夏言”、“杨慎”、“王琼”……

所有名字一一如同拉链缝合一般与史书中的一个个故事对应起来,让他几乎有些失神。

由于上台的那个官员废话太多,以至于朱厚熜开始测试自己目力的极限,在角落里一个个看了过去。

基本上座位还是按照部门和官职来分的,虽然发改委的那一排头衔让自己有点眉头一跳,但是在略角落的位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姓氏。

——朱福媛。

·3·

这就是那个,跑去大理寺的女儿?

朱厚熜几乎是看了半天她的姓氏以及名字,才确定下来。

朱福媛,思柔公主,和常安公主是同一天生日。

历史中的常安公主是十四岁去世的,思柔是十二岁。

他虽然疑惑怎么感觉朝廷里许多人看起来太年轻了些,而且自己的孩子怎么会十五六岁就开始当差干活了,可是这一刻,当他凝视那个孩子的时候,心里还是一动。

像极了自己在北大开考古学讲座的时候,台下近处那些专注而又认真的莘莘学子。

哪怕隔了老远,他也可以注意到,她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汇报演讲的官员身上,而且还在不住的记着笔记。

如果可以跨时空送礼的话,老朱是真的想好好感谢下小虞同志。

起码这些学习习惯的培养完全不虚啊。

会议结束以后,皇帝缓缓起身,注视着那个混杂在人群之中缓缓离去的背影,只扭头看了眼穆紫,语气熟稔道:“推了下午的事情,去兵部吧。”

穆紫虽然知道下午并没有安排,也习惯性点了点头,随他一起去见寿王。

朱载基等在殿外,笑容满面的和父皇又打了招呼,就带他去检视三军和总部,然后又一起去了远在郊区的军工厂。

在相对而言粗糙而简单的火铳队和火炮队之后,朱厚熜就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的了。

他毕竟脑子里还惦记着现代银光闪闪又或者打磨到位的种种武器,对这些线条粗糙的东西有些提不起兴趣来。

但是等真正走近军工厂的时候,他才气息为之一滞。

这是——军工厂。

是真正意义上的军工厂。

无论是进出把控的严密,还是高高烟囱上吹出的黑烟,甚至是里面的轰鸣声,都听得他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