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璁原本不打算让这些蒙古人有三个名额, 给一个都多了。

可是想想这儿这么多人,还这么多的事要搞, 回头等自己这边的事情忙完了,还肯定得去调理全国的经济和商业, 大概率没空再跟他们蒙古人如何墨迹。

这种时候,限额就有奇妙的用处了。

听起来有几分矜持和骄傲,不是随便就能予人的。

虽然实际情况上,这些蒙古人完全跟小学生似的被洗刷了人生观世界观, 甚至对自己对蒙古草原的认知都产生了怀疑。

小皇帝压根没给他们缓缓的时间, 直接乘胜追击的再提这个新要求。

虞璁最擅长的,就是这种节奏感的把控。

跟女真人谈也好,跟蒙古人谈也好, 软硬皆施还姿态强硬,根本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因为人一急,就容易出错。

“陛下说了, 这试验改良由你们本族人来,肯定不得其法, 自然还是要倚靠大明朝的技术和工匠支持。”徐阶顿了一下,再度开口道:“也正因如此,还需要给予大量的钱财支持。”

一听到钱, 刚才还个个面露犹豫的人眼睛都直了。

——这么多好处啊?

“每年各部族十万两起底,财报开支都由明朝官吏呈交核查。”

虞璁抬眸看向这帮被自己玩弄于鼓掌中的蒙古人,指节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

“那么,自然是要限额的。”

刚才还恨不得手撕了这狗皇帝的巴尔斯博罗特都懵了,下意识开口道:“皇上想要找哪三个啊?”

一听到他这话,虞璁就知道有人上套了。

说实在的,从民族精神,从大义和传统来说,虞璁做的这事,就是对蒙古部族的一种体制洗刷。

他要废掉大汗的名号,要叛逆蒙古族的历史,要让这些蒙族都成为中国的一部分,要获得这个草原民族的彻底征服。

哪怕如今谈判破裂,也大可以再调动准备已久的兵力,直接这么打下去。

这些蒙古人动了心,甚至有跃跃欲试的念头,其实是违逆他们的民族道德的。

可是,虞璁当初上政治课的时候,有句话一直刻在了自己的脑子里。

人之所以有道德,只是因为他面临的诱惑不够多。

“朕今日所提出的一切,全供你们几族讨论会议,”虞璁缓缓起身,两侧的美貌宫女端着什锦水果娉婷走来,给每一个人献上葡萄美酒夜光杯。

“如果能谈,那就在这好生吃住,进出自然自由。”

“不想谈,那可以直接准备开战了。”

“不打不打!”阿尔楚博罗特急切道:“明国乃蒙族宗主,哪里有大臣打皇帝的道理!”

虞璁眸子一抬,似乎是看出他急于表现的模样,只低头一笑,慢慢道:“三个名额的事情,你们也自己商量下。”

“回头有意向的,自己写个标书呈递上来,格式内容不会的,尽管找徐阶。”

他不再与这些神情复杂的贵族费什么口舌,转身便径自离开了。

陆炳终于放松了少许,也随着他一起离去。

一走出去,就是蔚蓝如碧海的天空,还有棉花糖般大朵大朵的白云。

虞璁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慢慢的在草野上散步。

他可以感觉得到,每一步都沉稳而又轻盈。

“阿彷。”

皇帝缓缓站定,看着天际盘旋的雄鹰道:“我一直在想,这样强留你在我身边,犹如护卫一般的陪伴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陆炳怔了下,忽然感觉自己好像漏了什么。

虞璁缓缓转身,神情略有些复杂。

他太清楚陆炳的才华和能力了。

自己看起来工作繁忙,可一直都耽于悄无声息的儿女私情。

他甚至做不到离开他自己一个人返回京城。

“我在想,你一直因为我留在我身边……会不会,有些压抑。”

陆炳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下,有漂亮的一抹浅金。

他看向虞璁,只沉默了几秒,便一步上前,突然抱紧了他。

两个人在繁茂的草野上,只紧紧的拥抱了一刻,宛如手足相亲的兄弟。

可是在那一刻,虞璁甚至有些诧异,连眸子都睁的大大的。

陆炳从前是做不到这些的。

他沉闷而隐晦,不肯把感情轻易的流露出来。

可是在此时,哪怕远处有侍卫巡逻,他也肯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拥抱他。

在两人相拥如怀的时候,温度和力量都在被有力的传达,刚才还略有些不安的内心,突然就又回到了充实而又坚定的状态里。

虞璁知道,这就是他的回答。

哪怕什么都没有说,就已经够了。

他笑着拍了拍阿彷的背,心想这货是又涨高了,却不肯松开他,只悄声的在他耳边不依不饶的问道:“那,你喜不喜欢我?”

陆炳任由他就这么挂在自己脖子旁边,轻轻道:“喜欢的。”

皇帝跟吃了糖似的松开他,笑的跟傻子一样。

“我也喜欢你嘛。”

明军目前热火朝天的投入饲料处理的研究工作里,当然每日的操练还在继续。

哪怕这白草河对岸的人半夜突然杀过来,也完全不成什么问题。

然而那帮首领们……还真的快打起来了。

自然是有守旧的人不肯答应这大明国皇帝的主意,嚷嚷着现在就要跟他们干一架。

也有人真被这各种大好的条件诱惑到,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得到一个名额。

这可是白送的好处啊,从前自己爷爷太爷爷他们可都是眼巴巴求来的。

比起真金白银,被叫成什么王,是不是放牧,那压根都不算一回事。

中兴之主达延汗的十一个儿子里,两个已经去世了,还剩九个都在壮年。

正是因为壮年,又各自利益立场不一样,这时候争什么的都有。

当然他们争归争,各种水果点心可一样不落。

皇帝还特意吩咐给他们弄个小厨房,想吃啥随时都能点。

看起来是皆大欢喜,唯一开始苦着脸的,就是徐阶了。

蒙古人性格奔放又大大咧咧,说话激动了都唾沫星子往外喷,偏偏徐阶被安排住在不远处的绿色小帐篷里,几乎每一天从早到晚到半夜都有人找他。

这帮孙子虽然口口声声不要轻易屈服,就是派小厮甚至自己上门来找他写标书。

别说有九个人了,徐阶直接写了二十多份,一度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几族的蒙古人。

更可怕的是,他每次要问细节的时候,都会被威胁砍脖子。

亮闪闪的蒙古弯刀啪的拍桌子上,眼珠子也瞪得跟要吃人一样。

可是就是要问细节啊……

这皇帝可说了,标书里要写清楚区块的划分归属,要写自己对配合政策实施的保证和认同,还要把各种争取的原因都写出来。

这种东西蒙古人当然不懂,那就要徐阶苦口婆心跟教孙子似的一遍遍讲。

偏偏今天是首领来明天是使者来,而且蒙古人还真没想好要不要划片分治,往往是开着会又把他拎过去乱问一通,徐侍郎只感觉自己年纪轻轻的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自己是真没想到,还能有写稿子写到手抽筋的一天。

而在另一处的大帐篷里,武将和高层官员还在紧锣密鼓的开会。

行政体制要改,守军体制也要改。

如果真的有三族争得了皇帝的名额,愿意再配合政制的修改,那肯定是要见缝插针安排驻军和官员的。

女真虽然如今的体制比较落后,但是跟蒙古相比还是好很多。

起码这蒙古真正宣誓效忠的部族,军权要交给汉族的官员来管理,而且还必须每隔几年换任一次,不能形成威胁势力。

皇帝把权力一下放,就拉着自家阿彷骑马猎兔子溜豹子去了。

佩奇来到草原上,前几天压根玩的都舍不得回营地。

后来还是被偶遇的狼群吓着了,才灰溜溜的夹着尾巴跑回来。

当初去河套的时候,冰雪未融,风雨如晦。

如今春光明媚,倒还真有几分皇家郊游队的感觉。

虞鹤睡的迷迷糊糊地,突然被人用力的拍醒了。

“虞大人!!快醒醒,出大事了!!!”

虞鹤忙到半夜,现在才睡了一个时辰,只觉得头都在痛,声音含混道:“怎么了?”

“大事不好啊,您快醒醒!”苏公公焦急道:“杨大人怕是不行了!”

“杨大人?!”虞鹤猛地站起来,略有些眩晕的扶了下脑袋,吃力道:“哪个杨大人?!”

“首辅杨一清啊!”苏公公都急的快哭了:“之前只是偶感风寒,还吃了药来着。”

“可是夜里头人突然就不行了——您可快看看吧!”

第87章

杨老爷子是突然就不行了的。

虞鹤赶过去的时候, 整个杨府都灯火通明,甚至已经有了隐约的啜泣声。

从前这府里的孙管家看到虞大人, 那都是满脸笑容客气恭敬的, 此刻也真的是急的没边了, 甚至直接拉着虞鹤的袖子,快速催促道:“虞大人您赶紧的吧, 老爷他——”

虞鹤虽然来杨府少,但是这一刻也仿佛被什么指引着, 脚步快的没有一分的停顿。

等冲到病榻前,那个老人已经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了。

到处都是浓厚的药汤味,一众门人亲友簇拥在他的身侧,还有几个太医在心乱如焚的在煎药把脉。

虞鹤一看这情况, 就懂了大概。

不是风寒的问题, 是老人家已经油枯灯尽了。

“嘶……嘶……”

杨一清似乎感觉到虞鹤走进了他的身侧,挣扎着想要说句什么话。

虞鹤眸子一睁,忙伏在他的身侧, 想听清楚他要交代什么。

“慎——慎。”

杨一清甚至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说完,就这么突然没了声息。

那一瞬间,他突然就没了气息。

连眼睛也只是刚刚闭上, 身体没了气力,在这一刻也终于瘫了下来。

“杨大人!”

“叔父!”

“爹——”

各种哭声同时扬起, 交织在一起,乱的人心里都不得安宁。

虞鹤轻轻用手抚过老人尚留温热的脸颊,默不作声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退了出去。

比起悲痛和惋惜,他还有更要做的事情。

这位平时格外照顾他的老人,曾经点拨过自己许多道理的长辈,大明两朝阁老,写出虞弦响绝更薰风这般诗句的首辅,竟就这么去了。

他直接找到了门外候着的马车夫,急促道:“去杨祭酒府中。”

白马在暗夜中长嘶一声,直接扬蹄而去。

这个时候,所有的情绪都要先压抑下来。

因为三大支柱之一,已经倒下了。

王守仁,杨一清,李承勋。

这个时候,大明朝的不能乱,也更不能让某些人浑水摸鱼的上位。

现在是丑时三刻,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梦之中,真正得知这些消息的,都是住的与杨一清较近的亲属和门人。

可是最重要的两个人,还一无所知。

马车疾驰到杨慎府前,门口两个打着瞌睡的门卫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含混道:“谁?”

虞鹤直接一扬御令,冷声道:“带我去见你们老爷。”

小厮在看清这是新晋的锦衣卫统领时直接打了个冷战,连滚带爬的就回去通报了。

杨慎披了晨衣快步走进大厅,看了眼夜色道:“什么事情?”

“杨首辅已经薨了。”虞鹤盯着他道:“你先和我去找王尚书。”

杨慎的脸色在这一刻变得苍白,喃喃道:“明明前两天还好好的……”

“来不及考虑这些了。”虞鹤直接转身就走:“跟我来。”

皇上把他提拔到这个位置,就是为了保证这三角的存在足够稳固。

其中一边出了问题,绝对要在第一时间把缺漏补上。

杨慎相当被动的跟着他上了马车,两人又去接了王守仁,三人在车厢中一时沉默。

老人这去世的太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连悲痛的心情都有几分不真实。

王守仁叹了口气,按着眉头沉默了半晌。

虞鹤并没有给他们扼腕叹息的时间,直接从袖中抽出了一个空白的卷轴。

他缓缓将这卷轴打开,露出里面货真价实的玉玺之印,和空白无物的丝绢。

“这是——圣旨?”

王守仁在看到玉玺红印的那一刻,突然间就清醒了过来,声音里都多了几分颤抖:“你居然有这个?”

皇帝竟如此亲信他!

空白的,盖过章的空白谕旨,几乎是神器般的存在。

哪怕在皇帝不在的时间里,他们迎哪位帝子为太子,都没有任何杀头的风险。

虞鹤拿稳了那一轴空白的谕旨,寒声道:“首辅和监国之位已经空缺。”

“两位大人,你们准备好了吗。”

杨慎和王守仁愣了下,相互对视了一眼。

其实,虞璁在很久之前,就想到了这件事。

监国三角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年过五十,身体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