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嗓子,他指挥佳宝:“去帮我拿瓶水。”
佳宝朝殷虹看了眼。
“去吧,没事。”林道行说。
佳宝这才起身,她的动作自然引起了殷虹的注意,她解释:“我想去拿水。”
殷虹点头。
其他人不知何时已经坐下了,他们也渴,但谁也不敢动。
佳宝拿了几瓶水,回来放到桌上。
施开开嘴巴不渴,她其实现在还有些浑浑噩噩,总感觉现在这一切都不真实,也许醒来会发现只是一场梦。
她转头看边上,邻座的严严正拿着瓶水,使劲拧,似乎拧不开。
她知道这些都不是梦,她梦里没道理会出现严严这么个小少年。
施开开把眼泪逼回去,抽走严严手里的矿泉水。
严严愣了下,看向她。
施开开帮他拧瓶盖,小声说:“你别怕。”
声音在抖,也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还是在跟别人说。
水拧开了,严严喝了一口,想了想,又推了一瓶矿泉水给她,让她喝。
这种时候,没人会有心思注意到他们的互动。
林道行喝了几口佳宝递来的水,问她:“你对星海号的事有多少了解。”
佳宝攥紧了笔说:“新闻上说,邮轮着火后发生了两次爆炸,那艘邮轮上的252个人,最后只活下来了26个。”顿了顿,又道,“我那个时候还在读初中,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也没法参与。她不能和大人一起守着政府等待消息,所有的事她只能从新闻上看,从父母亲戚口中被告知,仅此而已。
林道行的记忆比她的要具体。
星海号是一艘小型邮轮,共有六层甲板。事发当晚,邮轮曾发出救援信号,但事发海域太远,救援队赶到时已经迟了。
据其他幸存者口述,当晚邮轮起火时,大部分人都在休息,根本反应不过来。爆炸来得也极快,逃生时间仓促。
事发后邮轮残骸被打捞上来,推论是机轮舱内部的问题。
殷虹对齐嘉俊三人的死亡有着十分笃定的质疑,但他刚才问她的问题,“你是否对邮轮事故有过怀疑?”
她答:“有过怀疑。”
由此可知她对事故是不确定的。
林道行认为目前可以把星海号事故和齐嘉俊三人的死亡分成两件事看待。
这一切,还是得从那三位幸存者入手。
问题基本罗列清楚,林道行起身,说:“可以开始了。”
殷虹在客厅里等待已久,她问:“一个一个采访吗?”
“对,一个个来。”
“你想从哪个先开始?”
林道行的目光从那三人脸上一一掠过,下巴朝某人一点:“罗勇勤。”
罗勇勤一抖,神色紧张惶恐。
林道行说:“给另外两位暂时换个地方吧。”
殷虹思量了一下,朝朱家人说:“你们把范丽娜和万坤都捆上,把他们两个分开绑到外面甲板。”
朱老先生夫妇和朱筱尤去厨房找来绳子,齐心协力把那两个人都绑上了。
林道行看了看这三个“帮手”,又不动声色地朝船员、船长和向导观察了一番。
解决了另外两个人,林道行按了按佳宝的肩膀,才离开餐厅区。
他的手离开了,佳宝仍能感觉到肩膀上的重量。她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林道行。
林道行挑选了一个采访位置。
采访位靠近吧台,头顶刚好有一盏射灯。把四周的灯关上,射灯对准罗勇勤,这是一种有压迫力的心理暗示。
两人面对面而坐,他手边是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佳宝的明信片和笔,有问题方便他随时记录。
他快五年没做主播,以前播新闻,直播厅宽敞明亮,主播台上放着新闻稿,他则看着前方的提词器。
新闻稿都是九字格的,字体大,一行只有九个字,看着清楚,读起来不会出错。
他做主播那几年,只碰到过三次低头念新闻稿的情况,因为突发新闻来不及做成九字格,他只能照着普通格式的小字体播报新闻。
那三次突发新闻,其中一次,正是星海号事故。
154人均是广电同事,他如鲠在喉。
殷虹坐在不远处,手边是那把小手|枪,罗勇勤呼吸急促,额头汗水不断。
林道行喝了一口水,翘起腿,悠闲坐着,朝老寒看了一眼。
灯光就绪,老寒的摄像机就位。
开始!
记忆像潮水,时光瞬间倒退,林道行重回镜头前。
林道行:“你是五年前星海号事故的幸存者?”
罗勇勤:“……是。”
林道行:“你对那天发生的事还有印象吗?”
罗勇勤:“我记不清了。”
林道行:“哪些方面记不清了?”
罗勇勤:“全部!”
林道行:“事发后你是否得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罗勇勤:“……没有,没得过。”
林道行:“你对这次拉加厄斯帕群岛的旅行有没有产生过抗拒情绪?”
罗勇勤愣了愣,然后回答:“没、没有。”
林道行:“是你决定的这次旅行吗?”
罗勇勤:“是我老婆决定的。”
林道行:“罗先生,其实人类对灾难的记忆是最为深刻的,即便当时的记忆你已经没有了,但事后通过身边人、通过新闻媒体,你也会灾难有所了解,而不是一无所知。
你说全部的事情都记不清了,从心理学方面来说,这是一种逃避心理。
人之所以逃避,是因为内心有所隐瞒,所以,你对在星海号邮轮上发生的事情,有所隐瞒。”
第19章
罗勇勤瞳仁收缩, 嘴唇抖动, 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我没有隐瞒!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
他的汗水已经把棕色的丝质睡衣领口浸湿了。
林道行一直在观察他的神色,分辨他的语气,他心中自行给恐慌程度划分出十个等级, 罗勇勤现在的恐慌等级应该有七级,还没真正到六神无主、口不择言的时候。
但他依旧是一个最佳突破口。
他们这三个人, 范丽娜虽然紧张,但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万坤难以捉摸, 只有罗勇勤,他的心理防线是几人中最为薄弱的那个。
对方不易守,他则容易攻。
林道行忽然对旁人说:“拿点纸巾过来。”
老寒一直盯着摄像机, 听见林道行的话, 他回了下神,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正准备去拿,却见冯佳宝走了过来。
佳宝把游艇上的纸巾盒拿给林道行。她走路时带起风, 林道行闻见淡淡的清香, 他没转移视线, 接过纸巾盒,他双眼依旧盯着罗勇勤。
“擦擦,睡衣都湿了。”林道行抽了几张纸巾给他, 道,“你这件睡衣款式不错,你太太帮你买的?”
罗勇勤听见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脑中警铃作响,却又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他慢吞吞地接过纸巾,如实回答:“我自己买的。”
林道行问:“习惯穿睡衣睡觉?”
罗勇勤愈发不安,他擦了擦汗,舔了下嘴唇,回答:“是,习惯了。”
林道行神色放松,嘴角微微上扬,“不如我们来谈谈你当年在电视台的生活。”
他这话没有起承转合,罗勇勤反应不及。
“五年前我们两个是同事,我记得你在星海号事故后不久,就从电视台离职了,是吗?”林道行问。
罗勇勤:“……是。”
林道行说:“我们两个以前分属不同的部门,所以我们虽然共事过几年,但我跟你私底下的往来并不多。我至今也不知道你当年离职的原因,不知道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突然离职?”
罗勇勤说:“我……在事故之后,身体不好。”
林道行问:“你在事故中受了伤?”
罗勇勤说:“……是有点,是受了伤。”
他思考了两秒……
林道行加快语速:“你现在身体怎么样?我看你昨天进行浮潜,动作没什么问题,水性也不错。”
罗勇勤说:“是,我现在身体好了。”
林道行点了点头,又说:“如果我没记错,你离职前是在台里的新闻采访部任职的,是吗?”
罗勇勤答:“是。”
林道行:“你当时主要负责什么工作?”
罗勇勤如实回答:“我是记者一组的组长。”
林道行:“你当时认识齐嘉俊、冯书平和朱楠这三个人吗?”
罗勇勤胸口微微起伏:“认识,但不熟。”
他强调的很快。
林道行问:“对他们三个全都不熟?”
罗勇勤:“不熟,都不熟。”
林道行:“不熟是什么样的程度?是不知道姓名,还是只知道对方姓名?”
罗勇勤:“我只知道他们的姓名。”
林道行:“工作中有没有过交谈,有没有同桌吃过饭?”
罗勇勤说:“没有,都没有。”
林道行:“虽然你们不熟,但他们有没有做过什么事,给你留下过深刻印象?”
罗勇勤:“没有,我对他们没印象。”
林道行语气有所改变,“不熟,没印象……确实,他们三个当时只是很普通的实习生,参加实习的时间也并不久。我只是很意外,时隔五年,你还能记得‘不熟’、‘没印象’的人的名字。”
罗勇勤强撑:“刚好记得……对,”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她提到他们三个是你的徒弟,我才记得。”
“她”指殷虹,罗勇勤不敢用手去指。
林道行视线微移,看向斜前方的一块黑色镜面,装饰用的黑色镜面中,映出佳宝的身影。
她送了纸巾后就回去了,这会儿正低头写字,不知道在写什么。
佳宝似有察觉,她忽然抬起头。
她的角度只能看见林道行的背影和一点点侧脸,他身处半明半暗中,其实这样的灯光对一出采访来说是不合格的,但她又觉得,在这场与众不同的采访中,必须配以这样的灯光——
就像审讯室审讯犯人的灯光。
林道行看了一眼黑色镜面后,很快接着问:“你认识吴慧吗?”
罗勇勤:“……认识。”
林道行:“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罗勇勤:“就……工作上认识的,知道有这么个人,但往来不多。”
林道行点头:“你和范丽娜、万坤的关系应该很好?”
这点罗勇勤不需要撒谎,当初林道行和他们三人在同一个电视台,对他们的关系自然也清楚。
罗勇勤说:“是,关系很好。”
林道行:“近几年你们三个有联络吗?”
罗勇勤摇头:“没、没联络。”
林道行:“你们既是旧同事,又是朋友,关系这么要好,这几年为什么不联络?”
罗勇勤说:“……离得远,平常大家工作又都忙。”
林道行问:“你和他们,是在你从电视台离职后就不再联络了,还是后来慢慢断开了联络?”
罗勇勤说:“离职后就不再联络了。”
林道行:“也就是说,你们三人,最后一次存有亲密联系的场合,是在星海号邮轮上?”
罗勇勤眼神飘忽不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