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女人都笑趴了。

重生其实挺寂寞的。

大家都不认识你了,你却还记得他们。明明是相熟的朋友,却还要说着陌生的话。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令人难过的是,你最在乎的人,偏偏是这辈子必然要忘记的。

但阿狸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她不能再走太子线了。

她压根就不是司马煜喜欢的类型——这一件她重生多少回,都是不会变的。他定然还会遇上左佳思,便不是左佳思,也还会有比阿狸更合适的人。

阿狸知道自己最不会争。她是抢不过的。

但是上一辈子她和司马煜的亲事,可是皇帝定下的。看样子,给儿子娶王家的闺女,皇后也仔细权衡考量过。轻易也难以回避。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抢在皇帝开口前,把她跟谢涟的亲事敲定了。

毕竟上一辈子,她阿娘也仔细的考察过谢涟。她信她阿娘的眼光,绝对不会把她往火坑里推。

不过话又说回来,谢涟喜欢什么样的?

别再等嫁过去,才又被嫌弃。

可惜谢涟不是司马煜。

……这个人相处倒是容易,知心却难。阿狸想要了解时,才发觉,谢涟其人,她居然从来都没看透过。

别的不说,王琰跟太子、卫琅那是截然不同的性子。上辈子王琰还是司马煜的小舅子,两个人也是信任多于亲近。可是在王琰,谢涟是知己、至交,在司马煜,谢涟同样是知己、至交。甚至在最胡闹的卫琅那边,谢涟也还是知己、至交。

他久在行伍,甚至寒门庶士、三教九流,就没有他处不来的朋友。但究竟他喜欢什么,竟真不曾有人说起过。

阿狸不无愧疚的想:上一世谢涟帮了司马煜和王琰多少忙,她竟从没认真想一想,谢涟需要的是什么。

这一遭,可要多用些心思,好好的与他相处。

她想通了,再看谢涟,那别扭终于消减下来。

小孩子轻易便玩得熟。

谢涟写字给阿狸看,阿狸便在一旁剥蜜桃,再用丝线豁成小块儿,盛在盘子里给他吃。

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凑做堆,男娃灵秀,女娃乖巧。大人们在一旁看着,暗地里点头。

不觉天色向晚。阿狸娘终于起身告辞。

东山太半是谢家私苑,出了山门,还有长长一条谷路。阿狸娘见景色好,便不忙着上车。携了阿狸的手,慢慢的走。

此刻安静下来,鸟鸣山幽,阿狸望见竹荫间洒落的碎金似的阳光,心情稍觉平稳。

重生大半天了,她终于能好好的想一些事。

比如,该怎么抢在皇帝面前,把自己的亲事搞定了。

阿狸发现……好像这一件,她也完全使不上劲儿啊!

难道她该跟她阿爹阿娘说:赶紧到谢家提亲去!

太没谱了。

更不能越过媒妁去,先勾搭上谢涟——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在这个时代做人了。

当然办法也还是有的。不过……阿狸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她这辈子才七岁呢,就开始操心婚事了。总觉得这样的人生,很让人绝望啊。

阿狸正满腹心事。忽然便看见一只蓝尾巴喜鹊扑棱着翅膀向她冲过来。

阿狸惊了一跳,幸而那喜鹊飞到半途也惊了,费劲扇着翅膀腾起,才没撞下来。随即便听林子里簌簌响了一阵,阿狸还在好奇,里面便窜出个半大孩子来。

那孩子看到阿狸,就愣了一愣。

阿狸娘便把阿狸推到身后去。

这孩子虽看着野,一身清贵气却遮不住。凤眼微挑着,潋滟觑人,虽不过八九岁,已然有十分的灵动含情,会说话一般。

阿狸看着他眼熟,便从她阿娘裙后探了头出来张望。

两个人视线相交。那孩子就盯住了她,眼睛瞬也不瞬。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也不理会阿狸娘的戒备,就一本正经的问阿狸。

阿狸都快哭出来了!

——这话一出口她就认出来,这倒霉催的野孩子,居然就是司马煜!

幸而他问话的功夫,林子里又气喘吁吁钻出几个大人来。他回望了一眼,匆匆对阿狸道:“下次再叙,我得先走了。”

一面灵巧的闪身,眨眼就窜上几个台阶。

阿狸望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移不开眼睛。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司马煜了。他小的时候原来是这般模样。

简直是打她脸一般,司马煜忽然便停了下来。不放心的回过头,黑漆漆的凤眼半垂着,抿了嘴唇看着阿狸。

而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回身,三步并两步又跑了回来。

“我叫司马煜,你呢?”

“我……”阿狸瞟见满山翠竹,看他不耐烦了,赶紧道,“我叫阿竹!”

她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司马煜匆匆点了点头。

阿狸还懵着,他已经拽住阿狸的手腕,脑袋往前一凑,阿狸便觉得面颊上一湿,竟然被亲了一口。

几个扶着膝盖喘的下人也惊呆了。

阿狸捂着脸颊,指着司马煜,悲愤至极,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司马煜给她来这一招。

而司马煜盖完了戳,心满意足。头也不回的就往山上去了,身影很快便远远的消失在竹荫遮蔽的蜿蜒山路间。

阿狸娘这才俯身给阿狸擦脸,道:“别怕,不当紧。”

阿狸:呜呜呜……你怎么能这样啊!

——当小孩子的好处是,你可以尽情的宣泄。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阿狸此刻心里五味杂陈。连欢喜,竟然也是有的。正因为觉出了心里的欢喜,才怕得哭出来。

——怎么躲都躲不过啊

阿狸娘面上却顾虑重重。再循山道望了一眼,便叹了口气。

——阿狸认出来,靠得是记忆。阿狸娘却是一眼就从他衣服上数出了七样章纹,只怕还没有数全。略一联想,也就猜出了身份。

心想:太子果然就像传说中的一样不着调。哪有见面就啃一口的?瞧把阿狸给吓的。话说回来,阿狸不声不响的,心思转得倒也快。到底没把真名报上去。

阿狸依旧没弄明白上一世自己究竟在这里犯了什么错,也不知道这一世是不是改好了。

一直到回到家,才想起来——上一世她有在山路上碰到司马煜吗?

难道她上一世犯的错误是没拦住司马煜,让他见到了谢涵?

好吧……貌似这一回,她又没有拦住。

__|||

……阿狸没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又被司马煜拐回到太子线上了。

谢家宝树(上)

阿狸不得不承认,重生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这辈子她不用再被语言问题拖累,繁体字读写起来完全没障碍,书法、刺绣也日益精进。虽然因为握不好笔或者插不准针,一时还达不到当年的水准,但也绝对进步惊人。

这一遭,阿狸终于是个能拿得出手的好孩子了!

__|||……

阿狸娘出门便常带着阿狸,一来是炫耀——不是总说你家孩子怎么怎么好吗?瞧,我大闺女可不比你家的差。二来也是想让阿狸见见世面——她日后不是跟这群人做妯娌,就是要做姑嫂的,早点熟悉她们的心性为人也好。

阿狸:……

阿狸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只误闯进玻璃花房的大肥猫,而别人都是俏生生的小花苗——大肥猫跟小花苗大眼对小眼,各自观察完毕,小花回头聚堆窃窃私语:她是只大猫诶。大猫……大猫回头,就她一个。

重生的寂寞感油然而生。

太不人道啦!让阿狸装装青春期少年还行,七八岁的小孩子,她哪里装得像啊!

阿狸压根就没尝试着融入这些小姑娘的社交小团体里。

她就是自备点心,搬个板凳捧杯水,坐在一旁看她们嬉闹,顺便帮忙瞧着别打起来或者走丢了。

__……

不得不说——小姑娘们还是很省心很可爱的。

就是她未来的弟媳妇谢清如很难应付。

别人凑到一处就聊进来看了什么书,绣了什么花儿,再将荷包翻出来比比针脚,然后就笑闹着荡起秋千打起双陆来。她呢?

她回头瞧见阿狸在后头,就大姐头一样过来,关切道:“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

阿狸:“……我看你们玩挺好的。”

小姑娘皱皱眉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就道:“那我跟你一块儿看吧。”

阿狸:T__T……这种被大姐罩着的受排挤小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谢清如性子最闹腾,阿狸上辈子虽没领教过,却也听说过。

——她阿弟王琰开窍晚,不爱把家事放在心上。谢清如嫁过来没几天,他就跟着个大和尚跑到剡县栖光寺去了,留书说是“访友、论道”。

他自个儿是真名士自风流了,把新婚妻子丢在家里,连阿狸娘都觉得对不住人家。

谢清如呢?

她不哭也不闹。百衲衣一穿,扮成个比丘尼,背上小包袱,悄悄的也跟去了栖光寺。王琰不是要跟大和尚玄谈,不是说他精微入理吗?谢清如用三丈青帏把自己一遮,就坐在山门前,请大和尚为她谈玄说道。

她去的时候巧,大和尚让王琰勾起了瘾头,穷极其理,无人能对,正寂寞呢。听说有高手下帖,也不论男女,就应战了。

两个人隔着三围青帐,从日出直说到日落,大和尚几次绝倒,最终无言以对,跪拜认输。

谢清如潇洒转身。王琰乖乖的跟着回了家,从此绝口不再言“道”,专心诗书与庶务。

其才情、性格强横至此。

但现在还是个好捏的软包子小姑娘呢。

她不紧不慢的跟阿狸聊着天,说说花、说说草,阿狸就请她吃点心。

小姑娘对没见过的东西还是有些戒心的,看看阿狸,再看看手上的蛋挞,片刻后,用手绢儿托着,轻轻咬了一小口。

就眨了眨眼睛。

阿狸就知道,还好,看来是喜欢的。

荡漾的想:这弟媳还是容易喂的。看来日后就算不能和她说诗书玄理,也是有话题的。

“好吃……软嫩香滑,”小姑娘说,“就是带一点膻味儿,能去了就更妙了。”

“嗯,里面有羊奶呢,下次我用茶叶多煮会儿。”

小姑娘点点头,“……我还要再吃一个。”

谢清如性子大方,片刻功夫就跟阿狸对上话了。

阿狸娘跟贵妇人们说笑呢,远远的瞧见两个小姑娘友善,心里又给谢涟加了几分。

这边阿狸忽然想起来,“等我做好了,差人给你送去吧。”

——上回吃了谢涟的桃子,还没有还礼呢。虽然留下个荷包……但那可是旧的,太羞愧了。干脆蛋挞做黄桃味的,多送些去,就当回礼了。

阿狸黄桃蛋挞送去了东山,小姑娘一本正经的写了帖子答谢,送来一坛子鲊鱼。

那鱼……是谢涟钓的。

谢涟这点爱好阿狸还是知道的。上一世司马煜当太子时就经常找不到他,回头一问:

——干嘛去了?

——钓鱼呢。

——我就不信你能钓一整天!

——没,傍晚就回了。对了,我让人做了三坛子鲊,分你一坛?

——别!上回送的还没吃完呢!

王琰、卫琅、司马煜,个个谈鱼色变,都是让谢涟的鲊鱼给送的。但阿狸吃着,味道还是很鲜美的嘛。再加一点甜酱就更好了。

一个整天钻研怎么钓鱼的少年将军……阿狸觉得,其实也挺可爱的。

一来二去,两边就有了交情。

王谢两家也算世交。虽近来颇有些龃龉,但那是司空那一支的事,影响不到王坦跟太傅的私交。

两家晚辈交好,阿狸娘和太傅夫人都乐见。于是便常接小姑娘去山庄或是别筑住几日。

阿狸到是没怎么见着谢涟。

——听说因为太子近来频繁出入东山别筑的关系,太傅夫人勒令家里男丁,不管是才会走路的,还是已经娶妻生子的,未经太夫人准许,一律不得往内院里来。

至于太子何以爱往谢家跑,阿狸想,也许他又见着谢涵了吧。

这些都是命里的东西——但他就是喜欢那惊鸿一瞥,能有什么办法呢?

阿狸果然没有想错。

四月里,阿狸又去谢家,还没下马车呢,便听到外边有声音大叫,“你怎么可能是谢涵的儿子?”

阿狸听着那声音,心里就一哆嗦。偷偷把车帘掀了条小缝儿望出去,果然是司马煜。

这孩子特地将一头墨发挽成发髻,里面穿了白绣深衣,腰身扎得利索笔挺,外间套着青绣半臂,倒有些玉树临风的意味。看得出是用心打扮过的。

可惜他手里正抓了一大把金灿灿的棣棠花,悲愤至极的指着个小娃娃,“谢涵她怎么可能有儿子!她她她……”

要说起来,“淡定”那是谢家的家传美德——谢涟带着六万新兵蛋子对北秦八十七万大军发起总攻时,太傅谢桓还在跟人下棋了,下棋还赌别墅呢,赌别墅还赢了呢!

小孩子就用那双波澜不惊的黑葡萄大眼睛望着司马煜,“不要乱叫我阿娘名字。”

后边下仆们就擦着汗保证,“殿下,这真是大姑娘家的公子!”

司马煜泪奔而去。泪奔前还想拐那小孩子一拳。最终没下去手,只把棣棠花狠狠的摔在了地上,一副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的表情。

阿狸望着他因为失恋而格外悲愤萧条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

——果然,不管她轮回几次,司马煜喜欢的都不是她这一型。

阿狸在谢家住的倒是很舒服。

这一次太子终于不来乱跑了,阿狸就见着谢涟几回。或是在山溪旁垂钓,或是去拜见祖母、母亲回来。

虽还是个小孩子,谢涟却总是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便只笑着一点头,也能觉出不同来。

有时谢清如就与他打招呼,“阿兄,你那边可还有柳叶笺?”

他简简单单一个字,“有。”回头就命人将各色笺纸都送来一大沓,说是甲是你要的柳叶笺;乙是我用着好的,你也试试;丙是新出的桃花笺,看着还行。

阿狸:……那么丁戊己庚辛呢?

下人传话:怕两位小姐还缺别的,文房四宝就都挑了些。

阿狸:……还有他想不到的吗?

谢清如:他想不到,也有下人替他想到——一样的仆役,他屋里的也总是更殷勤些。

阿狸就想,谢涟这名将,也不是白当的。

在谢家做客,唯一不好的是,谢太傅比她阿爹还喜欢教导孩子。

王家传家的是书法,谢家传家的是华章。这也决定了两家教导孩子风格的差异。王坦说的大都是立身为人的道理,非常朴实,谢太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