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得却奴都看得清他手腕上的青筋是如何一点点的蠕动暴涨。

这一推似慢实快。

那是李淳风独门秘技“推背”!

这一式,以算学家的精准推出,杂君平之术与星曜之变,那是李淳风得以享名天下星罗道中的不二绝技,更是他苦修终生的成名之术。

可那一剑光寒,清亮如羽。

庞公公猛地闭眼,因为已感到必死。

可就算在必死之心下,出于本能的,他还是面孔略略地向后一仰。

那一剑突升……

接下来的一切,别说宗令白,快得连却奴也看不清楚。

他只记得肩胛全身那被割裂得碎得如羽毛一样的衣衫突然爆了。空气中炸满了一天的羽毛。那只鸟儿,飞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快得不可思议的在庞公公那本能的怯缩间突进。

然后只见到满天羽落,没有人知道那只鸟儿哪里去了。

——那剑,是鸟的喙。

——可那喙,又到哪里去了?

直到空中的衣袂飘碎如羽,却见肩胛一身内衣,孤另另的一把骨头似的,耸身站在胡床之侧。

而——他的“吟者剑”,正斜斜地指着李世民的喉头,相距不及一寸。

却奴忽然明白了自己今日进宫来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就是这个!

这样的可以直逼“天颜”,直犯禁忌,直抵封喉的一种锐意!

可肩胛的身后,李淳风的双手推到他背心也近不及寸。

他的腰间,庞公公的双臂已环,只差合拢。

可他们还是不得不胆寒住手。

李世民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大野龙蛇今何在?飘零一羽不可轻!”

“今日我算见识了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剑士。《庄子·说剑》之后,我以为王者之剑,沛然丰厚,虽天下之重,犹可佩御。”

“今日、我才算见到一士之剑。”

“这一士之怒,竟锋利得如此可怖!”

肩胛也面露微笑:“那可御天下的王者之剑,沛然丰富,无物不载,不所不覆,当容得下一个小小少年人的性命吧?”

剑锋及喉,可李世民还是沉吟了下。

然后,他轻轻颔首。

哪怕这一颔首,已让自己的下腭直抵剑锋。

“明德一诺?”

肩胛曼声而问。

李世民哗然一笑:

——“可逾千古!”

风角战

——长林丰草绿,

映日各斑阑。

小却的头枕在自己的双手上,手背挨着草根,鼻中满是青草的味道。

沿着渭水河岸,一片杂树林绵延展开,伸展得足有数里长,而林间丰草如此厚密,所有的绿都绿出不同的层次。草上次第地开着小花。阳光照过树叶间,落在地上是片状的。日之夕矣,光景煦煦,沾了树叶味道的阳光落在小却的眉毛上,让他觉得自己的眉毛都映绿了。

他光着脚,眼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脚趾,舒舒服服地把脚趾动了动。铺下来的阳光让他感觉到自己肌肤。这静卧中的浴日,让他几乎生起一种自惜感,自惜于这场年轻、也自惜于这场生命。

——因为,他刚刚从那死亡的阴影里走出。

——那么深长广阔的宫殿;那么多长戈大戟,那么多衣冠卿相;那庞公公一张老妇似的脸和长满苍硬老茧的手;那李淳风的“推背”一击;那李世民那‘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的气度;那护卫无数、九重深严的宫殿……

在里面时,让他觉得自己几乎注定永世都走不出来了。

可肩胛,以一袭羽人的斗蓬,把他带出了那深宫大内。

出宫后,他们就来到这渭水河滨。现在,他们已在这渭水河滨呆了近十天。师傅一直都在忙,很少有空来理他。这十来天的时间,他们都很少照面。

小却知道,肩胛是受了伤。李淳风,庞公公,尉迟渺,秦玉,张天赐,古落……这些人物,一个个俱是从当年大野龙战中筛剩下来的高手。师傅那长天一刺,虽救得自己出来,但所付代价,不可谓不巨。

他真的觉得自己亏欠师傅很多。

但可以如此悠长地亏欠一个人的感觉真好,让他觉得,自己有权利被爱,有权利受呵护。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做回了孩子。

可这幸福感同时又让他深深不安。

可惜他无法为肩胛多做一些什么。刚才,他打了一只獾,一会儿,可要把那獾儿烤得好一点给师傅吃……肩胛的口味是极挑剔也极不挑剔的。却奴想起他那时而深情空望、时而落拓纵恣的眼,觉得,这世上,总有些人,注定是让人读之一生还读不透的。

他这么想着,忽觉有人在自己光光的脚背上打了一掌。只听得皮肉清脆的一响,他一蹦就跳起来,看见肩胛,忍不住就咧开嘴地笑:“今天怎么这么早?你的伤……好了?”

肩胛像是刚从泥里面钻出来。

他不答小却的话,却把手上的泥玩笑地涂向小却的脖子上。小却笑着躲,肩胛的身影未动,手臂却灵动万端。小却扭得像个泥鳅,好容易终于躲开。看向肩胛,只见他全身上下,都裹着泥,外面笼笼统统地罩了件袍子。干净的袍子沾了泥,越显出他那又落拓又高卓的风度。

可他这模样实在是怪,小却望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知道这十余天来,师傅一直在一个泥沼中泡着。他曾偷偷去看过那个泥沼,那是一个不过数丈见方的沼泽,师傅全身泡在里面,脸上沾了泥,神情间一片黯然。那样的长天一刺,明德殿里全身化羽后,如一只鸟儿挣脱了自己羽翅的牢笼,可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这样,蜷曲于泥地。

那一片小沼泽并不深,肩胛的整个人是蜷缩在里面的,甚至都不见面孔。小却知道,那是龟息之术。那天,一片泥泞的沼泽中,却奴只见到两片孤另另的膝盖。他去偷看时,师傅分明已经睡着了,“曳尾乎涂中”,那些泥沾着药草的腐叶斑驳地黑着,而这黑水上,只见两片瓦片样的膝盖浮在泥上,还未尽沾满泥,像飘落在泥塘里的莲瓣。

下面,是一切沉睡的泥塘。

在小却的想像里,感觉这时的师傅就像一只羽毛调零尽后的鸟儿。他飞翔起来虽然那么恣意酣畅,可一旦落地,露出那受损脱羽的身子,原来只能那样蜷缩、软弱、又不好看地泡在泥泞里。

那时的感觉,让却奴非常悲伤。

但这时走来的师傅,一身衣袍软软,脸已大致洗净了,身上虽裹着泥,但在那晚晴光影中,却说不出的风彩焕然。

小却一看到他的脸,就如同看到了希望。

肩胛是个不惯掩饰的人,在跟随肩胛的这六年岁月里,小却也常常看到他晦暗阴郁的时刻,他那时总是突然抿紧了唇,什么也不说。像天上的云神虹霓舞倦,霞彩焕烬后,突然忍不住那恒长的厌倦,从里到外,都封闭密合,密合了整个天、整个地,让一切铁青起来。带着莫测的威压与他独有的怀抱,让小却觉得,自己是在那时舒时卷、或暝或郁的云神襟袍下生长的小草。

——可总有这样的时候,肩胛一扫脸上的疲惫郁闷,似乎整个人都要驾着光的羽翼飞翔起来!

却奴怔怔地望着肩胛,忽然低声说道:“你就是云之君。”

肩胛愣了愣。

小却道:“你就是那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