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间里,黄克明足足打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话, 先是打给老师,然后借着老师的关系打给那位师弟。

在约好了师弟那边的时间后, 他又接连打给监理单位、公证处的熟人, 还有七八家媒体的副总或负责人。

他并没有随身带自己的手机, 那么多拨出的电话都是他记在脑子里的, 几乎拨的毫不犹豫。在一个已经由手机通讯录代替笔记本、人的记忆的时代,还保有这样的习惯,黄克明除了有绝佳的记忆力外,对这一个个人的“诚意”,也可见一斑。

这些微妙的细节是在平时看不出来的,也不会有人注意,可放在了现在这个特定的场景里,就格外让人动容。

莫说黄克明的老同学在心中叹服,就连一旁站着的王娜,都有了些触动。

黄克明的电话一个个的打出去,他的声音也随着面对不同的人而有着不同的语调变化,时而是哥两好的“兄弟”,时而是恭敬的“弟子”,有时候是矜持的“师兄”,有时候是骄傲的“营销总监黄克明”…

他丝毫不避讳的在旧下属面前放下包袱,用他最引以为傲的“人脉关系”织成了一张大网,将所有相关的人密密地织了起来。

王娜的心,也随着他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渐渐安定,之前一路摸索过来的不安、委屈和焦虑都沉到了心底,沉到了看不见的地方,重新变成了一片坚定。

黄克明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连国强的。

这一个电话,他拿着手机足足犹豫了几分钟,在心中将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才艰难地拨出了那个他心中最熟悉的号码。

在拨出的时候,他甚至隐隐庆幸着,幸亏用的不是自己的手机,。

“如果是自己的手机,在拨出却无人接听时,一定会很难堪吧。”

他想。

好在电话通得很顺利,电话那头的人听到黄克明的声音时也没有丝毫不悦,反倒亲切熟络如往昔。

没有内疚,没有惊讶,仿佛他真的只是生了一场大病,要回去休息一番一般的美好。

黄克明笑了。

“连总,我看到电视上的新闻了…”

他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上扬,越来越大。

“嗯,是的,现在情况是有点棘手,所以我一直在这里思考该怎么办。刚刚老汤给了我个信息,‘每天直播’的编导是我的大学师弟,是,关系还可以…”

随着他拿着手机一步步走远,王娜的表情也一点点放松,最后她选择找了一片漂亮的草皮,整个人躺倒在了草坪上。

如果放下焦虑的心态,这片草坪绝对有让人放松身心的魔力。

阳光、植物的清香,还有不时掠过头顶的漂亮鸟类,这一切都让人恍如置身于喧嚣之外,那广阔的天地,让人的心胸都为之开阔起来。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休假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一个月前,还是两个月前?

上一次这样什么都不想的躺在草坪上,又是什么时候?

她根本想不起来,眼前闪过的,只是王庭燕一次一次雀跃的提议,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表情。

于是,那天地也不再开阔了,心中也有了一丝堵意。

忽然间,她的身边传来一阵梭梭的响动声。

王娜睁开眼,发现是那位“汤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连忙不好意思的也坐起身。

“汤总,不好意思,让您看见我这样…”

她拍打着自己的衣衫,局促极了。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别紧张,我也只是站在那觉得有些无聊,就过来看看。”

汤总很欣赏这个追到高尔夫场里的女人,笑着感慨。

“看见你,我感觉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和你差不多大,不愿意进我的公司,非要一个人在外打拼,我一方面佩服她的决心,又常常担心她在外面过的好不好,会不会受气,有没有累着…”

“可以想象。”

随着汤总温和的聊起自己的女儿,王娜也跟着笑了起来。

远处,黄克明还在打着电话,脚上带着鞋钉的鞋子在草坪上无意识地踢动着,将那片草坪踢出一个个小的坑洞。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喜欢打高尔夫吗?”

汤总看着远处的老同学,突然问她。

“因为在运动的时候,还可以顺便拓展人脉?”

王娜猜测着,觉得这是最大的可能。

“因为‘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他笑着说,“高尔夫球最大的特点,是没有直接的对手,你在高尔夫球场上,看不到激烈的对抗,也看不到如篮球那样精彩的敏锐动作,想要打出好成绩,关键在于能不能学会‘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

“这和人生是一样的道理。一场球18个洞,每一个球洞都好比是人生中的每个小阶段,18个阶段连接成一段人生,在这个过程里,有时候你面对的是俯瞰宽阔的球道,有时候面对的是崎岖险峻的山岭,而你要做的,是在不同的局面下将球击出去。”

汤总把玩着手上的球,“球场上,一帆风顺的情况是极少的,总会遇到很多失误的时候,也会遇到各种突发的险情。”

“每一个出色的高尔夫球手都知道,一旦失误,扔了球杆毫无益处,只有摈弃杂念,告诉自己‘从头开始’,专注于挥出下一个球,才能扭转局势。”

他看着球的表情充满感情。

“高尔夫球是一个战胜自己的游戏,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战胜上一刻的自己,为了打出比前一球更好的成绩。”

“人生其实也一样,总有起起落落的时候。”

汤总突然把球递给了王娜。

“我有时候会带女儿来打高尔夫球,告诉她不要急,一旦遇到了挫折,不要想着日子怎么过不下去了,而是想着下一球会更好。”

王娜愣愣地接过球。

“我看你这个样子,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偶尔也学会抛弃过去,学着‘从头开始吧’。你看看老黄,现在不正在准备打下一个球了吗?”

听到汤总的话,王娜若有所思。

没一会儿,黄克明的电话打完了,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走了回来,将手机还给汤总。

“王娜,你先回去吧,董事长已经允诺我,翡翠华庭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同样是让她走,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有了和刚才不一样的心境。

“有几个人光打电话有些不礼貌,我得现在就亲自去一趟他们的办公室,我争取在下午开会之前赶到公司。”

王娜看了下自己的手表,已经是十一点了,干脆地点了点头。

“行,那我先回去,准备准备。”

黄克明笑着叫过球童,让他开车送王娜回去,省得她再跟做贼一样摸回去。

临走前,王娜将球还给了汤总,并诚恳地向他致谢。

“汤总,谢谢您的开解,我会好好想想。”

汤总慈祥的笑着。

“我觉得高尔夫这个运动很了不起,等有空的时候,我想也学一学。”

王娜也笑了,“到时候,还要多向您和黄总请教。”

“好说,好说。”

汤总是个很随和的人。

就这样,王娜脸上保持着舒心的笑容,悠哉地坐在电瓶车上,踏上了和之前来时的狼狈完全不一样的归途。

她的笑容一直保持到走进练习区、换下衣服,现在,只等着礼貌的和球场的管理人员说再见…

等等。

“什么球杆?”

王娜有些茫然。

“女士,您进去的时候用体验券领了一支初学者的七号球杆,现在您光还回了租借的服装,但是球杆没给我们啊。”

管理人员看着面前这个奇怪的女人。

对啊,球杆,球杆!

“我把球杆落在…”

妈的,不能说自己溜到会员区了啊!

说了会不会当贼给保安拉出去啊!

定下的房间会不会被取消啊!

那!么!贵!

于是,她立刻露出一副“哎哟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根球杆呢”的表情,无辜地看着她。

“女士,我们的球杆是美津浓的标准杆,如果遗失或损坏的话,需要赔偿两千元。请问这个钱您是现结呢,还是挂在房费中?”

那管理球具的姑娘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用再标准不过的语气。

“两千?”

王娜眼睛瞪圆了。

“就那一根木杆?!那不是支旧球杆吗?你们和新球杆卖一个价?”

“女士,铁杆只要六百元,就因为是木杆才会两千元呢。”

“她那眼神是在说‘穷/逼就别来打高尔夫球’了吧?绝对是吧?”

王娜看着面前的姑娘,心里咆哮着。

“老娘不是来打高尔夫球的,为什么要破!费!这!么!多!”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运动…

都给它跪了!

她只是个普通的中层啊啊啊!

“女士…?”

姑娘歪了歪头。

“能,能刷卡吗?或者支付宝?”

王娜颤抖着又一次掏出钱包。

“可以的,女士。”

随着“哔”地一声,她的钱也像是那飞向果岭的高尔夫球一般,飞走了。

“黄总,你一定要成功啊!”

王娜看着手机里弹出的消费记录,感觉心在滴血。

否则她的损失就大了!!!

第100章 老骥伏枥

随着黄克明进入会议室, 童威似乎在这一刻失宠了,董事长连国强甚至没让黄克明坐平常的座位, 而是让人在自己座位旁加了一把椅子,亲热的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之后便一直就“翡翠华庭”开盘的事情讨论着什么。

因为董事长让他们在下班前讨论好开盘方案,所有人都在热烈的讨论着,也有不少人过来咨询王娜关于业主意向的问题。

毕竟她才是每天在第一线上和客户打交道的中层,大部分顾客的需求,她都清楚。

王娜有耐心的一个个回答着同事们的问题,但她的态度也很明确——大部分业主希望能得到房价上的优惠, 而不是送什么东西。

这又偏偏是连国强不可能让步的。

大约讨论了一会儿, 连国强扭过头,停止了和黄克明的攀谈,在此询问所有人的意见。

大部分人都不敢开口, 一旦开盘出现冷淡的情况,这个锅很可能会甩到提出建议的人身上,最后陷入“都是你建议的方案不好才会这样”的质疑里。

大约沉默了几分钟后, 会议桌上头发苍白的老工程师突然开口:“其实我们小区有个很大的缺陷, 我发现大家注意都没有注意到…”

江总工在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 作为公司里年纪最大的领导层, 他在很多时候都表现的很谦逊,只有在别人需要他的时候, 才会说上几句话。

这一次他却主动开口, 顿时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翡翠华庭这块地, 是有缺陷的。它的底层地质非常松软,为此,我们甚至将桩基打到了很深的地方,但还是有很多地方不适宜构建地下结构。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在保证了足够的地下人防措施后,留给地下停车场的空间就不够了。”

“当初我们考虑到房子每栋只有七层,本身就只有几百户,地下停车场的规模也不必太大,就按照地质情况,在保证安全施工的情况下规划的停车位。”

江总工向大家解释:“之前我们规划的小区,车位和户数的比例都是一比一点五,甚至达到一比二,保证了每一户人家都有车位可用,但现在翡翠华庭的地下停车场车位和总户数的比例是一比一,现在大部分人家都有一辆车,个别的有两辆甚至更多。还有访客需求等…”

“所以江工担心停车位不够用?”

这属于物业考虑的问题,房子都没卖掉,自然也操心不到这头上,被江工一提,连国强立刻反应了过来。

“江工的意思是,可以送车位?”

“我只是提出这么个意见,究竟可不可行,还要大家的指正。”

江工谦虚地表示。

听到江工说这个,张微突然想到了什么,和身边的江山说了几句话,于是江山低下身子,悄悄地先行一步,离开了会议室。

“不对啊,如果地下停车场原本车位就不够,那在哪儿送车位给业主?”

物业部的负责人纳闷道。

“地上停车位呢?有设计多少个?”

会议室几个领导讨论了起来,“送停车位不错,我们现在去买什么奖品还浪费时间,停车位只要印一些车位证,然后后期交房时交接好就行…”

“对对对,节省准备时间和采购流程啊…”

“地上车位,只设计了四十个。”

设计部的负责人说出让人丧气的话,“这些基本是为了保证访客临时停车的,为了小区景观的整体效果,不可能在地上设置太多的停车位。”

一句话让会议室里又安静了起来。

江工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因为他的个性,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时候,江山抱着一大捧设计图纸进来了,小心地将那捧蓝色的图纸放到了张微面前的桌上。

房地产开发专用的图纸非常大,即使用专门的折叠手法折叠过后,放在桌子上也是好大一堆,很难不让人注意。

张微在图纸到了以后就翻了起来,打量着小区规划平面图。

看到那张图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坐在张微上首的江工意外地“啊”了一声。

“那个是…”

“这是我们市场部办公柜里留下的原始资料。”

张微带着歉意地笑容看向江工:“总工,不好意思,没经过您的同意就拿来用了…”

见众人都满头雾水地看着她,张微在心里整理了下自己的想法,展开了规划平面图对所有人说:

“最近小区的游泳池地面开裂,还有好几处花坛也出现了断裂,说明最初设想的在塌陷区做小区绿化景观和配套设施还是有隐患的…”

她见所有人都认真在听,接着说:“我看到江工的这些批注,能看出一些东西。塌陷区不能建房子,设计部和工程部最初就为最大化的利用空地而争论过,诸位请看,这里用红笔圈出了有疑问的部分,备注着‘固结沉降,内外高差?’,这里写着‘担心基础梁外露,夹道难利用’,还有好几处都有类似的批注。这说明江工一开始就对设计部做出的‘用景观遮掩沉降’的方案不看好。”

随着她展开图纸一一说明,所有人也都看向了江工。

江总工没想过这些因为方案更改后废弃的图纸居然还留着,只能苦笑。

在建筑建设单位里,设计和施工往往会出现很大的矛盾。

工程人员会根据以往的经验指出设计上的不足,设计也会通过设计方案来减少工程的难度,但一旦遇见“成本与收益”这两个拦路虎,所有考虑都要通通让路。

而且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是退休后返聘到公司来的,本来就面对着很多质疑的声音,公司里总有风言风语,说他仗着和董事长的关系,霸着总工程师的位置不给年轻人让位。

再加上他性格比较内敛,不喜欢和人起冲突,于是他带领的工程部这几年都有些沉闷,每每设计方案和施工效果有矛盾时,到最后妥协的总是工程部。

等到遇见设计上的问题必须返工时,他们却只能来找工程部,往往也是工程部给设计人员擦屁股,背黑锅。

可这些“委屈”他并不能和别人诉说,一旦说了,就会挑起公司内部更大的矛盾。

“所以游泳池出现问题的时候,你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解决方案,并且顺势提出给所有给水管增设管沟的建议…”

连国强也反应了过来,从身边的黄克明手上接过被传递过来的图纸。

“我那时候还在想,江工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帅,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关键,原来你早就有了预感?”

老工程师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他的个性使然,话临到了嘴边,只留下“嗯”的一声。

连国强自己就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这些工程图纸当然也看得懂,当他看完那一叠被标注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图纸时,即使他再怎么豁达,脸色也阴沉了下来,问连成旗下建司的总经理:

“画成这么一片红的方案,你们当初是怎么能保留下来的?”

每一个红色就是一处不合理,这一大片红色密密麻麻,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看完这堆图纸,就算连国强和黄克明等人之前对翡翠华庭的高质量和人性化设计有多大的信心,现在这信心也要大打折扣。

“如果按照江工的建议来,我们的楼盘就什么附属设施就没有了,什么‘翡翠华庭’也都成了笑话,绿化面积不高,哪里来的‘翡翠’?”

建司的分管老总也只能喊冤。

“还有工程预算问题,当初是本着最大化利用空间的想法,如果都用整板支撑的话…”

“我一直怎么跟你们说!贪小便宜就要吃大亏!”

连国强将图纸摔在会议桌上。

“无论什么人看到这堆东西,都能找出一大堆问题吧?你看这游泳池位置,明明白白已经写了‘排水坡度小,若遇见下沉并淤积泥水,容易造成倒流堵塞’!这是几年前的图纸?一年前?两年前?”

“看着这么多红色的叉,我都觉得丢脸!我居然还能腆着脸四处炫耀我们家的建筑规划是第一流的!”

“是我的错。我没有坚持己见,也存在着侥幸的心理。”

一直沉默着的江工无力地开口,替建司的副总分担责难:“是我们工程部低估了实际面临的困难…”

“江老,你就不要再说这些场面话了!”

连国强感到一阵心累。

“现在我不是在追究你们责任,而是自责与自己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