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病房里没有人,苏措拔出手背上的吊针,扶着墙走过去反锁上门,顺着墙滑坐到地上,才说:“师姐,我知道。你让我哥接电话。”

二十九

电话那头苏智明显气息不稳,声音却是苏措从没听到的关切:“你现在伤好一点没有。”

“如果你不给我找事,全都好了,”苏措顿一顿,说:“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想一下这件事到底能不能解决啊。”

苏智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真的想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苏措的声音宛如一桶水浇了下来,他脑子里清楚了七八分,闷闷的说:“怎么了?”

苏措苦笑:“哥哥,你难道还会不知道米诗家是什么背景吗?估计我死了都未必会掀起什么风波的。你回来了又怎么样?你不回来又怎么样?她捅了我一刀,难道我能也这样对她吗?或者你去捅她一刀?”

“陈子嘉当时不是也在?”苏智一默,说。

“在不在又怎么样?”苏措微微一笑,“我能逼着他去指证米诗?他觉得全部是他的责任。怎么都于事无补啊。再说我也没什么大事,躺个把月就好了。反正也是放假,没有关系。”

“难道就这样了?”苏智声音难听之极,仿佛喉咙都给扭曲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措摁着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而且米诗,我是真的没有怪她。我还记得她那时那个绝望的样子……这件事情论真的要论起来,也是我的错。我答应过她的,是我食言,我对不住她,受伤算是我的报应吧。”

“什么见鬼的报应!”苏智陡然恼火,苏措听到凳子被踢翻的声音,“你居然信这个?我告诉你,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爱情是能让来让去的吗?我昨天晚上就想骂陈子嘉,敢情你不是他妹妹啊——”

说着他气焰一下子没了:“算了算了,他现在比我还难过,我也不去怪他了,他跟我说,看到你在医院里躺着,他那瞬间觉得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说来说去,好像都是我的问题,我当时就不应该介绍你们认识,我这一晚上根本睡不着。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你日子已经过的够艰难的。”

“那你就不要回来了,我挺好的,”苏措笑了笑,说,“你回来了也碍眼,我们不说三句话又得吵起来,为了我养病考虑,你千万别回来了。”

苏智重重叹口气。

“还有,这番话你别告诉陈师兄,”苏措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什么都谈,可是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连这个分寸都不知道?”苏智“唉”一声,“不过你不要以为这些想法陈子嘉会想不到。他那么聪明的人,又在那种政治家庭的环境里长大……阿措,哪怕你再聪明,可是在社会阅历人情世故上远远不及他,只不过,他什么都不会说,尤其对是你我。”

“嗯,我有数。”兄妹俩很少这么推心置腹的说过话,苏措疲惫的笑笑,她有点不管不顾,平时决不会诉诸于口话居然就那么说了出来,毕竟电话那头的人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了:“我想起那年刘菲师姐跟我说,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现在想起来,她真的看的很远。”

“她跟你说过这个?”苏智沉默,“现在我也觉得,她说的很对。”

苏措一愣:“哥——”

苏智却什么也不肯多说,闲扯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她本科生涯的最后几天全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传说里的散伙饭大醉而归她完全没有感受到,甚至毕业照都没有机会去照。全系的同学来医院看过她好几次,在他们的笑语声中,苏措终于才找回到一点毕业时当有的生离死别的感觉。

几天后的毕业典礼,苏措无论如何坚持要亲自去领毕业证,杨雪气得在病房里到处转:“你都伤成这样了,床都下不得,还去太阳底下站着个一多小时?我帮你把毕业证拿回来就好了。你不是不乐意让人知道你病了吗,现在怎么又不怕了?”

“此一时彼一时吗。反正你要推着我去。”

“推着你去?”杨雪诧异的抬起头来。

陈子嘉推着了一辆轮椅进了病房,细心的搀扶着苏措坐上轮椅。

去到运动场的一路上,苏措不听的被人行注目礼,指指点点。正是六月底,阳光毒的利害,穿着又厚又沉的学士服,每个毕业生都热的冒油。苏措排在物理学院的方阵里,感觉到胸口再次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冗长的毕业感言之后,终于开始发毕业证。

前方的人群一阵嘈杂,杨雪兴奋的回头看了一眼苏措,说:“啊,给咱学院发毕业证的领导是校长啊,今年咱们运气不错。”

看到许校长走进,苏措示意杨雪把自己搀扶起来,她手臂一用力胸口又开始有种被撕裂的感觉,脚步一个滑动,没有踩到地面上而踩到了轮椅前的横杆上,整个人不可抑制的向前栽去,杨雪和前面的同学同时扶住她,一个抓住她的右臂,一个扶住她的左肩,用力不均,苏措感觉到胸口更湿,不过好在穿了学士服全黑,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踉踉跄跄站稳之后她看到许校长站在阳光里,拿着她的毕业证,无声的打量她。杨雪词不达意的解释:“啊,许校长,她受了很严重的伤。”

许校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苏措伸出双手接过毕业证,轻轻说了句“谢谢校长”之后跌坐回轮椅里。她低下头,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她没打开看毕业证,只是不断的抚摸封皮上金色的字迹,忽然觉得眼眶一酸,那上面的字迹也模糊扭曲起来。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苏措木然的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感觉到手指尖触到一片湿意。

回到医院的时候陈子嘉刚刚不在。苏措脱下学士服,杨雪愕然的发现血渗透了绷带,在白衬衣上不客气的鲜红了一大片,并且还有继续扩散下去的趋势。

杨雪看着护士给她上药换绷带,心疼的直哭,絮絮的说:“我就让你不要去不要去的,你非要跟我犟什么啊。”

苏措瞪一眼她:“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在这么哭好了,那时候我绝对一点意见没有。”

护士这几天下来,跟她们认识的比较熟了,她盯着苏措:“苏措你也爱惜一点自己吧,上一次是陈子嘉输血给你的,难道这次还要他输血给你?”

苏措一怔,杨雪抢先问:“上次是他输血给苏措的?”

“是啊。当时血库里没有AB型,难得他们的血型一样。”

在杨雪露出任何表情之前,陈子嘉提着保温饭盒进屋,看到换下被血浸透的绷带一大堆,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神凌厉的让人不敢多看。

苏措侧了侧头,一言不发;杨雪一愣说:“苏措,我想起来了,你那堆书我忘记托运了,我得马上去。”说完知趣的头也不回的匆匆走了。

护士叹口气,也转身离开病房。

陈子嘉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几次神色不定之后终于恢复到正常的颜色。他过去关上病房门,顺带着拉上门上的窗帘;随即走到病床边,放下保温杯,把粥盛到碗里。细心的做完这一切,他拖过一把椅子坐下,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的勺子送到她唇边。

苏措伸手要接,他看她一眼,温和的说:“阿措,不要跟我争。这是大枣和枸杞熬的粥,非常补血。”

他这几天天天跑医院,一日三餐的送饭来,好几个晚上都住在病房,虽然看似神清气爽,英俊的可以随时跟人合照,可苏措知道他累得厉害。她喝了几口粥,然后深深吸气:“师兄,你不用再照顾我了。我不想跟你争什么,但我受伤从来不是你的责任,你的情我都领了。”

“我们两个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念研究生,你难道连让我照顾都不肯?”陈子嘉集中所有精神看着她,静静的说,“你的伤又恶化了,还要瞒我。”

光线透过纱窗已经减弱了不少,不再那么刺目。苏措只觉得揪心,别过头,看着药水顺着细长的透明管子一滴一滴的流到血脉之中,很久后才说:“师兄,我什么都给你不了你的,以你的条件,何苦。”

“你强撑着去拿毕业证是因为江为止吧,你根本不是给自己拿的毕业证,你是给他拿的。”陈子嘉微微一笑,几乎是笃定的说出这番话:“可是你知道么?你对他有多深的感情,我就对你有多深的感情。你爬不出来,我又怎么能出来。”

防不胜防的听到这番话,苏措大脑瞬间失灵,她猛然伸手紧紧覆住额头和眼睛,喃喃自语般重复的说:“别说了别说了——”

“我不说了,”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陈子嘉轻轻说:“你好好休息。”

睡醒之后已经是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风声如弦,急急拍打着窗户。有个人站窗而立,病房里没有开灯,外面的月光微弱而薄,他的轮廓模模糊糊的,只能依稀看出他很高,苏错费力的把他的背影和外面的夜色分开,可惜怎么也不成功。

“为止。”

叫完之后她捂住嘴,这么多年,她怕自己失声哭出来;那个人刷一下回头,却没有靠近,夜色里那双漂亮狭长里眼睛光芒闪动,宛如星辰。

艰难的扶着床头柜坐起来,苏措轻柔的说,“真的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住院的那天我梦到你了——”

病房里的灯一下子亮了。

起初眼前是一片白,后来人影从光线中剥离开,苏措终于看清楚面前的的确是有人,可是那张面容和记忆中的有了偏差,虽然很像,却不是他。

“我不是江为止。”许一昊静静的说。

“你怎么回来了?”陈子嘉站在门口,疑惑的问,“又怎么知道医院?”

许一昊坐下,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但是却在回答刚刚的问题:“我是下午回来的,我爸说她伤得非常严重,住院了,我就来看看。刚才去问了问医生的情况。医生说是你送她来的。医生还说她是心脏刀刺伤,伤口不大也不深,但是割到了冠动脉,出现过短暂的失血性休克,然后……”

他重复着刚刚听到的医学名词,以“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完结”的语气一直不停的说下去。

等到他说够了,陈子嘉才说:“都没错,是这样。”

苏措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淡淡的说:“陈师兄麻烦你出去一下。”

陈子嘉轻声叹了口气,带上了门。

“你要说什么,”许一昊说。

“我一直没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道歉。”苏措缓慢的开口:“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原谅自己。真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因此迁怒于其他女生,也不要因此迁怒为止。你都没见过他,也不了解他,所以请你不要怪他。”

“你找我回来,就是说这个?”许一昊靠着墙,面无表情。

“是,就是这个。对不起。”苏措看着他,问:“如果那天我休克之后就死了,像我的爸妈,像我的爷爷那样死了,你还会怪我吗?”

他强自镇定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疲乏,悲悯,怆然,无奈,太多的情绪如潮水一样涌来,然后都不肯退却,全部堆积在他的眸子里:“不要说傻话。”

苏措只笑:“我也就是说说。我能活着是我爸爸妈妈的两条命换回来的,所以我怎么会死呢?他们是抱着我死的,车厢爆炸了,碎片到处飞,可是他们一动不动的抱住我,还捂着我的眼睛。父母都是这样的,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什么都给得起。所以你别跟许校长斗气了。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你好。真的,他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而已,从来也不是别人的。”

许一昊听完后静默良久,那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是我爸让你来当说客的?很好,他没有找错人,他从来也没找错人。”

窗外风声更急了。苏措听着听着倦意袭来,笑笑:“你误会了,许校长非常担心你,他只是请我叫你回来;这些话是我自己多事跟你说的。”

说完她靠着床头,不再说话。许一昊到底还是被这番话触动了,终于扭头离开;他拧开房门,跟门口那人短暂的对视之后,说:“你照顾好她。”

走廊里风声闯堂而过,两人衣服头发都吹得像一个方向;惊雷声响在耳畔,闪电起的时候,他看到陈子嘉郑重的点点头。

雨终于倾盆而下,热了这么久,也应该凉快一下了。怀着这样的念头,苏措睡着了。

放假后学生们都离开了学校,杨雪晚走了几天,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一位师姐的宿舍里,因为不再像毕业的那几天那样忙得两脚生烟,她天天往医院跑,不热的清晨和傍晚推着苏措去校医院外的小院子里看看风景,热的时候在病房里吹着空调陪着苏措聊天叙旧,同时帮苏措解决那一大堆水果,一说话就是“想当年如何如何”,她们自己都觉得,这番光景就像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样。

杨雪从外面回来,把一沓单子给她看:“查了一下,因为有保险,医疗费也不是很多。不过,他们说陈师兄全都付清了。”

苏措翻着各种费用清单单子,松口气:“还好,还好。”

“我是在想,你给他钱他会要吗?”杨雪问她,“他应该不会在乎这点钱吧。”

“欠债还钱吗。”苏措撇嘴,递过去一张纸条,“这个是他的卡号,你帮我转帐过去吧。他又不欠我的。”

杨雪不以为然:“换钱容易还情难啊。”说着她眼角余光瞥到陈子嘉站在门口,一下子愣住了,笑容僵硬许多。

苏措笑笑:“正商量着还钱给你呢。”

陈子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全是叹息,良久后他点点头说:“你有钱的话,就还吧,如果没有,也不急。”

放假之后的一个星期,杨雪被家里几个电话催了回去,说是她爷爷病危。苏措本来想去送她,可是杨雪坚决不答应;最后她只能在静静坐在病房的窗口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生起一种凉透肺腑的苍凉感:在将来的很多年里,她都不会再次碰到这个有着爽朗笑容的女孩子了。一个时代随着这个背影就这么过去了,就这样沦为了记忆。就像是一首诗里写的: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地,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

三十

研究生的基础课程学习是在西部的一所大学里学的,为期一年半。那所大学虽然不及华大那么有名,但在国内也是一流的大学,城市是有名的古都,千多年来都彪炳史册,随便挖个坑就能挖到瓶瓶罐罐。仿佛所有的风光全在那一千年历耗费掉,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如果不是无处不在的遗址,也跟别的地方没有差别。

苏措现在的室友都比她大一些,也都是物理系的,在寝室的时间都不多。其中一位已经结婚,一位预谋结婚,另一位和苏措一样本科同级的女生则跟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苏措跟她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平时见面少,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她除了上课几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她有时候想,像大学时代的那种友谊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研究生认识的同学比本科生少一些,相交都不深;苏错还是依然独来独往,上上自习,去图书馆看书,提前课外的课程,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英文依然叫她觉得无奈。

大学跟苏措要念的研究所离的不远,几个小时的汽车也就到了。邵炜一旦有了假期都会来学校找苏措,他自小长在这座古都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很了解。他带着她去市里有名的一些景点参观;饿了,就去街边小店吃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羊肉泡馍。

苏措百思不得其解,问邵炜:“为什么这里哪怕是个鸡毛小店里的小吃都这样好吃?”

窗外飘着细雪,屋子里却温暖如春。邵炜笑起来,露出了一对酒窝:“你以前没机会吃这些吧。现在得感谢我不是?”

“感谢啊感谢,要不要我准备给你立个排位,天天烧柱香?”苏措笑着跟他废话。

邵炜两道眉毛写了个倒八字:“那倒是不必了,还不如现在天天给我烧烧香,请我吃个饭什么的。”

“那好啊,”苏措笑:“这顿我请吧。”

说归说,可是真的吃完了饭,还是邵炜抢先一步给了钱。他神秘的笑笑,领着她朝公车站的反方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很快绕进了一条小路,一条积雪寸余深的小路,行人来往不多。沿着小路小路尽头有一扇虚掩的红褐色铁门。

铁门外有立着一块醒目的石碑,苏措看到碑上的几个大字,心头涌起温暖的感觉。邵炜一笑:“你以前说过你想来看看的,我就带你来了,下雪之后来看最好。”

门口是一条小路,一个老人正在清理一条路。看来他的工作刚刚开了头,苏措想去问路,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高声喧哗,然后朝后一指。

苏措抬眸朝远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叫她震惊得说不出来的画面。那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场地,积雪覆地,漫天皆白。天地之间毫无轮廓。只剩下那片遗址傲然从雪地里挺拔出来,几乎是腾空而起,壁上青色的砖石让皑皑白雪那么一对比,竟然变成了黑色,色彩对比强烈,从而本来就巍峨的高台更加巍峨。

苏措伸手捏捏自己的脸颊,好半天才确信自己依然活着。

信步朝前走去,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大一片场地堆积着白雪,白的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踩上去。空旷的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每踩一步,都会引发出积雪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回头,清晰的可以看到两行脚印。

站在高台朝四下看去,远近的一切尽收眼底。树木仿佛给淹没在这场大雪里,也模糊了影子,低矮成片的灌木,全都给雪盖住,只露出顶上的几跟枝条浮在雪层上面。

这样壮阔的景象使得苏措仿佛成了化石,她怔怔立最高的台阶上,任凭风雪拍打面颊吹乱头发,手足都不能动弹。在这种古都,风雪仿佛都跟别处不一样,弥漫着一股沉重,孤寂的历史气息,每一声仿佛都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仿佛只有那些消失的故事才是真实的,其他的,包括现在都是虚无,没有人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苏措忽然觉得脖子上一暖。她回过神来,邵炜正把他的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非常温暖。

“我知道你会喜欢,”邵炜伸手在空中一比划,笑着说:“几年前我来过这里,当时的情景跟这番景象一幕一样,满地积雪竟然没有一个人踩,这里好像全变成我一个人的。”

一阵风吹过,苏措这是才终于觉得凉起来。她把手放到衣兜里,笑微微的点点头。“太震撼了。我只顾看这一切,什么都忘记了。”

邵炜忍不住手心发痒,为她紧一紧围巾:“你看风景,我看你啊。”

风声陡然大起来,呼啸把这句话也跟着带走。苏措没有听到,她蹲下去,抓起一把雪,然后斜了斜手心,看着它重新飘到地上。邵炜只是看着她。她今天穿着深红色的格子大衣,站在雪里楚楚动人,眼睛流淌着灵气,浑身上下是一种近似雪的气质,好像也是从天上来的,不染半点纤尘。

那天的冬天据说是若干年里最冷的一次,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苏措回家过了个年再回来发现积雪还是满地,到处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积雪全部化尽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那个整个一年里,对苏措生活造成影响的只有赵教授因为心脏不好而生病住了院这一件事。苏措没有见到过在学术上比她还认真的人,就算住了院还在看书,对学生要求更加严厉。

两位师兄出了病房就唉声叹气吐舌头。苏措不明所以,诧异的看着他们;那两位摆出沉痛的看她,其中一位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现在还没到研究院来,来了之后你就知道了。”

基础课程结束之后苏措开始劳师动众从大学大包小包的搬到研究所去,反正是从一个宿舍搬到另一个宿舍而已,也没什么分别。

但是研究所的宿舍的条件比大学里的的确确好的多。整个研究所一共就一千多人,研究生四百来人,其中女生少得可怜,所以研究生和普通的研究人员全都住在一栋楼里,一个人一间宿舍。几栋宿舍凑成了一个四合院,大家也懒得打电话了,经常找人就是扯着嗓子吆呼,不让所有人都听得到就是不甘心。

邵炜站在她的房间里发感慨:“男生两个人一间宿舍,女生一个人一间,真是太重女轻男了,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看有必要成立个男权协会。”

“还成立男权协会?”苏措白他一眼,“你不怕研究所里女生太少,你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邵炜若无其事的笑笑。他第一次来苏措宿舍还是一个月前这学期开学初的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刚刚搬来,房间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房间说不上一尘不染,甚至还稍微有点凌乱,枕头边一摸就是书,可反而这样稍微有点乱乱的,看上去则温暖得多了。

真的进了那个粒子实验室,苏措才知道那两位师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的专业是理论原子物理,主攻方向是微观粒子的深层物质结构和重粒子碰撞,这项工作涉及到的物理理论几乎到了艰深的地步,往往先提出一个想法,然后苏措依次建立起一个数学模型,计算,再想用想方设法的试验。她的数学相当不错,可是很多时候还是需要邵炜的帮忙才能完成数学这部分的工作;至于试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体力活了。这门学科必须要跟世界紧密结合,每天都要留意外国物理学界的最新动态。以苏措的英语水平,别人两小时就能阅读完的文献,她得多用处出两倍的时间才加以阅读,才能确定自己把这篇文章全部看明白了。

所以她宿舍的灯每天都是最晚关的。大家都打趣说,苏措的房间是研究院里的灯塔,不论多么夜深,只要朝她那里一看,都可以看到光芒和希望。

这么刻苦也是卓有成效的,起初是她的勤奋得到了导师们的一致公认,几个月后再有人谈起她都感叹着说,真是个很有想法,思维灵活的女孩子啊。

平时的研究工作总是那么繁忙,一年的时间伴随着西北高原的再绿再黄飞快的过去了,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好像是那个李迫大梦的故事,睡下时还是年初,睁眼时已经到了年底,好像一年的都给缩减成了一晚而已。

研究生的假期几乎成了摆设,能不能真的放假全凭着老师的一个意思。尤其是如果在放假前一个月得到要求说要作一个新的项目的时候,同是理论原子物理专业师兄师姐们就开始齐声叹气,这个寒假将被大大缩短。他们五个人加上数学组的邵炜和三名研究生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两眼发直,一只眼睛盯着显示器上的数据,一只眼睛紧张的盯着那台据说造价若干百万的加速器,不敢有任何闪失。

因为每天早上又的绝早,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大家都用“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来形容所谓的凄惨状况。

好容易盼到一个周末,提前做完工作后,一伙人跑到邵炜的宿舍自己做饭吃。邵炜虽然顶着本研究院最年轻研究员的名号,但人幽默开朗,跟谁都有说有笑,对客人来者不拒,半点没有架子;加上他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有,大家自然乐的往他那里跑。

还没进屋苏措就接到了起码两三个月没联系的苏智的电话,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语气不容辩驳:“阿措,我跟应晨下周结婚,你马上来法国参我们的婚礼。”

“什么!结婚?”苏措大叫。那叫声吓了所有人一跳,目瞪口呆的看着她。

在大家的印象中,总觉得苏措是那种站到哪里都会是一幅画的女孩子,而这样的女孩子通常是从来不会大喊大叫的。

太惊讶的苏措给门栏绊倒,险些撞上半开半掩的门。邵炜一把扶住她。跟屋子里众人点头示意之后,她去走廊接电话。

大学毕业也两三年,这期间她也确实参加了不少婚礼,可是现在结婚的是苏智,她实在太震惊且意外,大脑晕糊糊的。

“啊,结婚啊——”一阵西北的夜风吹过后,苏措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大笑出声:“恭喜恭喜,苏智啊,你终于把应师姐取进苏家大门了,真了不起。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叫她嫂子了。不过你们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下,我也好准备贺礼。”

“事先告诉?一早就发邮件告诉你了,”苏智抓到语病,“手机也经常关着,我打十次起码有九次不通。”

苏措低声下气的连连赔笑。她以前的数个邮箱全都废弃了;在实验室的时候人人必须关机,苏措成了习惯,哪怕是平时也很难再想得起开机;而研究所的电话她也压根告诉过外人。

“爸妈今天也来法国,打算年了再回去,”苏智笑道:“他们知道你忙,所以来的时候也没叫你,但是机票都给你预订好了……”

苏智交待着细节,苏措想插话但是失败了;应晨笑着一把抢过电话:“阿措,你快点过来。”

书念完了工作了,也也确实该结婚了。苏措感慨万千。苏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极有名的跨国公司总部工作;应晨则做了翻译官。二人前途和爱情一片光明,叫人欣喜。

可以想像出他们幸福的样子,苏措挂掉电话后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长久不散。她回到邵炜的宿舍,里面也很热闹,电脑里放着一部若干年前的喜剧片,看的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平时大家都被数学物理折腾疯了,一两个月都瞄不上一眼电视,去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天方夜谭一般,现在这么开怀也是难免。

看到苏措进屋,一名师姐最先问出来:“你刚刚说谁结婚了?”

“是我哥哥,”苏措抿嘴笑着,这几天的疲惫一消而光,眼睛里光华流转,让在场的男士看的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吧,你们谁喜欢吃辣的?”

大家都把手举起来。

“那做水煮鱼吧。”苏措笑盈盈,转身进厨房。

厨房里的灯很亮,比外面的房间亮太多了,简直是晃眼,苏措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种亮度。她看到邵炜正在切菜,鱼已经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里。

“苏智结婚了?”邵炜笑着问她。

“下周举行婚礼,”苏措一脸释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别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