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我们也有不对,”陈子嘉说,“不应该去查你的银行帐号。”
“不论是谁去查的,这有什么关系,”苏措支着头,缓缓的说,“都没有做错;除了我,谁都没有不对。”
“你——”陈子嘉手搭在桌面上,“我想知道,苏智说的,是不是真的?”
“呵,我既然已经成年,应该有能力养活自己。”
“只是这个原因?”苏智目光灼灼,仿佛测谎仪那样看着苏措。
“对你来说,这的确很容易,”陈子嘉身子向前一倾,深深看她的眼睛,“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在讽刺我们,这么大了,还要从长辈养活。”
苏措不置可否的一笑。
那样的神情看的陈子嘉再次一怔。默一默,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沓文件给她,说:“我叔叔的公司需要兼职的程序员,这是相关资料。”
苏措接过来,也没翻看就放到肘边。她不会跟钱过不去。她眨眨眼,随即递过去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说:“师兄,你生日快到了吧。祝你生日快乐。”
陈子嘉觉得心头某个地方那么温暖,他不知道她那么清楚的记得他的生日。
“苏措,你的生日是多少?”陈子嘉说话时,眼角余光瞥一眼旁边的苏智。
苏智表情尴尬,但是更多的还是震惊。他紧紧皱眉,想起陈子嘉也曾经问过自己苏措的生日是几号,可那时候自己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他坐在那里开始回忆,若干年来,从小到大,存在关于生日的每一个记忆中,从来也没有人庆祝过苏措的生日,甚至都没有听到有人提及。年复一年的,慢慢的也就忘记了。而每一年,他也会收到妹妹送给他的礼物,一只笔或者是日记本,虽然不贵重,但总会有,一次都不曾遗忘过。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对妹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关心。连生日这样的小事都不记得,他还有什么理由去干涉她的事情?
没注意到这个问题,苏措眼神陡然一跳,目光看向门边。顺着她的目光,陈子嘉看到许一昊脸色沉静的在那里。
笑着同他招呼了一声,苏措抓起书包和那份文件起身离开。路过许一昊身边时她轻轻说了句“一路走好”。声音很低,可是苏措知道他听到了,她略低目光,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在食堂大门处微微一停。门上装着茶色玻璃,玻璃窗好像镜子,反射出食堂的一切。许一昊坐在刚刚她的位子,侧脸的轮廓俊逸非凡;他对面两人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定格在严肃上面。
在这样炎热的夏天里,许一昊终于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苏措如自己说的,到底没去机场送他。那天她坐在炙热的教室里看着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她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可是偏偏手心里半点温度都没有。
傍晚杨雪来到自习室,叫她去吃晚饭。
恍如没听到有人叫她,苏措依然保持看书的姿势,没有任何动作。杨雪走的近了才看到她拿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大部头书,有点陈旧,封面上隐约印着“论文字”这样几个字。她面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连一只笔都没有,书包险险的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像是从未打开过。
三周之后,苏措收到了许一昊从美国寄回来的信封。信封里是一份份装订好的打印纸,每一份上都写了日期,新旧不一,按照时间顺序排得整整齐齐。里面还附带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本来准备在机场还给你的。现在,我寄给你。”
信是杨雪带给苏措的,她知道是许一昊寄来,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也凑过来看:“《盲人国度》与柏拉图的洞穴之寓?怎么我都看不懂。呵,原来不是情书。”
苏措慢慢把头转向窗外。
那时候已经立秋,新学期也已开学。然而最热的天气却依然逗留不肯离去,学校里的树经过整个炎夏的这么,叶片都绿的发旧,没精打采,又有点不甘心就这样掉下去,奄奄一息的坚持挂在树上,跟漫长的夏季做最后的比赛。
大三的科目很紧,平时课多,周末也闲不下来。期中考试后才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周末,苏措终于抽出空余时间,去了兼职的那家公司。那是栋高大且豪华的写字楼,四壁皆是茶色玻璃,坐落在全市最昂贵的地段。
她见到陈子嘉的叔叔,极严肃的一个人。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抬起眼睛看苏措。这个女孩的美丽和浑身上下流动的灵气都叫他吃惊。见到苏措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陈子嘉极力推荐的那个程序员居然是一个女孩,而且那么顺利快捷的完成了相当复杂的任务。
他点点头说:“你毕业后可以到这里工作。”
不晓得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进这个公司。苏措这么想,她欠欠身,面孔上挑起一丝领情的微笑。
这样的清新的笑容让看的对方略微一怔。他扶一扶眼镜,若有所思的说:“难怪。”
苏措从外掩上办公室的门,陈子嘉坐在外面上椅上等她。上到大四,他反倒闲散起来。虽然没有问过他,可是苏措也知道他明年也要出国念研究生的。他们的那个专业,出国机会很高,据说去年有百分之三四十的学生都飞越了重洋,到了遥远的另一个大洲。加上陈子嘉成绩优秀,英文流利好像自己的母语,还有那样无可挑剔的家境,因此只要他愿意,大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
两个人在公司员工的注目礼下,乘电梯离开。
“我听说你不再作兼职?”
“课程紧,没时间再忙别的。再说,你叔叔给的待遇非常丰厚。”苏措虽然说着话,脚步一刻不停朝对街走过去,她神色匆匆,不停看表。
“我送你吧。”陈子嘉温柔一笑。说话间,他站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和阳光。
“不必了,我暂时不回学校,还有别的事情,”苏措笑着摇头:“再说,我可没胆子坐一个刚刚考到驾照的司机的车,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你自己跟米诗出去玩吧。她在那里。”
“米诗?”陈子嘉目光一跳,飞快的回头,那里哪有什么米诗?只有陌不相识的路人。他转身回来,却发现苏措已经跳上了公车,在车厢里对他招手,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
在书城里兜兜转转,苏措来到五楼。她心思一动,翻开手旁的一本古诗集。书页上白底黑字印了一首诗:“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就这么四行字,她看的心口一堵,仿佛整个人凝成了塑像。
直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拉拉她的衣服,指着地上说;“姐姐你的书掉了。”
苏措幡然醒悟。她蹲下一一把书拾起来,笑眯眯对小男孩说:“谢谢你的提醒,小弟弟。”
小男孩看着那堆书:“姐姐你怎么买这么多书?拿在手里不沉么?”
经这么一提醒,苏措才察觉原来这些书拿在手里的确够沉的。她把书一股脑捧在怀里,去柜台结账,拧着两大袋沉甸甸的书下楼。在书店门口苏措再次看到刚刚那个小男孩也跟了出来,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装书的袋子。于是她蹲下来,对小男孩说:“小弟弟,你喜欢看书么?这些书里你随便挑一本,姐姐送给你。”
小男孩兴奋的跳起来,不客气的挑了一本配图版本的《西游记》,欢天喜地的走了。苏措望着男孩离开的背影,轻轻笑了。
一阵风袭来,她不由得打了几个哆嗦。天空依然万里无云,晴好之极,温度却不可避免的一降再降。苏措仿佛看到从北地而来的冷空气,席卷着掠过华北平原,带走了树上残留的几片枯叶和北方最后的余温。
二十一
不过刚刚过完暑假,什么都来不及干,寒假已经来了。
艰难的应付完考试,每个人脸上把脸上的悲悯表情换成愉快的笑容。离校的那天,苏措去西大找苏智一起回家。
刚到楼下,首先见到的却是应晨独自坐在堆满积雪的花坛边上发呆。她眼眶发红,一看就是刚刚哭过。昨日下了一场大雪,今天小了很多,但细细簌簌的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雪铺在地上,厚一寸有余。她穿着蓝色羽绒服,四周是彻底的雪白,颜色对比非常强烈,仿佛从雪地上面浮起的寒气都是蓝色的。
前一段时间应晨和苏智闹翻了,矛盾闹得尽人皆知,分手的消息传得风风雨雨,连她都知道了。苏措面孔一沉,难道两人刚刚又吵架了么?
她走过去,拉应晨起来,轻轻问:“师姐,怎么不上去找苏智?”
应晨看到苏措,眼眶乍红,心中的悲伤再也掩不住,哽咽着说:“我外婆去世了,今天一早,就在我面前闭上了眼睛。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
苏措紧紧拥着她,一言不发。应晨身子瑟瑟发抖,泣不成声,每句话在哭声下断裂成一个个词语,句不成句。苏措抓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滑落到地面上。大雪压枝,时不时雪花掉到两人身上,然后又顺着衣服滚到地上。
苏措清楚的知道,最有效安慰别人的方法,不是沉默,而是倾诉,是把自己曾经经受过的一样或者更大的痛苦告诉对方。怔怔望着头顶的树良久,她轻轻说:“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抱着我说,不要哭,不要难过。我们的存在不是抛弃我们的生命,而是征服生命。”
应晨拭去脸上的泪水,默默看着面色苍白却依然微笑的苏措,说:“我明白了。谢谢你,阿措。”
苏措微微一笑,放开她。
这时苏智拖着行李从楼里下来,看到应晨,一脸的吃惊。上次说要分手之后两人许久没有见面,现在看到她满脸泪痕,是他从来没见识过的无依无靠,不由得呆住,既是惭愧又是心疼。
“票给我。”苏措摊手:“两张。”
“干什么?”苏智疑惑的拿出火车票。
“一张我坐车回去,一张我去退票。你可以晚一些天坐飞机回来,就算今年不回来也没关系。家里那边我会说的。”
走老远之后苏措沿着自己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看回去,两人依然里在雪里地。苏智紧紧拥抱着应晨,应晨趴在他的肩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哭,他们拥得那么紧,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有路人也顶着风雪路过,感慨着边走边回头,只从那两道身影上就可以看出两人多么相爱。
那个寒假苏智果然没有回家,应晨外婆的丧事结束之后,他就在她家过年,顺利得到了应家上下一致的喜欢,然后他就乐不思蜀。
不论怎么说,苏智这个决定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苏措不得不带着平时行李的若干倍回到学校。因为她提前了四五天返校,恰好是车站人流量最大的那两天。火车站外人群来往川流不息,出租车都等不到。冷风又大得不得了,吹得她脸都快毁容,头发乱成一团。在这绝望的时刻,她看到了陈子嘉急匆匆的朝她小跑走来。
“已经提前出门,可是前几天刚下了雪,路上堵车太严重,”他接过苏措的行李,解释说,“不然可以早到,你也不用等这么久。”
两人往停车场走,一时间没有人开口。上车后,陈子嘉没来由的说:“今天不是我开车,你放心。”
“师兄,真的太麻烦你了。我不知道苏智的手机在你那里。”车厢里温暖之极,刚给冷风吹晕了头,加上又累,苏措警惕性陡然低下,她扭头看窗外,轻声说。
“你可不可以不要跟我这样客气?”陈子嘉重重呼出一口气,竭力压制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和无奈,“苏措,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那么乐意。我想方设法的要为你做任何事,唯一希望的是,你不要拒我千里。”
宽大的后座,两个人坐得很远。苏措低着头,看着车里红色的地毯。刚刚那句话仿佛带了余音,盘桓在她耳边,始终挥之不去,不停的重复。她疲惫的把头埋在膝盖里,一部份头发从羽绒服的帽子里跳出来,柔软的垂了下来。
前方还在堵车,不知道多久才能到,司机盯着前方一动不动,连头都没回。苏措累得眼皮愈发睁不开,说:“我睡一会,到学校时师兄你叫我一下。”说完她靠上车窗,真的睡着了。
“这么睡不舒服,车抖起来——”陈子嘉说不下去了。他侧头看着她气息均匀,眼睛阖上,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脸孔白得像一张纸,可是却显得无比轻松,像是没有任何烦恼的婴儿。他小心翼翼的扶住她的肩膀躺下来,头枕在自己腿上。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只盼望这一刻永远不要过去。
寝室里灯火通明,杨雪也已经回来了。两人都带了一大堆吃的,坐在那里帮对方解决食物。杨雪嘴里塞得满满的,说:“我看了成绩,你又是第一。”
苏措没什么表情的“哦”一声,埋头吃着杨雪带回来的东北饺子,真是香极了。
两个人就这样很过了几天暗无天日吃饱就上网,上网累了就睡觉的日子,然后新学期就开学了。
系里的同学们大半都在准备考研或者思考各种出路,打算考本系的研究生并不多,数来数去就那么一些人,大家卯足了劲考外系研究生,顿时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上自习的频率大大增加。
苏措固守着以前的学习习惯,不过四月将近的时候,她在应晨的邀请下去西大看话剧社排演的毕业话剧。大四的学生即将毕业,四年大学生活不论过的怎么样硌硌绊绊,但是也已经走到了最后几个月,再不珍惜,也就没有了。
小剧场里热闹非凡,正在彩排。那里现在还没有什么背景和道具,看不出来是什么剧目。在观众席看热闹的女孩子尤其多,都坐在剧场的后半部分。苏措痛苦的皱一皱眉,这般盛况,演员是谁也不难猜到。应晨领着她坐到第一排的空位子,引来众人的一片嘘声。好在这时有人说了一句“她是苏智的妹妹”,那些不满的声音才烟消云散。
“习惯了就好了,反正每天都这么多人。”应晨在她身边坐下,解释说,“知道陈子嘉演男主角,一下子都哗啦啦来了。”
“明星效应啊。”苏措说:“演得怎么样姑且不论,但绝不用担心人气。”
“也不能这么说,他虽然是我死拉活劝来的,可是真的很有表演天赋,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哦,开始了。”
很快有人走上舞台,苏措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其中一位是陈子嘉。全场刷的寂静下来。这样的气氛使得苏措知道,这一幕是全局里的高潮。
陈子嘉扶住在舞台中央的柱子歪歪斜斜的站着,神情却凛然,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坚持——仿佛那个角色在他的身上复活了,他在宣告自己的信仰和精神。苏措听到扩音机传来的声音:“你和我站在一个深渊的两边,要想隔着深渊携起手来是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放弃那个东西,您就必须同意处死我。”
引来一片尖叫。
苏措翻看着剧本,说:“师姐,你的剧本写的很好,正在表演的这段尤其出色。”
应晨一脸喜悦,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夸奖。不过说实话,剧本基本上是别人的,我只是改更符合时代的精神和学校领导的要求。”
“陈子嘉演的牛虻,那苏智演的谁?波拉么?戏份不多。”
“呵,如果陈子嘉演牛虻,外形上总要找一个好点的演波拉才说的过去,而且他们关系很好,满符合小说,因此只好找他,”应晨不满的“哼”了一声,“他没什么热情,没他的戏份就跑了。”
两个人边看着表演,边分出一部分精神来说话聊天,渐渐的天色就暗了下来。
“恩,演琼玛的是谁?”
“大二的一个女生。”
“不过,话剧社怎么今年排演《牛虻》?”苏措抖抖剧本,疑惑的问。
“啊,你看完了?真的是一目十行三,”应晨解释:“其实也就是信仰和精神。现在这个社会,太缺少这两样东西了,缺少到令人失望的地步,对于大学生,似乎更是这样。但是我想,一个人只要你为你的信仰而奋斗而献身,就是值得尊敬的。”
苏措托着腮出神:“两千多年前,苏格拉底临刑前对审判官说,真正意义的行动是从不应当考虑生命危险的。我被神派到这座城市,好比是马身上的一只牛虻,职责就是刺激它赶快前进。”
“咦,你倒是真喜欢哲学。”应晨神情很平静看了苏措一眼,里面有点笑意,还有点吃惊:“苏智一直以为你是有别的原因才加入哲学研究会的。”
苏措微笑作答,然后问:“你们的签证都办好了?”
“嗯。是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应晨离开,片刻又匆匆回来,什么也不解释的拉起苏措来到舞台的幕后,她刷刷把剧本翻倒最后一页递过去,也不管苏措是不是一头雾水,径直说:“本来今天不排最后一场,但是老师刚刚说要赶时间全部排完,女主角又没在。所以你帮帮忙,演一下琼玛了。”
苏措眨眨眼。
“怎么看,你是形象最符合的人选。剧本你都看完了吧,很简单,什么都不用干,坐在椅子上看信就可以了,完全不用动,台词都是陈子嘉的。”
苏措嘴角一抽,转身要跑;应晨跟苏智呆久了,早知道两兄妹一个毛病,顺便练得眼疾手快,刷一把抓住她,把她向舞台上一推。
立在舞台上数几秒钟,苏措终于回忆自己此时的立场;既来之则安之,她竭力让自己融入环境,可是似乎不大成功。她做出一副仓皇的神色接过了信,扶着椅子坐下。因为看过剧本,苏措知道这一幕不完全是小说所描写的那样,而经过了浪漫的加工。牛虻将会以魂魄出现在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身后,把信的内容以旁白的形式念出来,可是琼玛只是坐在那里静静阅读,除了信的内容,别的,她一无所知。
陈子嘉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苏措听到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不高不低,温柔得足以融化所有女孩子的心。苏措从信封上方环顾观众席,所有女生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静得一针根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我知道那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所以我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在这时,陈子嘉他站到苏措身边,用一种极慢的速度俯身下去,嘴唇蜻蜓点水般的擦过苏措的脸颊,留下轻轻的一吻。苏措恍若不觉,低头看信,姿势都不曾改变。
然后他站起来,在隐没到幕布之前,再次回头舞台中央那个单薄孤单的身影,把剩下的台词念完,他念的很慢很慢,每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的时间都随之倒流数十年,最后终于回到几百年前的意大利。他说:“就这样吧。再见,我亲爱的。”
全场良久无声,掌声响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应晨没有跟着鼓掌,相反,她抱起了双臂,看着空落落的舞台,一言不发。
话剧社的社长见她走神走的厉害,拍一拍她:“啊,这个情节,剧本上没有的吧。不过效果倒是出奇的好,陈子嘉演得还真是到位,干脆剧本也这样改了吧。”
“不改。还是按照原来的演。”
应晨露出一个苦笑。他哪里是在做戏?
她环顾四周找苏措,却只瞥到了一个悄然离开的背影,同时凝望那个背影的,还有靠墙而立的陈子嘉。
“你刚刚是做什么?”应晨看一眼他。
陈子嘉别开目光,“我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正式演出的那天苏措也去看了,现场气氛热烈,演出大获成功。红色地毯铺在地上,成为大教堂庄严的祷告席,只要略一抬眼,就能看到极富巴洛克雕饰特征的教堂天窗,舞台四周四顾是摇曳着的神秘烛光。
陈子嘉的演技比苏措想象中的精湛得多,在灯光和音乐的陪衬下,终于走到最后一幕,全场不知多少人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演出完毕后,苏措骑车回学校的时候,她惊觉,好像刚刚才过完寒假,怎么什么都来不及干,已经是长夏天气了?
毕业将近,学校里充满了末日将近的狂欢气氛。大四的学生把四年的旧书堆出来,在湖边开始卖书。苏措和室友饱含着革命热情去买书,刚转了不到三分之一,杨雪已经把身上的钱花的干干净净,买一大堆考研究生需要的专业书和笔记。
苏措看看时间差不多,跟她们告辞,骑车去了西大找苏智。大学也上了三年,但是她却从来没进过男生寝室。一是麻烦,二是没必要。现在临近毕业,宿管老师也已经不大管了,基本上任凭人进出。苏智他们的宿舍在三楼,外面是一排白桦树,挡住了阳光,房间里非常阴凉。
二十二
宿舍里什么都有,堆的乱七八糟。一张空床上堆了许多书,苏智跟陈子嘉正在试图把犄角旮旯的每一本书找出来。见到苏措进来,陈子嘉指着书说:“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苏措坐在床沿,一本本的开始翻着,有什么用的上的书,可以给宿舍的同学带回去。随之也领略到管理系学和物理学的巨大差别,那些教材课本不能说看不懂,但是并不见得多有趣。
书里翩翩掉出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但是整齐的英文。那手英文非常漂亮,苏措给吸引住了,不免多看了几眼。纸上的英文艰涩难懂,以苏措的英文水平,想看明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陈子嘉看到她在看那几张纸,愣了一愣,再抱着几本书放到苏措面前,也坐到空床上:“是我写的。”
“看不懂,”苏措抬头微微一笑示意,再低了下去,把纸重新插到那本英文书里:“我一早就知道我英文没救了。”
“话剧结束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你没来。”
苏措认真研究那堆书,“嗯”一声回答:“是,杨雪说白老师忽然找我,我就回学校去了。我记得告诉了应师姐的。”
陈子嘉没有说话。苏措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说话,就那么翻着书。宿舍安静的不象话。
这时苏智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在那头问她:“你暑假是不回家吧?要不要我带什么给你?”
“不用带了,我又不是你。你什么时候看到我出门带着许多东西?”
十多天之后,他跟应晨会一起回去一段时间跟家人告别,然后再回到本市,搭飞机去法国,开始在那里的留学生活。可想而知,凭着父母的关爱,他们自己的东西都会拿不动的。
“阿措,我问你,”苏智停止收拾东西,十足玩笑神态的凑过来:“我走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忍了我三年,然后再也没人在你耳边吼你了?”
看的出他这个问话认真的成分更多,苏措仰起脸微微一笑。轻声说:“没有的事。你到哪里都是我的哥哥。”
她笑容满面,神色坦然。苏智眼眶一酸,他别开了头,他恍然觉得,这三年来,兄妹俩虽然在一个城市,学校离的这么近,可是两个人反而比以前疏远得多。很多时候,虽说是兄妹,可是心意上,反而连陌生人都不足。他心底却叹一口气,看到苏措低下了头,对陈子嘉使了个眼色。
选完了书,苏措离开男生宿舍,陈子嘉追了出来,两个人并肩走到楼下。
“送君千里也终有一别。”苏措有心打趣,这样说。
她环顾四方,花园里的玉簪花拥挤着从宽大的绿叶中探出头来。在暮色朦胧中,一柄柄白花攀起,犹如绿波上的小小白帆,不知驶向何方。
“我也要走了。”夕阳把他的身影拉成了得又直又长,“快毕业了,许一昊也要回来了。”
苏措把一堆书倒在车筐里,然后说:“世界很小,哪里都可以联系。”
他两条眉毛略微皱起来,脸庞生动英俊地让人心碎。苏措的手搭在自行车把上,他双手亦不客气的覆上去,把苏措的手完全纳于自己的手心,仿佛一块玉,不算太暖。
他说,米诗就像我的妹妹。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因为我的捉弄差点淹死在湖里,她自己是不记得了,可是我一直歉疚至今。上大学之后,我没想到她也来了西大,我尽心尽力的照顾她,就像是苏智对你一样。因为她的原因,别的女孩子也不会再对我有什么想法,一时倒也觉得解脱。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我完全不知道。那时我就跟她说得很清楚,可是她一直跟我说,只要我还没有女朋友,就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她那么倔强的一个人——
夕阳渐渐变了颜色,苏措失神的看着染上樱桃红色的玉簪花,隐隐听着身边的人的声音,觉得面前的景物如流水般滑动。
“米诗很好。”苏措笑笑,说,“我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