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滨有国名雕题。

  国中多鱼鲛之后,雕刻面额以得长生。

  那时的素书俨然是一副不想活的样子,我探了探她的元神,也是灰蒙蒙的一片。

  我把她雕刻成谁都行,就是不能是梨容。可是我偏偏把她雕刻成了梨容的样子。

  所谓鬼使神差便是如此。最后一笔文画结束,映入我眼中的那张脸是梨容的,这也叫我恍惚好久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一切已经成了定数。

  她神志不清,扯住我的袖子哭得满脸是泪:“你真残忍啊,你蓄谋已久了对吧?你连我的这副样子都看不惯了吗?你怕我不让你改变我的容貌,所以不惜抽了我的鱼骨。”

  她以为我抽她的鱼骨、改她的面容,是因为我不喜欢她,是为折磨她。

  我不晓得如何同她解释我是为了救她,是为了叫她活下来才这么做的。她一定不信,莫说她不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伤她太疼——前脚剐了鱼鳞,后脚抽了鱼骨,后来又雕她面容。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这疼都太重,这折磨都太深。

  相比之下,死反而是轻松又简单的事。

  翰霄宫外,老君停下薅拂尘毛的手,转头问我:“鱼鳞数众,可补银河……这补银河星辰的鱼鳞,真的是你那徒儿身上的吗?如果真的是她身上的鱼鳞,动手剐鱼鳞的那一个,可是你?”

  这问题,我能回答了。

  是我。

  时间回到现在,我站在三十三天老君府中,透过窗户看着房中被换上清明眼睛的素书,忽然觉得,这过往之事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又命中注定地重合了。

  神仙无往生,死即死矣,灰烟无存。

  可说来也巧,我体内偏偏有聂宿的一缕魂魄,叫我平白知道了聂宿的前生,叫我同素书有了今世的相逢。

  活了十四万年的本君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因为有了这个前生而变得完整。

  只是,从前生到今世,我对素书所做的事情,叫我悔恨又悲苦。

  剐鱼鳞,抽鱼骨,雕鱼面,割鱼鳍。

  这一桩一桩,都是混着血的。

  我忍不住抚额——这自前世累积下来的债,要怎么还?

  眼睛恢复清明的素书激动地跑出来,看到我以手抚额的愁苦表情。

  “你还在担心吗?”她问。

  我触了触她的眼眶,问道:“现在看得清吗?”

  她攥住我的手,拉我往远处看的时候,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欣喜和激动:“我活了近二十年,还是第一次看清楚这所有景象,第一次看清楚这所有色彩!你们神仙果真有本事!”

  见我不说话,她拍了拍我的胸膛,笑道:“孩儿他爹,谢谢你!”

  这一句“谢谢”,叫我受之有愧。她不记得自己的眼睛为什么看不到,就像她不记得自己的腹部为何会有一道赤红的胎记,不晓得被她自凡界带到天上来的折扇是用她的鱼骨所做,不晓得她的面容是被人刻意雕琢的。

  老君说得对。

  不知,所以不悲苦,不晓得前尘事,所以能活得自在欢快。

  如本君这般隐瞒此事的人,所受的煎熬,就当是在补弥罪过吧。

  只是煎熬归煎熬,她的眼睛恢复清明,是让我最开心的一件事。

  老君理了理衣袖,捏着他的拂尘走出来,望着我同素书道:“也没别的事情了,明日老夫要去南荒赴中秋祭月的仙会,你们早早走吧,老夫也好早早休息。”

  素书的手一滞,将我攥得紧了一些,拉着我同老君告别:“谢谢你老人家了,改日,我做些煎饼果子给你送过来呀!”

  老君不食人间烟火已经有十几万年,不晓得煎饼果子是什么东西,不自觉地薅了一根拂尘毛,问道:“煎饼果子……是一种新茶吗?”

  我明白了,这十几万年过去,他脑子里依然全是茶。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神仙都有,这世上偏偏有那种不爱江山,不爱美人,一心变老,只想喝茶的神仙。

  素书兴高采烈,松开我的手,想给他比画,我心中不快,又把她的手拉回来,道:“不用谢他,救助天下苍生本就是老君的职责所在。”说完拐了她腾上云头便要走。

  老君是个茶痴,哼哧哼哧追出我们好几里,一路上还喊着一定别忘了把煎饼果子给他送来,若是他去了南荒不在府上,一定要把煎饼果子交给他的书童,好生收起来。

  素书回头,扬了扬手:“成啊!”

  老君这才停下他脚下那一朵沾了茶味的祥云。

  “你真的要做给他吃?”我一想起老君那关爱后辈的眼神,就觉得他占了便宜,这么一觉得,我便有些生气,心中愉悦的情绪越来越往下沉,牵着素书的手不自觉地又紧了几分,“你还没有给我做过,连孟鱼也没有吃过。”

  素书眯眼浅笑,心情大好:“虽然我不晓得南荒在哪儿,但是我觉得等他从南荒回来,煎饼果子都馊了。”

  闻言,我心中那愉悦的情绪微不可察地往上提了提。

  她随手打个响指,抬头的时候眉飞色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改天送他个煎饼车子怎么样?”

  本君:“……”

  她回头看了看,又被我捧着脸转回来。她便拉着我的襟口,道:“老君说的祭月,是神界的中秋节吗?”

  我早已看出她眼里隐隐的期待,便道:“你若是想看看神界的中秋节怎样过,我便带你去。”

  她眸子猛地一颤,抬头道:“当真?”

  我道:“当真。”看着她激动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可爱,“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激动成这般模样?”

  她半眯了眸子,看了看不远处飘过的一朵红云,又望了望远处的蓝天,笑问:“你可晓得,在凡间那些吟中秋的诗句中,我最喜欢哪一首?”

  “哪一首?”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她道。

  “为何喜欢这一首?”

  她眸中隐隐有些亮光:“因为这一首,告诉我中秋之月是什么样子的。”她顿了顿,笑道,“我在凡间的时候,也没有赏过月。因为夜间没有明火,没有烛光,我连近处的东西都看不到,别说是挂在天上的东西了。年少的时候,我也央求过兄长们带我去承熙国高楼上看月亮,但是赏月求的就是个静谧安宁的氛围,哪里有点上灯盏、架上火把观月的?兄长们怕扰了景致,也怕扰了心境,便不愿意带我。母妃呢,在我年少时,觉得我眼睛不好,别说在夜间登高楼望月,就是在我夜间出寝宫,她都担忧。所以我喜欢看书,从里面找到我看不清楚的东西的描述。但是后来越长大,就越想出去看一看,纵然看不清楚,却也想自己去了解这个世界。”

  我想起她及笄之后去列国游历之事:“所以这一出去便是三年?你母妃怎么会放心?”

  “我母妃那人,很心疼我,自然不同意。可我同她说了一段话,她尊重我,同意了这桩事。”她道。

  纵然我动用诀术就可以知道她当年同她母妃求情的场景,可我仍然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你说了什么?”我问。

  她掏出扇子在指尖转了转,那动作自在而疏狂,玉冠稳稳当当箍在她的发上,她挑眉的时候,万千色彩都抵不过她眼底那明媚的光亮:“我道,母妃,或许这世人都是缺什么,才对什么格外执着,就像你曾经缺父皇宠爱,费尽心思想要引得他的注意,所以才有了我,得来父皇恩宠。孩儿也是,孩儿缺的便是这双眼睛的清明,孩儿费尽心思想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多、更远、更完整。你总得叫孩儿试一试,就像你当年那样,说不定,孩儿就得到这上天的恩宠了呢。”

  她说,这世人缺什么便对什么格外执着。她费尽心思想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多、更远、更完整。

  这句话,叫我心酸。她曾经并不缺眼睛的清明,可是她把它给了我。在凡尘的二十年间,她过得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好,没有那样潇洒风流、恣意痛快。她有她费尽心思也未得到的东西,那便是眼睛的清明。

  她又看我,抬头的时候,眸子里渗出些水雾,但依然笑得洒脱,提起折扇,一个扇展,挑眉道:“你看,如今,我同我母妃说的话果真成了真。我遇见你,升了天,做了神仙,恢复了眼睛。我果真得到了上天的恩宠垂怜,这是几生几世才能修得的福分?”

  她说她果真得到了上天的恩宠垂怜,殊不知,这恩宠与垂怜,不过是我对她微不足道的弥补罢了。有时候,这上天坏透了,它要你的鱼鳞补银河星辰,它要你的鱼鳍化北斗星宿,它总是在狠狠刺你几刀之后给你一颗糖。

  可我不能告诉她这个真相。因为,两生两世,那个剐她鱼鳞、割她鱼鳍的神仙,是我。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三十三天,我以为她是在想老君方才说的话,抬手将她鬓上散落的发别至耳后,道:“明日我带你去南荒看月亮。”

  她的视线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眸光缥缈,声音也缥缈:“不晓得方才是怎么回事,我每每回头看这三十三天的绵延宫宇,总觉得在某个时候,我也曾这般回头望过,这种感觉真切到连回望三十三天时的心情都能体会得到。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我怎么会见过三十三天?我以前明明是个凡人。”她见我不说话,又道,“还有,还有上次同你在厢房……”她的脸颊一寸寸地红了下去,声音越来越飘忽,“那时候我脑子里总有一些话浮现出来,明明没有根据,却又像极了你我的语调。”

  “什么话?”我问。

  “比如……”她拧眉思索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个神仙问我,‘神尊大人,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这个神仙的声音,同你的有些像。”

  我有点儿震惊。

  “另一个声音倒有些像我的,回答道,‘这要求便是——希望我想醉的时候你能陪我喝酒,难过的时候你能在身旁给我一些支撑和安慰’,那个神仙又道,‘我不会让你难过,我们能欢畅地饮酒……虽然你是神尊,经历过许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我希望在我身旁时你能好好爱自己,希望你受伤的时候会跟我说疼,希望你疼的时候会跟我哭。如果你想打架报仇,我会代你出手,这种事情发生时希望你能躲在我身后’。”她微微摇着扇子,“孟泽啊,你说,怪不怪,这些话平白生出来,有问有答的,感觉在自己的脑子里演了一出折子戏。”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次,我随你升天那日,巴掌大的小鱼儿吃仙丹吃撑的那次,我看到他一动不动地躺在你掌心里的时候,竟然觉得心里流出许多的血,疼得我难受。恍惚之中又觉得腹痛不已,竟有些垂死挣扎、心如死灰之感。我真的害怕小鱼儿有闪失。”她长嘘一口气,合了扇子攥在手中,又觉得不妥,抬手稳了稳头上的玉冠。

  也许是这些动作给了她一些安慰,叫她冷静下来,抬头同我笑道:“我应当是个好娘,你说对不对?我这般担心孟鱼,那一瞬间,我甚至想拿我的命换他活过来。”

  我知道,她应当是想起当初……自己诞下了死胎。

  这件事让我愧疚,我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你一直是个好娘。”

  她手中的折扇“嚯”的一声展开,重归风姿飒飒的模样:“那是自然。我爱极了小孟鱼,我打算去他的学校门口推车卖煎饼果子。”

  本君把素书常常挂在嘴边的三个词儿比了比,排了个序,突然觉得这个顺序应当是这样的——孟鱼,煎饼果子,孟泽。

  我不死心,问素书:“如果我不让你做煎饼果子,不让你吃煎饼果子呢?”

  她眉梢一提,神色一凛,扇子一提,不开心地道:“吃不到煎饼果子的神仙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嫁给你做夫人,如果连煎饼果子都吃不到,那还嫁给你做什么?”

  本君自讨羞辱,突然想在夜深人静之时探入她的记忆,将她记忆之中有关煎饼果子的事统统抹掉。

  本君比不上小鱼儿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比不上一个煎饼果子。本君很想说脏话。

  本君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活了十几万年,所信奉的一直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当夜,巫山云雨过后,哄素书睡着,本神尊顺手在她眉心落了个索引的诀术,诀术以“煎饼果子”四个字为引,探入她二十年的记忆之中,搜索到同类记忆,然后消灭干净。

  在寻到素书之前,我已经在玄魄宫隐居万年,赏月也只是飞上玄魄宫殿顶,对着月亮,拿出素书曾经写给我的信看几遍。个中寂寞,被这月盘看了万余年,怕是早就看透了。

  如今,本君要陪着自己的娘子走出玄魄宫,去南荒专门看月亮,不晓得月亮会不会受宠若惊,不晓得南荒的月亮会不会格外大、格外圆。

  不晓得臂弯里的素书做了什么梦,抽泣几声:“你方才欺负本公子……本公子不要金铢……嗯,本公子要你……”

  我的心突突一跳,捏诀搭上她的额头,看到她梦中的那个人是本君,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