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因为白日里的事,在难过?”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过我能理解,她以前救过你的眼睛,你梦到她是正常的,你想到她回来也是正常的,就像我沉睡十四万年后回到神界,觉得聂宿也活着。你一直希望良玉神君能活过来,我是知道的。”说完这一句,她的额头蹭了蹭我的胸膛,是乖巧又温柔的模样,“睡觉吧,我真的有些困了。”

  我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过是素书给了我眼睛的清明。

  我最不舍得的那个姑娘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

  因为我不舍得,所以我以为不会是她,不会是素书救我。

  什么十四万年银河深处的岁月,什么银白辉光灼了眼。

  统统都是在瞒我。

  茶盏被我捏得粉碎,刺痛了我,剑诀落在我沾血的手掌中。我翻身而起,剑尖抵在老君的脖颈上,听到自己悲痛的声音落在丹房中:“本君问过你吧?你为何不告诉我。素书不说,是怕我难过,你为何也要瞒着我?!”

  老君拧眉道:“若老夫那时告诉了你,你打算怎么做?”

  我眼里渗出水雾:“我会把眼睛还给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夺去她的清明。”

  金光闪过,老君避开钺襄宝剑,至我身后,道:“素书便是想到你晓得了这件事会把眼睛还给她,所以才嘱咐老夫不告诉你!我觉得你欠她的,闭关之前特意嘱咐你要护她,你怎么这般没出息,竟把她护到凡尘,连仙法也荡然无存了?!”

  我转身,反手捏住他的衣襟,他眸子中映着双目通红的本君:“你只晓得闭关一万年,出来后在这里说风凉话,你可晓得我越缠着她,她那劫难越深,你可晓得我越是频繁地出现在她身旁,她受伤便越重?”

  老君怒发冲冠:“所以你避了一万年,最后护住她了吗?为何你不出现,她还是撞入大火星灰飞烟灭了?!”

  我滚滚泪落,牙齿几欲咬碎:“本君倒也要问问你,你也是上古众神之一,你说说到底是谁在我和素书之间扯了这个劫数,绕个死结,叫我们解不得、断不得,到底是哪一个神仙叫我们这般不得相悦,最后还叫我们不得好死?”

  老君答不出来。

  老君说他不知道。

  “你可知道,本君本想借着当年献鱼鳍、补星辰的功劳,希望苍天能解开我和素书之间的死结,可苍天是如何待我们的,你当看得清清楚楚。何为公允,何为功绩?天地不曾怜悯我们分毫,这劫数还不是照旧?!”

  老君却抓住我的话,唇齿打战:“你方才,你方才说献鱼鳍……补星辰?哪里的鱼鳍……”

  “梨容……”这名字叫我厌恶,我竟然相信是她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我,她竟然这般骗我。

  “梨容怎么了?”

  我啐道:“当初恰逢北斗几颗星宿陨落,苍生之难迫在眉睫,她告诉我无欲海有银鱼,鱼鳍可以补星辰,她……她当初要了一对腹鳍,说是可以恢复眼睛的清明。”

  老君一惊,念出来一段话:“九天有鱼,茕茕而游。维眸其明,维身其银。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鱼鳞数众,可补银河;鱼鳍数寡,可护北斗;鱼目数双,可填相思;似此银鱼,夙缘绕之。”说罢,悲号一声,“孟泽玄君,你果真傻啊!鱼鳞被剐,化成银河星辰;鱼目给你,表了相悦相思;鱼鳍被割,化成北斗星宿。玄君啊玄君,你可知道这银鱼就是素书啊,你怎么能把‘献鱼鳍、补星辰’说得这般轻巧?!”

  “鱼鳞被剐,化成银河星辰,鱼目给你,表了相悦相思,鱼鳍被割,化成星宿,玄君啊玄君,你可知道这银鱼就是素书,你怎么能把‘献鱼鳍、补星辰’说得这般轻巧?!”

  手中的钺襄剑跌落。

  我当真不晓得。

  我当真不晓得那银鱼是素书。

  “你们谁告诉过我?你们……你们哪一个曾告诉本君素书的原身是银鱼,你们哪一个曾告诉过本君?”悲痛穿肠过,滚滚泪泽涌上眼,“素书、你、南宭、长诀,你们哪一个曾告诉本君,素书……原身便是那银鱼?”

  若素书是那条银鱼,我当真该被千刀万剐。凭我把给我眼睛清明的姑娘认错为旁人,凭我用仙绳捆住她的身躯,凭我探入鱼缸刀刀精准地割了她的鱼鳍……

  身旁的老君出声:“梨容为何要那对腹鳍?她为何不告诉你那银鱼就是素书?自古胎育于腹,腹鳍万万动不得,若刀口深了,素书怕是连生育都不能了……你没有听信梨容的话吧,你没有真的割下那对腹鳍吧?”

  “小鱼儿。”

  我大彻大悟。

  那时的素书怀了我的孩子,所以我用仙绳捆她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她是……是在怕那仙绳伤了腹中的孩儿。

  “这银鱼好听话。”

  “嗯,来的路上,它也是这般一动未动。”她原来不是不想动,她是不敢动。

  “阿泽,它好像有些难过。”

  我觉得可笑,便嘲讽道:“一条鱼而已,哪里有什么难过不难过。”

  我甚至听到梨容冷冷地威胁素书:“你最好不要想着逃出去,这仙绳很有灵性,你逃不出去。”

  “阿泽,天帝大人还等着用它身上的鱼鳍来补这北斗星宿呢。”

  “我知道,可我想先让你的眼睛恢复清明。”

  “我想要这对腹鳍,剩下的,交给天帝大人吧。”

  我也曾疑惑:“治眼睛的话,为何不用这条银鱼的眼珠?”

  可那妖女道:“阿泽,有它的腹鳍就够了,你信我。”

  腹鳍之下,是素书同我的孩儿啊。怪不得一直不动的银鱼听到“腹鳍”二字会痛苦挣扎。

  混账的本君被她的话蒙了心智:“嗯,我信你,我会将腹鳍留给你。”

  这些话,一字一句,统统落入素书耳中了吧?

  刀刃划断她的鱼鳍,贴近她腹部的时候,她是又痛又绝望吧?

  血水溢出琉璃鱼缸,我记得清楚,她为了护住腹中的孩儿,剧烈地挣扎,仙绳勒入她的皮肉,她撞得头破血流。

  可恨的事还在后头。

  我记得自己割下那对腹鳍转头扔给梨容:“拿去治好你的眼睛吧。”

  我没有多看琉璃鱼缸中的银鱼一眼。我连素书的死活都不上心,我甚至觉得她的鱼鳍被割下来,她便没有用处了。

  我这混账!我听信谣言,我差点儿亲手害了自己的孩儿,更亲手把素书伤得体无完肤。我以为自己献出鱼鳍就能得到天地对我和素书的怜悯,叫她此生安然顺当,再不受伤,可没想到,到头来,自己才是伤孩儿和夫人最深、最狠、最决绝的那一个。

  老君已经算出前因后果,望着我,大惊道:“小鱼儿是你同素书的孩儿?!”顿了顿,哽咽道,“因为你这一刀,素书……素书当日在银河深处,诞下的是一个死胎……”

  一瞬间,仿佛山崩地裂、岩浆肆虐。

  这山崩地裂、岩浆肆虐灭我心智、毁我灵台,万丈火光灼烧着四肢百骸,统统化成灰烬,落在我眼前,风卷残云烟尘而去,留下大片大片的悲痛。

  我明白,我这一生都弥补不了自己的过错。

  日暮时分,我到司命府,听青月亲口说出命盘已经可用,只是在神仙的命盘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填得详细又清楚的,这些事情要凭天意决断。

  又是天意。

  我说我要看一眼,青月道:“你这是怎么了,你难道不晓得天律有规定,命盘不可偷看?你已经从老君那里拿到仙丹了吧?我这里命盘已经备好,你去凡间带素书神尊回来即可。”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对了,天帝那边我已经叫沉钰去送信了,天帝说,素书神尊活着便是八荒之幸,叫她重回神界,此事甚好,他是允了的。”

  我点头:“嗯,好。”转身的时候,恍惚之中撞到了门框。

  青月扶了我一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失魂落魄?素书大人要回来了,你不开心吗?还是……还是你心中依然挂念着良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大概还不晓得,阿玉回来了,只是现今长诀不允许旁人见她,就是我、师父和师兄都不能见,说阿玉要养一养,便能出来见大伙了。你放心吧,恩怨纠缠早就过去了,没有谁怨你、恨你。”

  太阳穴突突地跳,头晕目眩,我应了一声,却不晓得自己应的是什么。

  我同良玉的恩怨纠缠过去了,可我如今晓得了自己曾……害过素书。

  想起我从老君府出来的时候,老君飞到门口拦住我,劝我道:“素书她……她经历过这一遭,从凡间飞回天上,不记得前尘往事,能记得的只有她在凡间出生到成仙这一生的事儿。老夫觉得,她既然忘了,便忘了吧,你还是不要跟她了。”

  见我不说话,老君长叹一声,又道:“我倒不怕她找你算账,我怕她会跟自己较劲。当年聂宿剐她鱼鳞这件事儿你不晓得吧?她恨了聂宿一万年,到头来还是主动请缨匡扶星盘,若不是聂宿早早地束缚了她,她早就代替聂宿去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打扮成男子模样,旁人都觉得她潇洒倜傥,比男人还风流,却不晓得她的心其实软得很,大事小事,哪怕混着刀子也总是自己往下咽,旁人负她,她想想便过去了,她从不曾伤过旁人。她若重回天上,便叫她无所忧虑地活着吧,不要再提往事,徒添伤悲。至于其他知情的神仙,今夜我去找天帝复命,顺便向他请一道旨,命四海八荒再不议论素书之事,静候她重回神界。”

  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年少时候打架争斗、伤人害命也是坦坦荡荡的,从未遮遮掩掩。我也从不忌惮旁人复仇索命,玄魄宫大门大开,他们只要打得过我,我便认。

  如今,我却要瞒着素书。我曾割她鱼鳍献给天帝,曾误会自己眼睛的清明是旁人给的,这些事,我都不能告诉她。

  我心有愧。

  我很难过自己这一关。

  老君察觉出我的想法,拂尘一摆:“你提一提精神,这样做并不是让你自己不受惩罚,是为素书。道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连万物之宗都要混于尘世,没有光洁无瑕之说,由万物之宗生出的神仙,偶尔说谎话、隐瞒事实不是坏事,道不可至清,万物生灵也不可至清。不知便不想,叫她安安稳稳地活着,不好吗,非要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玄君才可以过得去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吗?”

  我摇头,又点头。

  素书不能再过得那么辛苦,她重回神界,应当开心。

  刚走几步,觉得脚下虚浮,我顿了顿,突然想到一件事,回头同老君道:“你是那个梨花妖女的故友吧?本君不会放过她,眼睛这件事,要算;腹鳍这件事,也要算。至于要不要提醒她,是你的事,但是,等素书安然回到天上后,这一切我会叫那个妖女加倍还回来。”

  老君和他的拂尘都颤了颤,他最后叹道:“的确是要还的,老夫这次也护不了她了。”

  此时此刻,青月告诉我,没有谁怨我、恨我。

  走出司命府的时候我在想,青月一定不晓得这些事,所以看不出来,也不知道本君是在怨自己,是在恨自己。

  这种恨,是想叫自己跳下万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的恨,是想叫自己撞入千面冰刃割得体无完肤的恨,是想叫自己没入无欲海溺上几百年直至情魄和躯壳都被溶解掉的恨。

  我连自己心爱的姑娘都保护不了,甚至亲手将她害成这般模样,我觉得“混账”二字都无法形容我。

  这样的情绪随着夜风吹进袖口,没入胸膛,云头上的本君恍惚几次,浮浮沉沉,跌跌撞撞,不晓得撞了几棵仙木,也不晓得栽过几次跟头,才在子夜前回到玄魄宫。

  小鱼儿早已醒过来,和孟荷坐在琉璃宫灯下等我,是乖巧又担忧的模样,衣服穿得稳稳妥妥。

  他远远见到我,便“噌”地一下蹿上一团小云飞过来,抱住我的腿不撒手,说话时带着嫩嫩的哭音,抬头问我:“父君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把他抱起来,沉默很久,落下云头走到房中,都没有想好要如何跟小鱼儿说这些事。

  孟荷懂事,也许是累了,陪小鱼儿等我回来后,便放心地背着书袋回了厢房。

  孟鱼揪了揪我的袍角,仰着脑袋看我,小脸上全是担忧:“父君,你是不是又不想说话了?是不是……连小鱼儿跟你说话你都不答应了?”

  我寻了椅子坐下,全身却虚飘飘的,没有丁点儿踏实的感觉。

  我低头看膝旁的小鱼儿,他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像话,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本玄君,甚至看到了本玄君脸上的悲伤。

  “父君,你是不是在难过?”小鱼儿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