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楼顶走去，觉得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楼后面的湖还在，夜晚沉静，湖水也沉静，楼上的灯火延伸至湖面，波光粼粼，我的倒影在水里，素衣凌乱。
我想起曾经在这楼顶上同那个神仙喝酒的场景，便情不自禁地笑着，说出当日的话：“你我便是这般有缘，我喜欢这座慕花楼，你恰好瞧上了这楼外的静湖。”
我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他堇色的眼眸里添了几丝笑。我走到他的位置，对着方才我站的地方脱口而出：“我偶尔也会有你是我的故人的错觉。”
扇子一摆，我站在“他”面前：“你是说长相还是说气泽？”
“气泽这种东西太过虚渺，气泽相像的神仙不在少数，如何能判定那是故人？我自然是说长相。”我学着他的样子道。
夜风吹过，灌进衣袖，全身寒凉。
我大笑三声，那话我说得只字未错：“‘故人’二字可是触到了你的伤心事？”
湖中的灯火映在眼里，我觉得泪都要飞出来了，抬起素衫立到自己的位置，对着空气，道：“……我有一位故人，提到他我就想哭。”
我如一个在凡间茶楼说书的先生，捏着一尺折扇，说着两个人的话，讲着一个故事。
下一句是什么呢？他神色错愕，望着我，却不知如何安慰。
我对着这朗月清风，笑道：“莫怕，要哭也是一个人哭，我很少在旁人面前落泪。”
“抱歉，我没有带绢帕的习惯……你若是想哭，便哭吧，我不看你……”我学着他的腔调，说着他曾经说的话。
这个故事讲完，灌一杯茶，到此曲终人散，再无下回分解。
我抬头望着天空，星辰璀璨，忽然觉得我这一生寂寞如雪。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入我的耳中：“你若是想哭，到我怀里来，哭给我听吧。”
我刹那间愣在原地。这声音……这声音好耳熟。是聂宿？是孟泽？
我一定是喝多了，不论是聂宿还是孟泽，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我还是决定转头去看一看，看一看方才说“你若是想哭，到我怀里来，哭给我听”的人到底是谁。
凉风习习，吹过耳旁，吹得我耳鬓起了无数细小的疙瘩，吹得我身体有些发抖。
我缓缓转身，看到飞扬的墨色绸衫，看到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那个神仙皱眉看着我，堇色的眼眸如这夜色一样深沉。“你怎么喝这么多酒？”他说。
我稳住身子，抬手扶了扶玉冠，开口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打了一连串酒嗝，往肚子里咽了咽，抬头，眯眼，呵呵一笑道：“原来是……原来是孟泽玄君啊，别来无恙，呵呵，别来无恙。”
他的眉头越皱越深，想过来搀我：“我猜你在这里。”
我躲过他的手，差点儿栽下楼。
我忽然觉得这个神仙不太可能来找我，觉得是我出现了幻觉，毕竟，我昨日……大概是昨日吧，对他说过“今日别过，以后大约也不会相见了”的话。
我觉得是幻觉，借风站稳身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摸了摸，觉得手感不错，像是真的……不过还是不能确定，便认真想了想，脑子转了转……低头咬了一口。
被咬的那个神仙却没有出声。
我又咬了一口，借着月光，都能看出带血的牙印了。
被咬的那个神仙依然不动声响。
我理了理袖子，倒退几步，大喝道：“果然是假的！我就知道是幻觉，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不会是真的，孟泽怎么可能来找我？我们明明说过再不相见。
我转身，撩起衣袍，想跳下楼去清醒清醒，却在将将跳起来的时候被极其有力的一个手臂给拦腰捞了回去，身子蓦然一僵，直直撞进身后的胸膛。
本神尊蒙了。
这一蒙之中，我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便觉得有凉软的东西紧紧贴在我的脖颈上，耳鬓厮磨片刻，脖颈上有牙齿咬过的疼痛感，那痛意带着酥麻渗入皮肉，沿着血脉，一路游至心脏，叫我打了几个哆嗦，却仍然控制不住地想颤抖。
“你……是真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听到我这么问，那唇齿稍稍离开我的脖颈，可呼吸之间吐出的气息依然落在我的皮肤上，我听到他问我：“疼吗……你现在觉得是真的了吗？”
我反应过来，蓦地捂住脖颈，急道：“你为何要咬本神尊？！”
身后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叫我听出来几丝隐藏得很深的笑：“我觉得你的常识有点儿错误，你若觉得这是梦，应当咬自己，那会儿为何要咬我？”
“……”
“你如果觉得疼，这场景便不是梦。”
“……”我怔了怔，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我想告诉你这不是梦，我想告诉你我是真的，所以就咬了你，我是在帮你确定这不是梦。”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控制住力道，这头点得有些猛，幅度有些大，脑子一晕，肺腑一晃，那一肚子的酒便控制不住地被吐了出来。
本神尊吐了他一身，也吐了自己一身。
但是本神尊是个敢作敢当的神仙，虽然他说我不用给他洗衣裳，但是本神尊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带他进了慕花楼的一间厢房，扒了他的衣裳。
“你坐着，孟泽玄君你坐着，这衣裳，我一定要给你洗，你要是不让我洗，我也不给自己洗。”我咽下几个酒嗝，说道。
本神尊醉得极深，觉得自己一定要给他洗衣裳，觉得就算天翻地覆、海枯石烂也要给他洗衣裳，觉得在这六界中，没有什么是比给孟泽玄君洗衣裳更重要的事了。
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用来威胁他的这句“你要是不让我洗，我也不给自己洗”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根本构不成威胁。
如果孟泽玄君说一句“你不给自己洗就不洗吧，谁管你”，我与他也不会有以后的纠缠。
孟泽玄君没有拒绝我，他听完我的那句威胁，拉过我的手放在他墨色的外袍上，十分好脾气地道：“那你脱吧。”
本神尊的右手没有知觉，于是抬起左手，嘿嘿笑道：“我换只手。”这一笑十分谄媚，他愣了片刻，握住我的左手，按上他的腰带。本神尊的左手十分利索，手指一拉，便将他的腰带给解了下来，一扯，外袍也被扯了下来。
我脱完他的衣衫，便笑着顺手解了自己的外袍。醉酒的本神尊完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脑子里想的就是衣裳要一块儿洗，这样省事。
我脱完自己的外袍后，孟泽玄君却突然翻身，腾空飞到门口将厢房的门给挡住了。
“神尊大人不能出去。”
我醉眼蒙眬，却依然看到那厮严肃的带着些薄怒的模样。
我抱着两件衣裳，张口又涌出一串酒嗝，压了压才道：“……为什么不能出去？”
“神尊大人莫忘了自己是女儿身，如今没穿外衫，不能叫旁人看到。”
“笑话！”我嗤笑一声，“你孟泽玄君都……都看了，为何不能叫旁人看？”
“我跟旁人不一样。”
“你跟旁人哪里不一样？”
他低垂了眸子，好像是怕本神尊会不受控制地冲出去，便反手将厢房的门闩插上：“我跟旁人不一样，我曾经是想娶神尊大人的。”
这句话入耳，叫我有些恍惚。我听到自己笑了一声，歪着脑袋打量他，反问道：“你说你曾经想娶本神尊……那你现在还想娶本神尊吗？”
他望着我，睫毛颤了颤，摇摇头：“我配不上神尊大人这么好的姑娘，我好像娶不到你了。”
我控制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飞出来了：“那你说这些有什么用？！那你挡着门有什么用？！我没穿外衫，谁想看便看，我又不是你的夫人，我又没跟你睡过觉，你管我作甚？！”
这句话惹怒了他，我看到他脸上的怒意有些盛。
我抱着衣裳走到门口：“你，让一让，本神尊现在洗了，明早就干了，你……”
他没让我把这句话说完，拽过我手中的衣裳就给扔了，紧接着手臂揽上我的腰，抱住我，将我扔到了厢房的床榻上。
本神尊惊坐起来，又被他摁到床上。他的身体压过来，又狠狠咬住我的脖颈。这个姿势叫我觉得喘息有些困难。缕缕血腥味从脖颈上渗出来，落入我的鼻端，我抬起左手想推一推他，奈何现在修为尽失，残存的法力也不过勉强能上天下凡而已，对付他这一个小伙子是不可能的。所以，我闻着血腥味渐渐变重，觉得脖颈处的疼痛越来越尖锐，却无能为力，只能笑道：“孟泽玄君，你今日是打算咬死我吗……你动作利索一点儿，处理干净一点儿，我在这凡间死了，大约不会有神仙知道……”
他猛然抬头，点点血迹染得他的唇猩红妖异，但眼中蒙着一层泪雾。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有眼泪，而本该哭的本神尊一点儿眼泪也没有。
他的身子压着我，双手捧住我的脸，声音有些哽咽，有浓浓的惆怅和遗憾：“如果是聂宿神尊呢……如果是他不让你出去呢，如果是他不想让你被旁人看到……素书神尊，你会听他的话吗？”
酒气又上涌，乱了我的心，可他问的这个问题，我是知道答案的。
我轻轻一笑，看着他道：“会，我很听他的话……他喜欢听话的、温柔的姑娘，我不够温柔……可我真的很听话。”越说越难过，往事浮上心头，我想不明白，那时候的我明明那么听话，聂宿为什么还要赶我走。
面前的神仙自嘲地一笑，压着我的身子却没有挪动丝毫，也没有要放开我的意思，低声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我笑着问他。
“所以，”他俯身贴近我，眼中流露出的情绪悲愤、痛快又直接，“素书大人明明没有忘记聂宿，你明明喜欢聂宿胜过喜欢我，就像我没有忘记良玉一样。我对不起你，我没有救你回来，我很想补偿你……”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难以掩饰的乞求，就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所以，素书大人，你能不能看在你也没有忘记聂宿神尊的分儿上，原谅我……”
我控制不住自己，笑出声，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怨过你啊，孟泽玄君，你跟楼下这许许多多的姑娘一样，是与我萍水相逢的路人，哪里有原谅不原谅之说？”
他浑身一僵，我感受得清清楚楚。
他的发丝垂下来几绺，落在我的脸颊和脖颈上。我想伸手去拂一拂，却被他压住，动弹不得。
许久之后，我身上的神仙才说出一句话，声音里带了些清冷：“原来，我与素书大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
“嗯，就是这样的，所以于礼数……你得起身了，哪里有一个路人压着一个姑娘的？”我眯眼一笑，终于想起了礼数这件事。
“素书大人还记得自己是姑娘。”他说。
“就算我是个男人，也不能被你这样压着。”本神尊虽然醉了，但还是懂道理的，想了想，笑出声，“况且，若我是个男人，那就更不合适了，天帝大人会下凡来揍你。”
我脑海中浮上这幅画面，便觉得这个姿势更叫自己受不了，挣扎着想起来，却又听到他说：“别动。”
本神尊正要反驳，却见他俯下身，唇齿又贴上我的脖颈。
我单纯地以为他啃我脖颈这个动作是习惯性的，就像我会不由自主地抬手扶玉冠。我有些烦他的这个动作。他说对我有感情，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咬我的脖颈的。如今我同他早已不是当日那般，所以他强压下来咬我的时候，我有点儿恼。
“给我滚开。”本神尊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