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宿得了我的这句话，摇着离骨扇倜傥远去，再不停留。
我已经有一万多年不曾去过聂宿的神尊府了。
这一万年，他在府上缅怀旧爱，我去凡间拈花惹草。我们各有所好，相安无事。只是我醉酒的时候，他难免会从我心里极深、极恨的地方钻出来，令我平白胡言乱语，比如今日在翰霄宫说的那一些。
万年前，我三万岁，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秘密，悟清了关于自己的许多疑惑，聂宿恼羞成怒，将我赶出神尊府。
我曾是无欲海里的一条弱小银鱼，后来被他救起养在神尊府里，化成仙形之后，外人面前，我唤他“恩师”，他叫我“爱徒”。可于我二人而言，我从未把他当过尊师，他也不拿我当徒儿。
后来，天帝大人将“神尊”这个封号赐给我，从此这四海八荒就有了两位神尊：一位是先天帝大人亲自敕封的聂宿，另一位是现天帝大人亲封的我。天帝大人给我新赐了宅子。新宅子在我强烈的要求下无匾无额。这样叫我舒坦自在，不必时时念着自己是个神尊，不必时时想着鞠躬尽瘁或者身先士卒。
大约有些曲高和寡的意思，我三万岁时得了这神尊之位，同龄的神仙便很少敢与我来往了。后来我孤单了千儿八百年，便日日去凡间脂粉之地喝酒，直到后来跟年纪相仿却身份尊贵的天帝的三儿子——长诀殿下成了酒肉朋友。
我不止一次地在酒后同长诀讲，要如何如何寻个吉利日子，如何如何巧妙安排精细布局，如何如何兵不血刃杀死聂宿。
可我每次酒后大醉，聂宿总出现在梦里，对我说：“素书，我来接你回去。”
可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我对聂宿痴恋成痛、爱极生恨这桩事也总是从梦中扯开，留下血淋淋的执念，鲜艳夺目。
长诀曾对我说：“素书，你对聂宿大人的情意能骗过旁人，却终究骗不过自己，仙途漫漫，有数不清的劫难横亘中间，长则可与天地同寿，短则不辨晦朔朝夕，容不得你口是心非。”
去神尊府赴宴的路上，神界三月的夜风将花瓣吹落在脸上，我伸手一摸，掌心尽是料峭。今年的春天，比往年要冷一些。
神尊府里，聂宿早已于湖心亭中摆好酒菜。我抬头望了望天上，新月如钩，在簌簌而落的星辰之中格外明亮。
他在月下笑着招呼我：“酒已备好多时，你怎么才来？”
我客气一笑，望着一桌佳肴，先推托道：“徒儿最近觉得有些体虚，今晚不能饮酒，哈哈哈，我们吃菜，吃菜……”
“也好，那这坛千年的梨花酿我便自己喝了吧。”他说完便把酒坛往自己怀里捞去。
“尊师府上果真仙气浩荡，吹得素书神清气爽，方才那体虚之感竟瞬时不见了。”我说着，把酒坛往自己这边微不可察地挪了挪。
他眉梢一扬，又从石桌下面捞上来一坛：“你在凡间跟姑娘喝酒的时候都是抱着坛子灌的吧？所以今日我没有备酒盏。”湖水染了浓浓月霜，波光温柔地铺在他脸上，他这个模样，瞧着清朗又模糊，我看着他的脸，听他开口问我，“你可知天帝大人本想牺牲你去拯救银河众星，所以才设那宴席专门请你？”
我点点头：“知道。”
“你当初为何要应下来？你昨日为何要去赴宴？”他问。
“因为我要举荐你，我要举荐你去殉劫。”
“如果我昨日不曾去那翰霄宫呢？如果我死活不答应殉劫呢？”他又问。
“我也不知道……你若不答应，兴许我就去做英雄了。”我顿了顿，抬头道，“但是你昨日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莫不是要反悔？”
他闻言，面色有些寡淡，灌了一口酒，过了良久，才凉凉一笑道：“素书，你想让我死，为何不亲自动手？”
我放下酒坛，趴在桌子上忍不住笑出声：“我怕死啊！杀了你，诸位神仙会要了我的命。”
“所以你……”
我点头：“所以我跟天帝大人推荐了你。”
他笑了笑：“你让我去死的心还真是急切。”
“所以你尽快去让星宿归位，去补银河星辰吧。”我顿了顿，忽然觉得有些伤感——好歹他曾救我出无欲海，也算给了我这条命，如今却……这个想法从脑中一过，我便觉得眼眶一凉一痒，正要抬袖擦一擦，低眸便见聂宿愣愣伸出手指触上我的眼角。
“你这是等不及，便急哭了？”他惶惶道。
我那伤感之情登时卡在嗓子间，不上不下，把我噎得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敛了寡淡神情，细长的手指从我脸上收了回去，淡淡一笑，星目璀璨：“素书，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我把你从无欲海捞出来带到神尊府的时候，你那细软晶莹的小身子窝在我掌心，模样漂亮，性子也十分乖巧、安静。”
我灌了几口酒，道：“你也知道无欲海溶情解魄，噬鬼啮魂，我不过是一条弱小银鱼，情魄早已被海水溶解干净，你当时捞出来的是条傻子。我安静、乖巧，都因为我是傻子。况且……”我故意一顿，挑眉问他，“聂宿大人，你真的还记得我当时的样子吗？我这张面皮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还清楚吗？”
月影掺了湖光铺在他脸上，他微微一僵，是悲喜难辨的模样。
我又仰头灌下半坛酒。这一灌有些猛，抬头的时候觉得周遭事物和眼前的他都迷蒙了几分，我说：“不过都过去了，不记得也没关系了。”
过了良久，聂宿才说：“你现在越发爽朗，这性子倒叫我放心许多。万事不可憋在心里，我过几日便真如你所愿去殉劫，这四万年里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趁我还活着，趁今晚说给我听。”
我酒醉入心，早已分辨不清楚他温柔的话里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只是听到他说“这四万年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趁我还活着，趁今晚说给我听”时心头一颤。
肚中佳酿绵长的气息渗进肺腑，涌入灵台。不愧是封印了千年的酒，不可察觉之间便把人给醉了六七分。我盯着聂宿看了良久，可直至湖中雾气氤氲漫上，我看他于水雾之中慢慢模糊，也没说出一句话。
他却不准备放过我，修长的手指再次触上我的脸，问我：“素书，你真的希望我去殉劫吗？你真的希望我死吗？”
“聂宿大人，我不是梨花神仙，你又何必在乎我是否希望你死？”酒气涌上，我双眼蒙眬，他在我眼中变成两副模样，一副明媚欢悦似朗朗少年，另一副阴郁诡谲不择手段。
酒气搅得我越来越迷蒙，我低头揉了揉眼睛，忽然觉得腰间一紧，后背撞上一个胸膛。我愣了一愣，聂宿已经抱着我扯过疾风飞出亭外，直奔大殿而去。
这几日我本就接连不断地饮酒，今晚又灌了一坛千年佳酿，下意识觉得自己已醉得不成样子了。奇怪的是被夜风一吹，我忽然觉得醉到极致后陡然清醒，只是场景一个变换，已经变成聂宿端坐在神尊府大殿上首，我斜躺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腿弯处的模样。
有一瞬间，我也辨不清这场景是真是假，我甚至有些怀疑躺在聂宿怀里的那个穿银白裙襦的姑娘到底是不是我。这场景好像有点儿不对，又好像已经演练了千百次一样正常。
“尊师大人，这四万年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聂宿怀中的姑娘……不，聂宿怀中的本神尊开口说，“你不记得，我就一桩一桩说给你听，你也要死了，所以我们两个的债，得抓紧时间算一算了。”我望着他冰冷的脸色，笑了笑，道。
“神界九天有无欲一海，能溶情解魄，噬鬼啮魂。那些痴情恋念只要落入其中，不消几日，便通通被溶解干净。我本是无欲海里的一条弱小银鱼，食腐草为生，茕茕而游，寿命不过三个月。后来尊师大人你路过，抽出一缕魂系在一截断发上，那断发在那缕魂的指引下涉水将我带上岸，而后落入你的掌心。那缕魂魄在无欲海中无法逃脱，被海水溶解，连累你丢了一缕魂，这一桩，算素书欠你的。”
我往他怀里挪了挪，望见他腰间常挂的那块玉玦。有时候我也有些奇怪，那时情魄明明已经溶解的我，竟然还能将这个场景记得清清楚楚，我甚至记得聂宿穿着水色绸衣，绸衣上印着浅墨色的山川，腰间挂着这块水蓝的玉玦。我甚至记得附在断发上的那缕魂魄，明媚跳脱的气泽冲开忧郁的无欲海水，拂过我细软的鱼鳞，给我支撑和依托。
我抬头看他，三月的夜风穿堂而过，他抿紧的双唇慢慢失了血色。
“尊师大人，一万年前，我被刮鳞片的那日，你可还记得？”
一万年前，我三万岁，在聂宿身旁，是他喜欢的乖巧、懂事的模样。那时恰逢银河星群陨落，陨星殃及八荒，林木被烧枯，四海热浪滚滚，六界生灵涂炭，却没有神仙能想出解决的法子。那场劫难和现今天帝大人说的这场劫难差不多。
我以为，这同我没什么关系，直到聂宿捏着一卷卦书回到府上，神色严肃地递给我时，我才明白这怎么会同我没有关系？我疑惑地展开卦书，只见那上面写着：“九天有鱼，茕茕而游。维眸其明，维身其银。银河有劫，星落光陨。若银鱼耳，可化星辰。”
我看完哭笑不得。我本是九天无欲海里的一条银鱼，眸子明亮，身有银光，“若银鱼耳，可化星辰”，这卦书言下之意是要用我去补银河的星星？
我觉得太过荒唐，可偏偏聂宿当了真。
“我被术法捆绑，化成银鱼模样囚在吊挂起的玉盘里。许是处得高，我看见九天的无欲海海雾大盛，滚滚的雾水涌上十三天的神尊府。你便从这海雾中走出来，右手握着一枚精致的银刀，我甚至能看到刀身上缠绕的花纹，看到那极薄、极冷的刃。”
我的手指慢慢触上聂宿的脸颊，指尖顺着脸颊缓缓往他的脖颈处滑：“你捏着那枚银刀贴近我的脸，刺骨的冰凉从脸颊剐过，划开皮肉，划断鳞根，鳞片混着血水掉下来。你下手果断又决绝。我眼角的余光落在你执刀的手上，那时候我想啊，你的手指应该会颤，那刀刃应该会不稳吧。我其实只是想找一个你还心疼我的证据。可是没有，你的手指未曾颤，那刀刃也未曾抖。”
说到此处，我竟有些替他惋惜，手指在他的脖颈上点了点，长叹一声道：“你说你费尽心思，好歹将一条魂魄被溶解了的银鱼养得又肥又美，宰掉她吃了多好，你怎么忍心剐了她的鳞片，这样毁了她？”
“这鱼鳞被你呈交给天帝大人，诸神合力，果真重补了银河的星辰。那新生的星辰再没有陨落。我身上的鱼鳞有这种本事，连我自己都有些震惊。好在，这一劫算是过去了。”至于我化成仙形，浑身是血躺在神尊府里，痛了几天几夜，也无关紧要了。只是自那时起，我见鱼鳞一次，便要吐一次，就算是无意听到这个词，也要连累肺腑生出一阵恶心抽搐。
我看到聂宿身边的离骨折扇，念诀捞在手里，扇子一转，迎着他的面庞展开，烛火摇曳，面庞的阴影落在扇面上。我眯眼瞧着扇面上的影子，笑道：“所以我原本不是现在的样子，是尊师大人你剐了我的鳞片，毁了我的容貌，伤了我的身子。这一桩……且算是为了天下苍生，同你救我那一桩扯平了。”
白骨扇柄上隐约映出我现在的皮相，我合了扇子，扇柄凑近他的脸，道：“你见我容貌尽毁，便打算给我重新雕琢一副相貌，可我那时候怕极了你，身子抽搐，死活不让你靠近。你怕我不听话，打扰你为我雕琢容貌，又怕我不肯乖乖恢复，索性就抽了我一半鱼骨，叫我几个月动弹不得。”我用离骨折扇的扇柄挑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四万年不曾变的眉眼，问道，“尊师啊尊师，用你徒儿的鱼骨做成的这把折扇，你怎能用得这般顺手和安然？”
我身旁端坐着的聂宿神尊面色僵冷，沉默不语。
我重新躺回他的腿弯处，掂着扇子，跷着二郎腿侧脸看他，殿外梨花星星点点，被风吹进来，落在他和我的身上，倒有些凄凉滋味。我把玩着扇子，说道：“这一桩，就当你是怕我被剐鱼鳞以后不好看了，心疼我，赏我一副容貌罢了。素书愚笨，但是想个万儿八千年也能安慰自己。你曾这样替我的容貌着想，那我杀你的时候给你个痛快吧。”
我挑眉望着他：“可这最后一桩，一万年了我也没有想明白。”
越来越多的梨花瓣混着风雪涌进来，身旁的聂宿双眸紧闭，缓缓流下两行泪。这场景妖异诡谲，却叫我心中大快。
我伸手搂住他的脖颈，贴近他的耳郭道：“天帝觉得我献出鱼鳞补了银河星辰有功，设宴亲封我为神尊。宴上，太上老君见我大吃一惊。宴毕，我便套出老君的话。原来，这神尊府上，曾有一株梨花树，为你所种，为你所养，千年成仙，万年成神，得你所赐的名讳——梨容。你同她两情相悦，恩爱缱绻，只是梨容姑娘红颜薄命……你把她藏得完好，除了她临死前夕，老君曾来为她诊病、炼丹见过她几面以外，这天上几乎没有神仙见过她的相貌……可怕的是，老君说那位梨花神仙跟现在的我，一模一样！”
你毁了我原来的样貌，思慕那个梨花神仙，又重新把我雕琢成她的样子。
可是，你喜欢那个梨花神仙跟我这条鱼有什么关系？
“纵然我喜欢你，也不妨碍你喜欢旁人。”我说。
“你把我雕琢成她的模样，就可以骗自己这就是你日日思念的梨容吗？尊师大人，你比素书年长七万岁，你多吃了七万年的神仙饭，难道连这些浅显道理都悟不透吗？”说到此处，我喉中哽了一哽，裙裾一扬，从他怀里飞出来。殿外的梨花混着春雪纷纷扬扬往里吹，这花期仿佛一夜间开始，又一夜间结束。聂宿安安静静听我言语，不声不响不反驳，叫我轻松许多。
我伸手扶稳发上的玉簪，跪在地上，朝殿上的聂宿端端正正地叩首，抬头的时候眼睛出奇地痒，抬手一抹，眼眶里全是泪。
“素书虽然不如其他女神仙那般聪慧，但是这一桩一桩乱七八糟的事压过来，虽然后知后觉，但也会觉得委屈，如今这样做，只是希望自己年少的时候尝过的这些苦，也能让聂宿大人你有个了悟！”我说罢双手伏地，重重磕头，春雪崩溃一般铺天盖地吹进来，殿内梨花铺了一层又一层，大殿之中响起我坚定的一声请求，“望大人成全！”
离骨折扇在我手中化成利剑，剑身受我指引，不偏不倚刺穿他的脖颈。
我冷冷一笑，哪里还有让他成全一说。
殿上的神尊大人早已浑身僵冷，只剩血水顺着一枚精致的银刀从他心窝处往下淌，污了他绸衫上挂着的水蓝玉玦，污了身旁那一层梨花花瓣。他面上两行泪未干，可早已神魂俱散，仙逝多时。
这银刀是当年剐我鱼鳞的那一枚。
这离骨折扇是用我的鱼骨所做的。
这位神尊仙逝是我亲自动的手。
大仇已报，我抬手想稳一稳头上的玉冠，却摸下来一支白玉簪子。我猛然低头，只见自己身上是被聂宿的血污红了一半的银白裙装。
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我为何会穿女装？
一万年前，我知道了梨花神仙的事后去质问聂宿，他看着我这张同梨容一样的脸，盛怒之下将我赶出神尊府，命我再不能打扮成女子模样。我穿了一万年素袍，戴了一万年玉冠，只为和他心中的梨花神仙做个区分。
如今我为何穿着裙子？
这时，大殿上首，聂宿身旁堆积的梨花瓣一瞬间扬起，随着大风以势不可当之势朝我呼啸奔来。我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躲闪，只见四周景象被风卷起，然后轰然崩塌，疾风厉雪化成千万刀刃朝我的心脏刺过来，冰凉入心，痛得我浑身扭曲。
我大呼一声，从梦中惊醒，一摸脑门儿，全是汗。惶惶看了四周一眼，天色灰蒙却还瞧得出是白日，可我身处在自己的府邸大殿，低头看到自己仍然是素袍装扮。我记得自己去聂宿府上赴酒，难不成喝醉之后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梦到我亲手杀了聂宿？
杀死聂宿、控诉他的罪状这个场景已经在我的心中上演了千万遍，可如今回想起梦中的场景，却觉得仿佛被人扼住咽喉一般喘不过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死。我脑子里混沌一片，隐隐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这庆幸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聂宿。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到底想不想让聂宿死。
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凉风一吹，便打了几个哆嗦。我抚着额头踉跄起身，赶紧端起一碗清茶灌下去压了压惊。
等等，我是在聂宿府上喝酒，喝醉之后我被他抱到他的大殿，如今我为何在我自己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