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云滚滚，翻涌不息。
凤凰尊后猛地抬头，忽然抬起手掌，作势就要掌掴遥夜：“逆子！你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遥夜伸手挡住那就要落在他脸上的巴掌，生平第一次违逆他高高在上的母后，依旧赤红着一双眸子悲愤道：“当年，母后你去桃林赏桃花时候，已经三月身孕了罢。三个月的胎儿，魂魄正是将形未形之时。那时候的少殷他因为替灼华受了三十道荒火之劫，显出锦鲤元身且无法幻化仙形。你烹食了那条锦鲤，少殷的魂魄无处安放，便潜入那还没有魂魄的胎儿身上了对不对？而我，便是那个有着少殷的魂魄的孩子对不对？孩儿也实在不能相信，身为丹穴之国凤凰尊后的您，竟看不出那条锦鲤原本是个神仙！孩儿不用旁人告诉，你难道不成想，少殷的魂魄寄存在我身上，终有一日，我会自己想起来当年那一桩一桩么。”
这件事，在凤凰尊后的心里，牢牢封了两万年。如今却被遥夜一一说出来，她这两万年为了守住这一桩事所做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火浪滚滚之中，凤凰尊后微微一笑，再无那镇定自若的端庄遮挡，她这一笑，显得多少有些凄凉：“你说的不错，你的魂魄确实是那只唤作少殷的锦鲤的，是以，你才会同他长得一模一样。锦鲤喜水，是以你生下来虽然也随了母后是一只仙鸟，但是却不是像你哥哥他们一样是凤凰，而是一只同样喜水的仙鹤。当年，本尊后见到那只锦鲤，确确实实觉得它绝非寻常锦鲤，取它来烹食，本就是下人的主意，他们自作主张想替我将补身子，只是我并未阻止罢了。这两万年，我每每被那个桃花小妖弄得焦灼，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若是她将本尊后食了一条本为神仙的锦鲤告知天帝、或者是四海八荒诸位神仙，你以为，你还能安然地坐在丹穴之国三殿下的位子上？”
“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这凤凰尊后的位子罢！若是诸仙知道他们一直尊崇的凤凰尊后，当年曾食了一位神仙的元身，你怕是无法在这九州立足了！”
凤凰尊后瞪大了眼睛，趁遥夜不备，还是朝他那被酒坛碎片化了一道血痕的脸颊落下狠狠一巴掌，“若是你的母后没有这样的地位，你何来丹穴之国三殿下的尊贵？！”
遥夜失望摇头，却仍然敬凤凰尊后生他养他两万年，并未还手，他纵身跃下熊熊火浪之中的时候，留下一句话——
“我唤你一声母后，但是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心上人。”
…
或许是凤凰尊后被遥夜气得不轻，大那之后鲜少处理丹穴之国政事，更鲜少有神仙见到她。少了凤凰尊后做顶梁柱的丹穴之国日渐衰落，自尊后仙逝之后，她的两个儿子、遥夜的两个哥哥混吃等死，不久也在一场大劫之中仙逝了，丹穴自此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了本神君这一个无名小凤凰一辈，丹穴山只剩下百里的山头了，只是花依然开得很好。这一切，不可谓不是因果轮回，盛极必衰了罢。当年的繁华峥嵘，果真若过眼云烟，十几万年之后，最多不过因着史书的记载，看书人轻声一叹罢了。
遥夜到处寻找灼华，最后却只寻到七千株被火凤喷出的赤火烧枯的桃花树。他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七千株桃花树里没有一株是灼华。因为，这些桃花没有一株如当年的灼华长得那般好。可他仍然带到一个山头，悉数栽种，施以法术用生血滋养它们。他有时候也会骗自己：万一灼华就在这七千株桃花树里呢…
那场大火之后，阳华山连同其东方的百里桃林皆不见了。其实是遥夜他散尽修为支起巨广结界将其隐藏了起来，不让外人进入这个地方打扰灼华罢了。那些不明所以的文仙，完全不晓得如何解释一座山和一片桃林从四海八荒骤然消失，于是只能从当初那百余只火凤造成的大火的事件之中充分发挥想象力，写成了我看到的那个样子——
“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阳华一山为平地。”
遥夜以那栽满桃花树的山头为依靠，建造了大梵音殿，他自己出家做了和尚。其实这确实是凡间那些梨园里的戏中常常会有的桥段，公子佳人约定终生，佳人红颜命薄，公子出家为僧。但是，放在我自己的师父身上，即使是过了十几万年前的事，我仍然觉得悲苦不已。
而时隔十几万年，灼华又出现，不是因为旁的，堪堪是五万年前本神君的一枚心脏阴差阳错落在了桃林里的珚玉湖中。那紫玉在湖中之中浸泡五万年，散出来的仙力多少给了灼华以生机。但是她的五脏肺腑已被当年的赤火烧枯，又被湖水浸侵了十几万年，是以，就算紫玉给了她一些仙力，她浑身依然散发着烈香遮不住的枯苦味道。血败身枯，她依然活不长久。她这一次出来，也不过是为当年的事报仇罢了。可是当年的仇人，死的死亡的亡，除了本神君担着姻缘神君一职还同那个姻缘老头有些关系以外，再者除了大师兄和师父，旁的神仙她都犯不着了。
以上这些事，都是后来我缠着师父给我讲的，其中不太好意思细问的，便是从六师兄酒窖里偷了酒孝敬大师兄后从大师兄口中套出来的。
却说当日，我同师父坦白，自己已经见过灼华了，师父他老人家便马不停蹄奔去阳华宫了。虽然他临走时候让我在大梵音殿等他回来，可是我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在床上躺了会儿，便起身打算趁着月华初上，赶去阳华宫瞧一瞧。
可我将将迈出大梵音殿便一头撞上了迎面奔来的天尊大人。
隔了凉凉月光，他面庞消瘦更重，我恍惚望了他一眼，脑海里不受控制蹦出来一个词——
形容枯槁。
我一个心惊——天尊大人拿走那最后一颗以仙寿为祭炼出的丹药…果然还是用了。
他却没容我仔细瞧清楚，便一把将我拉近怀里，开口时候声音有些沙哑，也并不如之前那般清雅动听，“脚还疼不疼？”他问。
便是这句话，让我不由自主泪水盈眶。那日晚的场景历历在目，天尊大人生气的样子我也记得清楚。即便在刚才撞到他那一刻，我仍然有些担忧他万一还在生气，他如果还是不愿意看到我，我该怎么办。可是他现在问我“脚还疼不疼”，他还记得我的脚被翡翠碎片割伤了，他自己现在消瘦成这副模样，却还一直关心我。
我环住他的腰，只觉他霜白的袍子有些宽大了…他瘦了这么多。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他感觉出来我的想法，沙哑着嗓子安慰我：“莫要担忧，过些日子便会长胖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我可以准备海鲜火锅给你吃。”
他轻声一笑，仿佛卸下千斤重担一样，手掌抚在我脑后的头发上，十分轻松同我道：“孟泽的眼睛已经能看清了，只是眼力可能不若之前那么好，但只要养一阵子便同以前一样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却不小心撞到他的下巴，他有些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却依旧笑得轻松欢愉，还不忘同我开玩笑委屈道：“小玉，你撞疼为夫了。”
“…你方才说孟泽能看清了？”我仍然惊恐不已。
他捧住我的脸，同我四目相对，认认真真道：“是，他已经能看清楚了。所以，你今后好好呆在我身旁，再也不要去想别人了。”
我握上他的手，掌心之下，他手指瘦削、骨节略有突出，也并不是我印象中光滑的触感了，右心一瞬间被撕裂一块，只觉血流汩汩都是心疼，忍不住哽咽出声：“你是跑去玄魄宫找孟泽了对不对？你把最后一枚丹药也用在了他身上对不对？他好了…那你呢？”
他反握住我的手，似乎怕指骨握疼我，是以用力有些轻，漫漫月水倾洒而下，他脸庞枯瘦，眼睛却还是亮亮的十分好看，“我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么？”他仍然笑着，“我赶回三十五天，苏苒告诉我你被因邈接到大梵音殿来了。我便来找你了。所以，你还记不记得那晚我离开时让你记住的话？”
“孟泽的眼睛若是能恢复清明…我自然不会再记挂他…”我说。
他低头触上我的双唇，却不再是那晚那般用力撕咬、唇破血流，而是轻柔地一点一点啄上去，正是因为这动作太轻柔，我不由打了个颤，他轻声地、用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声音道：“对不起小玉，那晚我不该生气…可是我控制不住，我也怕你真的会去陪着他而丢下我…”
我始知道，天尊大人也会因为怕我离开他而担忧以致大动肝火。可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他甚至对我太好，而是我一直一直给他带来麻烦：不小心念了诀语将他带进崆峒幻域，不理解他在幻域之中对我一个多月避而不见，误会他不想让长宁活着而跟他发脾气…
150你竟然还敢关心别人家的事
“等过几天，我们便把那枚紫玉补全了你的心脏。”他说。
我略一心悸，怕他晓得我把紫玉借给灼华后会生气，于是赶忙撒谎道：“再过一阵子罢…”
“嗯？”
“我是说，再过一阵子，等你的仙力恢复一些…毕竟连失了那两颗丹药，你现今身子也不好…”其实我担忧天尊大人是真，但不愿意让他生气也是真。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于皎皎月华之中冲我浅浅一笑道：“好。”
我也冲着他笑，心里想着应当赶紧同灼华把那紫玉要回来。是的，当时师父听到我已经见了灼华便赶去阳华宫，是以那时候我还并不晓得灼华同师父有过那样一段十几万年前的往事纠缠，那时我并不晓得师父对灼华用情至深，我心心念念的都还是灼华将那借走的那枚紫玉还给我，或者我从灼华手里拿回紫玉来，补全了自己的心脏，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同天尊大人此生此世都在一起。
那一夜，我同天尊大人隔了几天再一次同床而眠，竟然觉得便是这几天，孟泽失明、我见孟泽、天尊大人动怒、他去大梵音殿找我…过得仿若隔世、历经生死一般。我们枕下便是天帝亲笔所书的昭告九州我同天尊大人要成亲的诏旨。
我侧卧在他身旁，趁他睡着时候，指尖同他的皮肤隔着微微的距离，缓缓从他眉心划至他唇下。彼时房内夜荷初长，空气疏凉之中，掺了幽幽荷花香。几绺月光从窗纱中晕染过来，轻柔的铺在他脸上。我的天尊大人，如今瘦了许多，可他依然这样好看。
我便又想起来，初见他那一次，孟泽的婚宴之上，霜衣墨发的他从百丈开外、顶着身后万千光华款款而来，彼时大梵音殿上空，彩鸟飞鹤倏然飞起，交颈而舞。他腰间水蓝色绸带上挂着那只通透莹润的紫玉笛，而他每迈一步，足下百花便生。那风姿夺目，眉目炫然，高华非寻常神仙可比拟一二。他注定是最高天上受芸芸众生尊崇之辈。
大致到了后半夜，他仿佛难受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发颤，却是怕扰醒我，所以用力忍着，轻手轻脚下床，打算去外面，我其实并未睡着，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颊顺势往他后背上蹭了蹭，他便没有控制住，浑身清晰一抖。
“难受么？哪里疼？我给你揉一揉。”我说。
他便又翻过身子抱住我，瘦削的指尖划过我的鼻梁，开口时候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低沉，却强自压着自己的异样，轻缓道：“我没事，略有些渴了去喝杯水，小玉，你先睡着。”
他说完这句话时候，我已经裹了外衫下床去给他倒水了。
次日清晨，本神君早早起来，由于没有海虾海蟹之类，于是打算煮一锅荷包蛋给天尊大人补一补。小凤凰木也早早候在锅旁，就等着蛋熟了之后好吃几个。趁着不是在睡莲妹妹身旁，我又赶紧舔了舔它的叶子，看它现在能不能说话了。小凤见我舔它的叶子，树枝一瞬间呆愣住，反应过来之后唰的一声羞得缩了回去。
我捏着铁勺，盯着它呆愣呆愣的小模样，凝重道：“小凤，你怎么还不会说话？我在阳华宫认识一个小童子，它还不及你十分之一个身量大，但是它都能嫩嫩开口讲话了。”
小凤凰木侧着脑袋疑惑看我，整个树冠上所有碧莹莹的叶子上仿佛都写四个字——“不明所以”。
我捏了捏它的小枝条道：“小凤，你是不是发育比较晚啊，所以现在还不能讲话？”
小凤或许根本无法理解“发育”这个词，伸出一只小枝条挠了挠脑袋上的叶子——这个动作，同我们用心思考时候伸手挠头发的动作十分一样。本神君便是从它这个挠树叶的动作里晓得它压根不晓得树苗如何说话。
荷包蛋好了，我先给它盛了两个。它端着碗，转身走的时候又颇不舍地扭着身子回头往锅里瞧了瞧，本神君无奈，对于这样一个吃货竟然狠不下心来，于是又捏着铁勺给他捞了两个放到碗里。它便欢欣鼓舞起来，捧着碗、炸开枝条、呼啦啦找过一阵风便蹦跶出去了。
天尊大人早已在殿中等我了，他脸色看起来比昨晚好了许多，只是依然有些清瘦。
我端着荷包蛋，突然觉得只用荷包蛋来给他补身子有些不太好意思了。天尊大人看出我的想法，自己从我手中端过那碗，笑道：“我先吃着荷包蛋，待会儿你再陪我去北海吃一顿海鲜火锅。”
我赶忙抬头，嘿嘿回道：“好说好说。”
于是，晴光日暖，我跟天尊大人来到了沉钰的北海水宫特意吃火锅。
问询从水宫赶到北海海面迎接天尊大人的，除了沉钰那厮、六师兄外，居然还有多日不见的婧宸公主。
陈宇那厮见着他师父，登时毕恭毕敬、严肃得人模人样的，六师兄还是一如平常清雅淡定，而婧宸公主见到我，提着绛紫色长裙踏着水花跑过来，挽着我的胳膊，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遭，欢天喜地压着声音道：“你来得正好啊良玉，我好久没去凡间吃东西了，要不然今天我们再去凡界找个酒楼？”
天尊大人不动声色握住了我另一只手，我心领神会，赶忙拦住婧宸，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天尊大人在身旁的，本神君不好下凡啊…
可是婧宸公主不但没有理会我那个怯怯的眼神，居然还把那个眼神误解了，于是她古灵精怪一笑，贴着我的耳朵道：“莫要担忧，凡间的小倌哥有的是，不差简容那一个。”
“…”
而天尊大人显然听到了这一切，直接攥紧我的手，不由分说拉着我便往北海水宫里走。我戚戚然抬头望了他一眼——呃，天尊大人脸色不大好看啊…
我没忘了回头悲催地望婧宸一眼：你怎么可以当着天尊大人的面提小倌哥那一茬啊？
婧宸挥了挥衣袖，面上欣喜雀跃，连带着裙摆也欢愉地一摇一摇，虽未出声，但却以口型告诉我：“不急不急啊，改日我去清微宫找你，我们再一同去凡间找小倌哥吃酒啊！”她说完就轻轻一跃、踩过海面水波，翻身至祥云之上，奔了天上去。
我转身无奈扶额。还没反应过来，天尊大人已经拉着我走得更快了。
于是沉钰和六师兄被我跟天尊大人甩在了后面。我耳朵向来好使，于是沉钰那厮说的话随着蔚蓝色海水尽数落入本神君耳中。
“青青啊…我同那个刁蛮的公主没有一点关系啊，你得信我。”沉钰信誓旦旦道。
可六师兄并不领情，声音冷淡道：“沉钰水君跟婧宸公主有没有关系，同我司命星君有何干系？”
沉钰一下子慌了，略有些颤抖道：“青青…你别这样。师父和良玉那丫头在前面呢…”
哈哈哈，沉钰这厮怕是搞不定六师兄，竟然搬出天尊大人跟我来了，于是本神君回头嬉皮笑脸冲六师兄一笑，给六师兄加油打气。
沉钰阴狠狠瞪我一眼，若不是天尊大人在我身旁，那厮估计便要提刀上来砍我了。我握了握天尊大人的手，示意沉钰：你师父在我身旁呢，你不能冲动啊。
天尊低头悠悠看我一眼。
身后的六师兄又清淡道：“听说，沉钰水君还亲过婧宸公主？”
沉钰差点压不出声音，激动道：“哪个混账嫉妒青青你同我恩爱缱绻，编了这种谣言来挑拨的？！爷爷今晚便扛剑去砍死他！”
六师兄闭口不再言。
若是本神君没有记错…这桩事还是不久前我同六师兄讲的…但是本神君当时明明说的是婧宸强吻了沉钰那一回，沉钰也是被迫的啊…
沉钰那厮估计也想起来这一茬了，将将提起来的怒火一瞬熄下半分，可怜楚楚、坦白从宽道：“青青…当时是那个公主她喝醉了，强…强亲了我，你要信我、我其实也是受害者，也是无辜的。”
六师兄凉飕飕的话里掺了浓重的醋味儿：“原来自诩英俊骁勇的沉钰水君，竟然推不开一个姑娘。”
沉钰被这句话堵得一咯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六师兄真是好样的，这样捏得住沉钰，沉钰在她面前丝毫拿不出堂堂北海水君、纨绔不羁的流氓样子，嗯嗯，六师兄真是好样的。
我想到这里，却绝脑后一个大掌罩上，箍着我的脑袋按上天尊大人的脸颊，反应过来时候，双唇已经被他重重咬了一口。
本神君大惊失色、面红耳赤！慌忙想推开他：六师兄和沉钰…唔…他俩还在后头看着呐！
可天尊大人紧紧箍住我的脑袋，不理会我的慌张，唇齿依旧在我嘴角咬了一口，比方才还要重一些。
他低哑着声音、贴在我唇角、也是裹了些醋味凉凉道：“我就在你身旁，你竟然还敢关心别人家的事。”
151琉璃
后来我才晓得六师兄今日这醋为何会吃得如此坚定沉着且沉钰怎么哄都哄不好。原来，临近夏日，六师兄晓得沉钰那厮易上火，特地拎了两坛降火的药酒来北海找他。可是一进北海水宫，便看见婧宸公主悠然自得在吃海虾，而沉钰那厮正在给公主剥虾壳…
我点点头，觉得六师兄这个别扭闹得对。想着应当同天尊大人说一说，防患于未然一下，于是边往火锅里头扔了几个海虾，边抬头道：“天尊大人，若是你以后为旁得姑娘剥虾壳得话，小神可能也要跟你闹别扭的。”
天尊大人将刚刚剥好得虾沾了姜汁抵到我嘴边，见我吞下去后才悠悠道：“要是给你我二人将来生的姑娘剥虾壳得话，你还要闹别扭么？”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他说的什么，一张脸登时烧得生疼。
沉钰那厮和六师兄也是被天尊大人这句话震住了，一时间不再吵，只是愣愣瞅着我们这边。
话说，本神君还从未想过将来给天尊大人生个娃崽子这件事。于是赶紧撇开话题同六师兄道：“听说你带来了两坛酒，能不能尝一尝？”
六师兄便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沉钰那厮乐颠颠儿接过，不过抿了一口，便哭丧着一张脸道——
“青青，这个酒怎的有点腥苦啊…”
明明一句平常的话却有说不尽的熟悉，是以这句话从我脑海里过了一遭，便如惊雷一般轰然炸开，我手中刚刚从六师兄那里接过的酒杯剧烈一晃，酒水尽数洒在了我身旁坐着的天尊大人身上。我慌乱之中下意识掏出绢帕想给他擦掉，可绢帕将将沾上他的衣裳，他便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怔怔抬头看他，脑海里的隐藏很深的场景若月影从深潭里浮出来一般缓缓跃上，有个面孔浮出来遮住了面前天尊大人的脸——
恍惚一刹，那个面孔同天尊大人一模一样！
大殿之上，宫灯灼灼，可那人明黄华服，同天尊大人穿得截然不同，那人旁边端端庄庄坐着一个穿着繁复华服的姑娘，轻摇仕女团扇，相貌竟与拂灵一样！
我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他身上，他使劲攥住我的手，大喝一声：“大胆！”
原本觥筹交错、祝酒恭维的嘈杂声霍然停止，大殿之下几十人的目光一瞬投在我身上，我慌乱地掏出绢帕想替他擦干净，不料耳边传来那“拂灵”惊呼：“哎呀！姐姐难道不知道陛下极爱干净么，唉，你看陛下的袍子被你的茶水给染脏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吓出一身冷汗，还来不及反应，手臂便被他一拉，直直从上首的座位上滚下来。
身旁一个小姑娘哭着扑过来：“夫人你没事罢？”
我摇摇头，脑袋撞得发蒙，连这个来扶我的小姑娘的模样都看不清楚，她的哭声让我心疼不已，我只能揉着额头，摇摇头安慰她：“莫哭，我没事…”
大殿之上紧接着传来他怒气腾腾的声音——
“朕特意款待各位重臣的宫宴被你给搅和了，来人，将她押入水牢！”
水牢？！
我轰然抬头，眼里满满当当都是那个明黄华服的人，是他说将我打入水牢？这句话，让我登时泪水充满眼眶，却又被我硬生生忍住，憋了回去。
身边的小姑娘猛然跪下重重磕头，声音颤抖、边哭边替我求情：“皇上！您饶过夫人罢，她身子弱啊，怎么受得住水牢那种地方！皇上求您！求您啊！”
“哎呀，琉璃你别磕头磕出血、染脏了这贵重的地毯呢！”“拂灵”尖酸道。
我一把拉起身旁的小姑娘，一步一步迈出殿门，前面是带领我去水牢的侍卫。这段距离好长好长，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在那些重臣的注视之下、脚步一个虚浮便会倒下，可身旁的小姑娘却是边哭边撑住我。
我望着店门口明亮的琉璃宫灯，不自意笑了笑，突然觉得“琉璃”这个名字唤起来很顺口也很好听：“琉璃，莫要哭了，沈素会心疼你。”
…
“小玉！”天尊大人急切地唤我，本神君终于从方才那一场似梦非梦的场景里抽身出来。
我已十分疲惫，脑袋晕沉便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天尊大人觉出我难受，伸手抚上我额角，替我轻轻揉着，凉滑的触感从额角传入灵台，带给我少许舒适。
六师兄和沉钰显然也被我方才的样子吓到了，“小九你没事罢？”六师兄道。沉钰已经唤来小鱼仙呈上来一块冰绡，搭在我额头。嗯，这个冰绡十分清凉，搭在额头上脑袋瞬忽清明许多，原来北海不止海虾海蟹长得好，还有这种好东西，等到夏日时候，可以来跟他扯一块做床单。
“你方才是看到什么了？”天尊大人依然揉着我的额角，担忧问道。
我趴在他怀里依然不想挪动，点点头道：“我好像看到你了，可那场景好像是在凡间…”
天尊大人身子重重一颤，六师兄已然惊讶、似是不相信道：“你看凡间的场景？”
我撑起身来，抬头看着天尊大人，笑道，“我看见你要欺负我，”天尊大人他也看着我，只是面上是不明所以的错愕和稍许的慌乱，我怕他误会，便又笑了笑说，“可你跟他又不一样，他要把我打进水牢受罚，但是我知道若是你的话，你肯定不会舍得对不对？”
他揽我进怀里，掌心抚了抚我的背，声音有些颤抖：“对，我不会舍得。”
身旁的六师兄，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瞧他的时候，他一直眉头紧锁。
回到三十五天时候已经是傍晚，苏苒姑姑正要点宫灯，我以前并未多加注意，如今也才发现清微宫的宫灯也是琉璃灯罩，最后一抹残阳打在灯罩上，里面晕染的颜色随着斜阳悉数落在白玉宫门上，五颜六色的光彩并不花哨，反而缥缈朦胧、十分好看。
我隐隐记得，在北海恍惚看到的那场景里，身旁替我求情、为我而哭的小姑娘，也是唤作琉璃。
“故人乘云去，琉璃可安欤？”
天尊大人低头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怔了一怔，摇摇头笑道，“看到这琉璃宫灯，随口做的一句诗罢了。”我想了想，开口对苏苒姑姑道，“姑姑，今晚交给我来点灯可好？”
姑姑望了天尊大人一眼，天尊大人便笑着说：“我陪着她点灯，你去忙罢。”苏苒姑姑温和一笑，福身进了宫。
点灯时候，我便把百日那一桩讲给天尊大人听了：“那个场景，你可是凡间的皇上。你晓得罢，人间的皇上权利很大，他能随便一句话便能让一个人生、也能让一个人死，自然也是随口一句便能把一个人关进水牢受罚的。”
天尊大人手中的火折子便晃了一晃，我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他自己抖了一抖。
“那个皇上长得跟你一样的，我不小心把茶水洒在了他身上，可是他身旁的妃子跟我说他最爱干净，我却把他的袍子给污了。对了，那个妃子竟然长得跟拂灵一模一样！我也觉得很惊讶。”
他轻声回应我道：“哦，是么？”语气轻得仿佛被晚风一吹便要散了。
我望着那已然烛火明亮的琉璃灯盏，回忆道：“可是尽管这样，我身旁还有一个小姑娘，她一直再替我求情，磕头磕得极重，怕那个皇上真的罚我去水牢。她一直在哭，可她一哭我就很心疼。我拉着她起来，自己跟着侍卫去水牢，那时候也是晚上，琉璃灯盏也是这样明亮。她就叫琉璃，虽然我没有看清她的样貌，可我觉得我一定跟她有很深缘分的。我觉得琉璃这个名字仿佛就在嘴边一样，很熟悉…”
天尊大人突然盯住我，开口严肃道：“你白日里看到的这一幅场景，一定是魔怔了。我不可能去凡间做皇上，身旁的妃子也不可能是拂灵。小玉，你不要再想着这一桩事了。”
他一下子严肃起来，倒让我有些害怕了，于是赶紧点头：“嗯嗯，好…”
天尊大人只手抚了抚我的脸颊，眸子里映着琉璃宫灯的淡淡光彩，他声音和面容也渐渐温和下来，“我就在你身边，以后就算你犯了错，我也再不会这样责罚你。小玉…”
“嗯，我知道你不会。”我说。
“若是…若是你有一日，再看到这种场景，要记得那可能并非是我本意，我现在所想所做都是要你平安无恙，同我一直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