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浅浅一笑,最后一道余晖洒在他如雪的面庞之上,温融了他半面容颜,“神君活了十二万岁还是这样年轻的模样,那长宁应该也是个年轻的姑娘,若是红颜早逝,便可惜了。”

“…公子的意思是?”

他倜傥一笑,红衣雪肤,煜煜辉辉,“可否带我去见一见那姑娘?毕竟我还要做她的救命恩人。”

我急忙应下:“自然是要见的,只是现在还不太能…因为她尚在太子殿下府中养伤,旁人怕还是见不得。但是你若是有空,可随我到丹穴山,我画一幅她的画像给你看。”

他扇子翩然一转,广袖拂过青石桌,潇洒起身,笑道:“劳烦神君带路了。”

在路上闲来无事,我同这位简容公子聊得也算欢畅。期间失口提到了他凡间做小倌哥那一茬,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他却折扇一摇,笑得自然风雅:“这有什么,我们弄墨堂的小倌哥只是陪喝酒茶,聊诗章,又不干逾矩的事。”

我十分受教,敬佩道:“简容公子洁身自好,良玉冒犯了。”

他笑容十分干净:“我本是弄墨堂的老板,这样的误会本就十分普遍,早就习以为常了。”

“公子弱冠年华,可曾有喜欢的姑娘想同她共结连理?”

他闻言一怔,不过即刻又笑容满面,折扇抛至上空打了一个旋,又稳稳接住。这个动作让我不由一颤…

长诀天尊他好像也很喜欢把那只紫玉笛抛起来,笛身一转紫光流转,再稳稳落入他的掌心。我摇摇头,心里自嘲道:良玉哇良玉,你这记性在旁的事情上十分没用,在天尊他老人家身上,却是这样好,连他这个动作也念念不忘。

“我们凡间不像你们神界这样,活了十几万岁还未成亲。同在下这般年岁的,多数已经成亲了,”他顿了顿,又道,“在下也自然是有喜欢的姑娘的,神界若是愿意听,简容不介意同你一讲。”

本神君那尚且生机盎然的八卦之心一下萌动,生怕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点头若捣蒜状道:“愿意愿意。”

我也是那时候晓得,简容在凡间时候也有过这样一段不同寻常且十分悲催的情缘。

同简容两情相悦的那个姑娘,是一个将军家的千金,这姑娘虽生在将门,却不是英姿飒爽、巾帼美女那一类,反而性子十分细致体贴、温婉可人。那时候简容还不是弄墨堂的老板,经营的是一家书屋,唤作“一水居”。因书最怕走水烧光,是以书店多沾了个“水”字,讨个吉利。他这一水居也挺有特色,书是只看不卖的。虽然有这样奇怪的规矩,但书店的生意却仍然十分好,想必是跟简容这张俊美无双的面皮是深深相关的。

那将军家的姑娘便常常来看书,且经常一看便是一天。简容闲来无事,偶尔也会做个饭菜顺便招待她一回。男才女貌,花前月下,维君不嫁,维卿不娶,这种话说来真真是顺风顺水、天时地利的。

既然看上了人家姑娘,简容便挑了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日子,提了些彩礼便去上门去提亲了。那一日却十分不凑巧,姑娘的父亲也就是将军大人并不在府上,招呼他的是府上的少将军,也就是那姑娘的哥哥。

简容那不同寻常且悲催的情缘便由此而始。

那一日不知天上红鸾星是如何转的,也不知姻缘神仙也就是本神君是如何没开眼,年轻有为、铁骨铮铮的少将军一眼就瞧上简容了。说到此处的简容长叹一气,面色仍是苦闷不已。可见这桩情缘对他影响之深远。

虽说是一见钟情,但这少将军毕竟是行军打仗之人,谙熟循序善诱、威逼利引之道,当日只是十分热情地招待了简容,并未立马表白。但是打那之后,他便常常去一水居看书,时不时就一本书中的几句话同简容探讨一番,争论一番。简容当时觉得这少将军十分有才,说的一些道理也十分有新意,非等闲之辈所能想到的。且这少将军厨艺十分了得,每每看完书后,便借着一水居的后院烧上一桌好菜,招呼简容一同用。简容那时并不晓得少将军安的什么心,每回都是乐呵呵享用了。

说也奇怪,自打这少将军来一水居看书之后,那少将军的妹妹、简容的心上人便很少再来了,问那少将军,少将军总是搪塞一句便拉着他继续论书。简容心里有些疑惑,也曾专门去将军府上找那姑娘,却每每将迈进将军府的大门,便被这少将军拐到书房中,或者看书,或者描画,或者作诗,或者品茶,但就是见不到这姑娘。

直到有一日,那姑娘出嫁了。迎娶姑娘的人,并不是简容,而是外地一个小郡王。迎亲队伍有千米之长,想必那小郡王家里十分有钱的。这队伍便经过了一水居。

简容便站在路中央将花轿拦下,面色大抵十分凄凉,“你怎么嫁给了旁人?”简容问。

那姑娘并未下轿,隔了绣着凤戏牡丹的轿帘,声音也是十分悲惋:“我也曾想嫁给你,只是缘分不到罢了。你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是以才会和哥哥缱绻羡爱。”

姑娘这句“缱绻羡爱”无异于轮了简容一个闷棍。直到迎亲队伍从他身旁穿过,直至不见踪迹,他依然愣在原地,怔怔思量着“缱绻羡爱”四个字。

他如何也不能明白,他心爱的姑娘,为何要用这个词来形容活脱脱的两个男人。

但是三人为虎、众口铄金,那姑娘这个词当街一念,虽是隔了轿帘,听着却也是清楚明白。失了心上人的简容当日便成了诸人口中的谈资,有些人甚至蹲在他一水居的门口,想目睹一下简容那“余桃”尊容。简容内心悲愤,怒火烧红了眼眶,终于忍不住奔到将军府去找那少将军对峙,问他为何自己心爱的姑娘认为他同他缱绻羡爱了。

少将军见着他竟不自意先湿了眼眶,怅然道:“简容,小妹终于远嫁,你我再无障碍了。”

简容一瞬僵住。

反应过来,简容当即失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奶奶的原来如此。

简容自此对这位少将军恩断义绝、避而远之了。可那少将军执着得很,整日整日立在一水居门口,顺带挡了来这书店的看客,俨然是个不可多得的情种。简容戚戚焉,在可畏的人言中,他这南风之流的名目怕是坐实了。

再后来,少将军被他那将军老爹五花大绑捆了回家,听说鞭子是一天一顿地伺候。他那一水居终于又开张了,只是人却越来越少,每每简容走出去,便有许多人围观,甚至指指点点。

简容凄凉一望,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反正大家都以为他是余桃之辈,那他便主动一些好了,于是开起了弄墨堂,带领了一大批可陪茶酒、可作诗画、可谈人生的清白小倌哥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直到有一天,僖香楼的伙计拿了硕大一锭金子找上门来,说有两个美若仙子的姑娘想招十几个小倌去喝酒,他斟酌再三,觉得这是一个大客户,便亲自挑了十几个面皮白净、怀才韵秀的小倌哥亲自送了去…

102不料你已经有了新欢

之后的事大家都晓得了,本神君便不再赘述。

简单一句话总结,简容凡间时候,得了凤鸾星眷顾,一下子中了个并蒂情缘,且还是一龙一凤的并蒂情缘。这种几率,其实是十分少的。各位看客大可不必担心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听了别人的故事,自然要好好做一幅长宁的画,作为回报。

月华初上,光若流霜飞雪,静静落在简容大红的绸衫上。

简容静静站在我身旁,目不转睛盯着宣纸。我看着眼前这同千颜一样的面容,不自意想到了那一日天还未亮,昆仑飞雪之中,长宁穿着曳地三尺的大红色嫁衣,奔出西暖阁的那个场景。彼时那绣着九里香花瓣也是若霜若雪,点缀在大红的嫁衣之上,她三千青丝迎风飞舞,铅华洗尽,飞雪白头。

我当即提笔作了这幅画。

简容低头望着画中人,隐隐约约之中,仿佛说了一句:“我怕是梦到过这个姑娘。”

我惶然抬头,“你方才说梦到过她?”

他却捏了扇子往手心一搭,笑着否认道:“我方才并没有说话,你是不是听错了?”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又有一瞬间,几乎要把他看做是千颜了。

他手指轻柔地摩挲了一下画中的长宁那细细柔柔的朱砂红画的眉毛,甚至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这眉毛,你用朱砂画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真的挺漂亮。你看她穿着嫁衣,若是再罩个喜帕,不晓得她的心上人挑起来时候看着这眉毛会多开心。”他说。

我右心提到嗓子眼儿,再次抬头盯住面前这个人,这个将将才被拎上天的凡人,这个同千颜毫无二致的凡人,开口时候连话音都裹了颤抖:“你到底是谁?”

他手指仍停在长宁眉毛那处,抬了眸子望了我一眼,烛火毫无征兆噼啪一声响。他愣了愣,旋即笑道:“神君莫不是中了魔风,忽然不记得在下叫简容了?”

我望着他,手指再次引了仙术想窥一窥他的元神,不料心太急,一刹失手,仙术反给了我一击,本神君颇没出息地呕出一口血。简容神色一滞,反应过来后赶忙掏出绢帕,凑近给我拭嘴角的血。我望着他这有些惊慌的模样,内心惶惶不安:简容公子真是个不设防的善良人,他怕是不晓得方才这个仙术是用来对付他的,却还来给我擦血。

我握住他手中的绢帕,不好意思道:“谢谢公子,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便听哐的一声巨响无异于平地惊雷,书房的门应声而开——

来人霜衣墨发,气势凛凛,面色萧肃。

夜风贯门而进,我望着天尊大人这阴森面容,不由打了个冷战,却同简容保持着这个身子相贴,同握绢帕的暧昧姿势,忘了移开。

长诀天尊扯了扯唇角,眼中千万冷光凌厉若刀,嗖嗖射过来,“终于见到你丹穴山的灯亮了,本尊便赶忙奔下来,却不料你已经有了新欢。”他道。

简容将绢帕塞进我手里,退了一步同我拜了拜道,“方才一时心急,冒昧了。”又转身准备同长诀道一句话的时候,便听长诀天尊抢先不善道:“你心急什么?她何时轮得到你来心急了?”

如果本神君方才初见他,还觉得有些羞愧和误会在其中,那么现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我觉得方才自己那羞愧着实没有出息,于是冷冷一笑,道:“天尊大人莫不是在三十五天呆的太安逸了,今晚得了兴致专门来刁难我们这些小神仙?”

他望着我,头发被身后的风吹乱了几分,“你说本尊是在刁难你还是在刁难他?”

“你在刁难他。”我道。

他扯风贴近,右手箍住我的腰往他怀里重重一带,唇角挑了一挑似笑非笑,瞳仁却紧了紧,眸光愈发寒冷:“怎么,你心疼他了不成?”

我咬牙切齿推开他,却不料他将我箍得更紧,我抬头盯住他,郑重道:“我心疼他怎么了!我比不得你天尊大人,可以淡然望着旁的神仙受劫而袖手旁观,或者说你本就是个自私的神仙,天帝大人六界之主的地位因商钺作乱岌岌可危,你坐视不管;长宁千颜大婚之日仙魂两绝情缘尽断,你还是坐视不管。你这样枉受了六界这十几万年的尊崇,你也枉受了凡间这黎民百姓亘古不断的香火。你今日还有什么资格来刁难别人!”

他低头看着我,面色一刹死寂,若寒九枯枝,深冬冰潭。他许久都没有说话。可偏偏是他这不说话,也不辩驳,却让我更加觉得他是心虚了。

我再次用力挣开他的胳膊,这次竟然易如反掌。

“天尊大人还是早回天上罢。”我攥着那沾了血的绢帕,默默理了理袖子,顺手装进袖袋中。

他却注意到了我这个动作,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兀自挑出那绢帕,我心下一慌,便听他厉声问道:“你肆无忌惮动用仙术!不要命了么!”

听了他这句话,本神君笑了笑。

你说我不要命了么。我总共还有两年不到的日子。这命岂是我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可这样的话万不可当了简容说,他若是晓得我这个神仙当得连两年都活不过,岂不是又要怪婧宸拐了他来当神仙了。

我转头对简容笑道:“简容公子先去外面逛逛可好?”

简容当即理会了我的意思,拂了拂衣袖,客气出去了,临走还冲我同长诀拜了一拜。

长诀握住我手腕的手从未松开半分,他周身孤寒逼人,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看着他这似要将我千刀万剐的模样,觉得莫名好笑。以往我还觉得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神仙。你看崆峒幻域里,他为了护我被压九黎壶下,他为了沉钰少受些苦故意将罪责落在六师兄身上一些。可我又明明白白知道,他现在变了,千颜仙逝,长宁抽骨,是混帐无能的本神君和袖手旁观的长诀天尊一共造成的。

我费力开口,道:“天尊大人,你怕是没见过千颜怎么死的罢,你怕是也没见过长宁是如何自取仙骨,变幻玉棺封存千颜的罢。”

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登时一紧,剑眉倒竖,“你竟还惦记着这桩事!”

我抬起另一只手,遥遥一指窗外那手执折扇的身影,颤抖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像谁么?”

“他像千颜又如何?长宁命数本该到此,任你如何帮她也不会活下来!”他怒道。

我当即举了巴掌,忍到身体打颤,忍道眼眶生疼,才控制住没有照他的脸落下去。

我望着他,冷冷一笑。长诀大人,你告诉我,你当真狠心到这种地步了么…

“这…就是你心里所想?”我望着他。

月华凝霜,越过窗格,落在地上,整个书房一派寂静寒廖。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我竟然想到了崆峒幻域中凡间他大婚时候那一场。我代替薛轻望着他,他眼里除了气愤冷漠再无旁的。现在,我这样问他,我愿意最后再信他一次,只要他说方才讲的“长宁命数本该到此”这种话都是气话,都是不作数的,只要他告诉我长宁还能活下去,只要他告诉我长宁和千颜这一桩事他不是故意为之的。

我愿意信。

可他将我的手腕攥得越来越紧,生疼从那里直直抽出来,若鞭子狠狠落在我心上。“这就是我心里所想。长宁,她不该活着。”他说。

后来。他如何松开我,又是如何回了天上,我都不晓得。

我只知道,在他转身踏出房门那一刻,我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那句——“长宁,她不该活着。”也是在他最后一片拂过房门离去的时候,血腥味自肺腑铺天盖地涌上来,我吞也吞不下去,尽数涌出来。我抬袖子抹了一把,却是越抹越多。简容推门而进时候,震惊得倒退三步,我也来不及笑话他没出息,直直照地上栽了下去。

那一场梦,十分颠簸,只觉在梦中五脏肺腑都要窜出来。口中温热混着浓重血腥一股一股涌上来,我想抬袖子抹一把,手却被谁牢牢箍住,动也动弹不得。颤抖的手指携了丝绢贴上唇角,却是不大管用的样子,温热便顺着脖颈往下淌,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后灵台忽明忽暗,仿若古书上天地初分时候的混沌场景,辨不清晦朔朝夕,只剩隔了万年光景,远远传来的几句“轻轻”,听着尚且清楚。我想睁眼看一看那个唤我轻轻的人。可我却觉眼皮千斤重,如何也睁不开。

紧接着吞天噬地的悲凉席卷风沙呼啸而来,我想逃开啊,我想去一个安宁的地方啊,我记得那里漫山遍野紫菀花…可我却动不得,绳索勒在我身上,我开口十分心酸委屈,泪水瓢泼汹涌:

“你明明不喜欢我了,为什么还不放我走?我以为你是舍不得我离开,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捆我回来?”

103这样离去,也挺好

大殿之上,明黄华服,我终于能辨清楚一些,可是唯独他的脸,越想看清越模糊。我跪伏在地上,死死抓住他的衣袖,心里也是痛啊。

我仍记得凄惨的黑夜,千万只火把劈啪作响,陪在我身边的那个好姑娘,她被满当当的羽箭穿心而死,我却连动也动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句。我想求他救救你,可他来得太迟,他怀中的心上人还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眼泪都快流干了,却没有用,我看到不远处的你,一身玄黑衣裳,一动不动了。

他把手指伸进我嘴里,我狠狠咬下去的时候,不知道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还是咬破了他的手,终究还是吐了出来。我的好姑娘,怪我没有用,怪我眼睁睁看着却救不了你。

可漫漫风雪劈头盖脸吹下来,火把惊夜的大殿恍然不见了,四季雪封的昆仑山,十分冷。我明明是去昆仑山证亲的,千颜大红倜傥绸衫,手摇檀香折扇;长宁墨发及膝,,冰清似雪,朱眉妍婳。可我却为何眼睁睁看见大红喜袍的千颜被无数长矛贯穿了胸膛,为何看见长宁自毁仙体,决绝地抽了玉骨,长安玉顺她心意化作六面的玉棺,封存了千颜。风刀雪箭,飒飒流霜,晨光穿过,打在我跟予祁太子眼前。

长宁,我本想求他救救你,可他攥进我的手腕,告诉我你本来就不该活下去。可还是怪我,我无能至斯,给你和你的心上人掐算了这么个日子。

这梦里,凡间天上,轮回劫数,一刀一刀,剜得我心里好苦。

我紧紧扯住他的衣袖,“你当真变得这样无情无义,你当真要见死不救么?”可我又颓唐放手,自责不已,“怪我…其实都怪我…怨不得旁人…”

“神君…简容在这儿…”他说。

他说简容在这儿。

可是简容是谁。

喉咙霍然涌上一股腥咸,沿着脖颈滑到耳后,明明阻止不得,那绢帕又颤抖贴上来。我仍是抓住他的衣袖,“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活不过两年了…”我这样求他。

绢帕的触感从脸上陡然下滑,消失。我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紧接着哧啦一声响,光滑的绸布又剧烈抖着,一点一点压过来,抹去那血。

“神君…你、你先等一等,简容去马上去找那公主,你先忍一忍…”

他扒开我的手,我又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我知道,他不要我了。他在登基大典上娶了他最爱的姑娘为妻。他对我的好都是用来挽救他心上人性命的筹码…

可我到底是谁…

“神君,你先松手好不好…”

对,我是这四海八荒唯一一位姻缘神君,我是良玉…可那面色虚白的姑娘为何这么像我?我安慰自己,这不过是巧合罢了,本神君比她胖了一些,你看,六师兄再硬朗一些不是跟沉钰也挺像的么…

我松开他的衣袖,在漫山遍野的紫菀花丛中俯身致意:“抱歉,我认错人了。”

“神君,你可要、可要撑住,简容速速就回!”

他终究还是离开了。我觉得很遗憾很难过,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遗憾什么,难过什么。关门声不轻不重,整个天地仿佛再没有他的声响。喉咙里又溢出一股一股的血,我动了动胳膊想抹掉,可又颓然落下去,我想…

我怕是活到尽头了。

如果我是姻缘神君良玉,那么已经活了十二万年了。

我怜悯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证了姻亲无数,可是这漫漫仙途,十二万光景转瞬即逝,可就要死了,却还没有遇到那个良人。

金玉良缘,良辰玉景,玉人娴良,良玉不瑑。可我越来越觉得,师父他取了这样好的寓意的名字,用在我身上是白瞎了。

这一刻陡然清明,我十分想念师父他老人家了。他对我那么好。

我却可能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了。

还有六师兄跟沉钰。其实我也跟挂念他们,不晓得六师兄什么时候才能以女子装扮示人,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孩子。不晓得天帝大人和八荒诸神会不会放过他们。

还有小凤凰木。我其实并不太担心他。我相信这样聪明的一棵树苗,过些年一定会开花,越长越高,幻化成一个翩翩少年,迎娶他心爱的睡莲妹妹。

可现在,我最忧心的就是长宁了。婧宸说予祁太子拼了修为护着她微弱的一条性命,说他有办法让长宁活过来,只要长宁愿意活着。我想嘱咐简容几句,模模糊糊喊了几声,却无人应我。希望婧宸能稳重一些,帮衬着简容救活长宁。本神君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千颜。

这一刻,竟无比安静。我听得到耳边细细风声,感觉得到初晨熹微,从窗外稍进来的紫菀花的香味。不知道我死了之后,曾经天尊大人一曲笛音指引下长出来的这漫山遍野的紫菀花会不会也跟着我死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应该不会,它们的生命都捏在长诀手中,与我没有什么关联的。

我想起身再画一幅扇面,留给…

留给谁呢…

还是算了罢。

自肺腑涌上来的血渐渐变少,有些溢到口中,我便咽下去了。脖颈和耳后依然黏糊糊的,很像我喝补药那些年,流鼻血的时候。有时夜里正在熟睡之中,便觉得鼻涕不受控制往外淌,有些流到脖颈里,有些顺着脸颊滑到耳后,枕上黏黏糊糊,十分不自在。那时候六师兄最受不了了:“小九,你怎么这样邋遢!”我便伸了爪子阴森森从鼻子底下抹一把血,然后若无其事撩过他的袖子或者他肩上的布料,擦一擦手。六师兄便戚戚焉敢怒不敢言了。不晓得六师兄他们来给我收尸的时候看到我现今这副样子,会不会笑话我,会不会嫌弃我。我想抬袖子擦一擦,却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身上的仙气一绺一绺,接连不断地往外抽离了出去。如今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深知自己现在的样子太丑,却没办法打扮一下。

但是,听其他师兄说,师父当年捡到我的时候,我就是个十分丑的小肉球,身上光秃秃连毛都没长几根,只剩额上稀稀疏疏一撮。师父大发慈悲,收了我这唯一一个女弟子。我也遗憾自己没能以最好看的样子出现在师父面前,但是师兄们说,小九,你当初若是挺漂亮的一只小凤凰,师父八成就不收你了,师父他心善,对长得又丑又可怜的动物,往往格外同情。我一想,也对。甚至曾经偷偷感谢过我的爹娘,把小时候的我生得这样丑。

所以,现在这样满脸是血的极丑的样子,也没什么罢。我们修佛的人其实最讲究因果轮回,生死缘引这一说的,来是丑,离去也是丑。总之也算是始终相连,我活得挺圆满。

那么。

这样离去,也挺好。

神识已然不受控制,头脑愈发清明。这怕是凡间所讲的“回光返照”一样罢,本神君脑子里此时那光十分通透,照得往事一清二楚。我穿着绛红的裙子,捏着姻缘扇去证亲,寒来暑往,当年实实在在目睹了许多仙人的亲事,金线红绳绕玉扣,是我一个一个打磨出来穿在扇柄上的,扇子上一幅幅寓意美满的画也是我一笔一笔添上的,姻缘文示我总照着最好的词来写,本神君对这个执掌仙人姻缘的职位是上了心的。

我原本也以为,自己这样的恪尽职守心地善良的好神仙,老天爷总会看到的,起码给我个良人是不难,可是你看本神君今生遇到的两个人,一个舍了我后又伤我右心,使我命定三年;一个初初对我十分好,待我喜欢上他,却发现他不过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对苍灵众生其实是漠不关心。

但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做这个姻缘神君了。一来,我替旁人证亲这么多年,自己还打光棍觉得挺委屈的;二来,长宁同千颜这一场实实在在往我心里捅了个窟窿,纵然我左心本来就是个窟窿,但仍然受不了。

但转念一想,神仙哪里有什么来生呢,死了就是死了,魂飞魄散,仙体消弭,连踪迹都不留,除了混得好的连同作恶多端的,仙册典籍能记上你一笔,其他,便什么也没有了。这下,本神君便放心了。

我整暇以待,待死。

然而就在此时,开门惊声,咚然有力,凛凛清风贯门而过,我想睁眼看看是谁,可是已经睁不开了。他脚步声起先踉跄,后来却愈发沉重镇定,宛若故人的熟悉气泽扑面而来,明媚而跳脱,肆意张扬。他趴在墙头看着我,我想他会开口问我:“你是不是尼姑?”我正欲凛了颜色骂他:“你才是尼姑!你全家都是尼姑!”

可灵台之上,无根水化成绵雨重重围遮过来,浇灭我最后一丝生气。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唤我——

“阿玉,阿玉…”

104他他是要吃了我啊

又是一路颠簸。只是抱着我的那个人心思十分细致,紧紧裹着我,并没有风。

他的手一直在搓着我的手,汩汩暖流从掌心盈进来,我还没有抓住几分,便又滑出去,浑身都冷。他一直在跟我讲话,不晓得是我耳朵不好使还是他说话太轻太颤抖,我时而听得清楚,时而听得模糊。

有些说的很是深情。

比如:“阿玉,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我很想你…”

比如:“你别这样,阿玉,你快醒过来…我想好好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