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何证据?”他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欠扁模样。

确实没有证据。陌桑不再说话,推着放了车胎气的单车往前走。

“喂!”他推着单车赶上来,“你要去哪里?”

“修车!”她回答。

“这么晚,修车铺早就收摊了。”叶尘薰拍拍自己的橙色山地车,“不如我载你回家?”

应该拒绝的,但她没有拒绝。就像本来应该生气,却没有生气一样。

因为,这个男生是叶尘薰!

因为,他下个星期就要离开!

坐在叶尘薰的车后座上,陌桑才知道,她一直都在暗恋这个男生,用假装很鄙视很痛恨的样子暗恋着他。

叶尘薰载着她,穿梭在这座城市的街头,谁也没有说话,任由汽车的鸣笛声充斥着彼此细微的距离。

晚风吹起陌桑满头细碎的短发,遮住了眼睛,她抬手去拂。叶尘薰被风鼓起的外套,又吹至她的脸边,洗衣粉与淡淡汗水混合的味道,将她紧紧包围,就像被他拥入怀中。

单车平稳地前行着,驶过一盏又一盏路灯,路途漫长而又忧伤。

陌桑安静地坐在车上,回头去看这一路走来的痕迹,在昏黄的灯光照耀下,地面似乎泛起温柔的涟漪。

叶尘薰是她生命中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们相识却并不熟悉,不是同学,亦不是好友。走着各自的道路,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在偶然中撞见过她那么多不同的面目,逞强的,紧张的,开心的,哭泣的…

他是她在迷茫的夜色中,很想去依靠的肩膀。

可是,这样一个男生,却要走了,去到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永远离开她的世界。

这样想着,心口突然很痛,好象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吱”的一声,叶尘薰紧急刹车,她猝不及防,整个人撞到了他的后背上。

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衣服,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体温,那短短的几秒钟,大脑里全然的一片空白。

几秒钟之后,她终于反应过来,抱怨道:“喂,你到底会不会骑车啊?我鼻子都被你撞疼了!”

“是你太肥,好不好?”他毫不示弱地反驳。

“理由牵强!”陌桑撇撇嘴。他刹住车转过头,淡淡地把目光移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紧紧抱住他的腰。

她连忙缩回手,看着对面驶来的车辆说:“快点骑啊,以你的蜗牛速度,到家的时候天都亮了!”

说这句话时,她目光躲闪,脸微微发红。

叶尘薰只“哦”了一声,继续往前骑。两人再也无话可说了。

到了陌桑奶奶家的院门外,她说:“再见”,然而忽匆匆地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冲进院子里。

身后,隐约传来叶尘薰的声音:“秦陌桑,等一下…”

慌乱中,她回头看了叶尘薰一眼。他站在院墙外的阴影中,夜色漆黑如墨,正好有一道路灯光漏下来,打在他的侧脸上。

叶尘薰的神情非常严肃,与平常的他完全不同。嘴巴一张一合地冲她喊叫着什么。

断断续续的几个音节传过来,听不清楚,转眼就被夜风吹散。

N年之后,陌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说的是:“秦陌桑,我在S城等你!”

“秦陌桑,我好像没有得罪你吧?”叶尘薰斜睨着她,满脸不屑。

又是这种让她深恶痛绝的表情。陌桑气急了,说:“叶尘薰,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还假装不认识。”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认得你了?”叶尘薰轻轻地笑起来,“倒是你,第一次在西餐厅的时候,看见我像撞到鬼一样。我有那么可怕吗?”

陌桑一刹那愣住。难道…

“秦陌桑,你个笨女人!”他仍是一副故作冷漠的样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欺欺人,像自作聪明的鸵鸟?”

陌桑慢慢胀红了脸:“你才是鸵鸟呢!”真是出师不利,竟然让他点中了自己的死穴。

一桌男女同学都安静下来,疑惑地望着一见面就斗嘴的两个人。只有夏萋萋饶有情趣,一脸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叶同学你说得很对,桑桑一直在扮鸵鸟!”

看着她狡黠的眼睛,陌桑突然明白过来:“夏萋萋,你个叛徒!我真是高估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和你对我的忠诚!”

“不,是你低估了叶同学的智商。”夏萋萋笑得可恶地迷人,“这一切都是他的计策,而本人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

“那次约在意大利风情也是…”

夏萋萋点头:“我想给你们一个浪漫而又永生难忘的邂逅,哦,不,是久别重逢…”

不待她把话说完,大受刺激的陌桑就跳起来,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死女人,我让你知道背叛我的代价!”

一双有力的胳膊,果断地分开了她们。

“好了,你们不要再闹了。”叶尘薰说,顺手拍了拍夏萋萋的背,温柔地问,“你有没有很难受?”

可恶!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用过这样温柔的语气和她说话。陌桑气得胃泛酸。夏萋萋得意地瞪她一眼,笑得花枝乱颤。

韩琛出来作和事佬:“今天是我们S大数学系的同学聚会,凡在本城能来的都叫来了。你们两个是师妹,不如一起坐下来吃饭?

夏萋萋赶忙答应:“举手同意,我正好没吃晚饭。”

“我已经吃饱了。”陌桑抗议。不,更准确点说,是气饱了。

“那就喝两杯酒。大学同学嘛,好不容易才能凑到一起!”韩琛不由分说,将她按坐在叶尘薰身边的位子上,“早就听说,秦同学的酒量很不错。”

这个韩琛,她在大学时就见过,虽然没说过话,却知道他是叶尘薰的狐朋狗友,两人天天出双入对,几乎形影不离。

“哼,一丘之貉,蛇鼠一窝!”陌桑低声嘀咕。叶尘薰看她一眼,将一只小酒杯放在她面前。

“你喝啤酒、白酒,还是葡萄酒?”韩琛热情地问。

“白酒!”陌桑重重地一拍桌子,“给我上白酒,高度的!”

东风吹战鼓擂,当今世界谁怕谁?小女子豪气冲天,今晚来个不醉不归!

“桑桑,你能行吗?”夏萋萋不放心地问。想当年读大学时,陌桑喝醉酒的样子惨不忍睹,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她至今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没问题!”陌桑嗓门拔高,“你不知道吗?我是女中豪杰!不但人品好,酒品更是赞!”

韩琛趁机将陌桑的杯子倒满白酒,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来,我敬秦女侠一杯!”

“干!”陌桑豪迈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皆惊,接着集体鼓掌:“秦小姐真是好酒量!”

“来,我也敬秦小姐一杯!”大家纷纷起身敬酒,陌桑应接不暇,在一片赞扬声中,自信心爆棚,频频举杯,一干到底。

“来,再来!”她热血沸腾,酒兴大发,“你们尽管放马过来,我奉陪到底!”

“桑桑…”夏萋萋看到她面红耳赤,不无担忧,回头看看她旁边的叶尘薰,目光幽邃,一脸的高深莫测。

“叶尘薰,你是故意的!你想灌醉桑桑?”她表达自己的强烈不满。

“你要搞清楚,是我想灌醉她,还是她自己想喝醉?”叶尘薰淡淡地说。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阴谋,赤裸裸的阴谋。夏萋萋后悔已经晚矣,谁要她多管闲事,引狼入室?

唉,可怜的陌桑,不知道她是要怨自己交友不慎,还是遇人不淑呢?

散场时,陌桑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夏萋萋连拖带拉才把她弄出酒店,站在路边,正要招手叫的士,叶尘薰走过来,手里拿着陌桑的呢子大衣,说:“把她交给我,我保证把她安全送到家!”

就是因为你,才不安全。夏萋萋尚在犹豫,韩琛说:“给我们老大一个机会吧,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四年了。”

夏萋萋微微发愣,叶尘薰从她手里接过陌桑,小心地将大衣披在她身上。

“走吧,我送你回去。”韩琛在她身后说。

夏萋萋默然,跟着他走向停车场。回头看一眼,叶尘薰连呢子大衣带陌桑一起拥在了怀里,昏暗的路灯映在他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表情。

“他喜欢桑桑多久了?”她很突兀地问。

“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了吧。”韩琛说,“虽然他们一见面就吵架,但老大一直都忘不了她。”

“老大?”夏萋萋皱皱眉,“为什么你一直叫叶尘薰老大?像黑社会。”

“呵呵,”韩琛不由轻笑,“我们上高中时就是同学,都是校篮球队的,他是队长,我们都习惯了叫他老大。”

“叶尘薰在高中时就很受欢迎吧?”夏萋萋忍不住问。

“当然。”韩琛打开了自己的车门,“他是天之骄子,成绩优秀,长相出众,体育又很拔尖,这种男生哪个女孩不喜欢?”

夏萋萋想了一下,认真地点头:“确实,学生时代女生都喜欢他这样的。”

“那你呢?”韩琛问,“你的初恋情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夏萋萋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她转过头,望向路灯下那两个依偎的身影。

谁不曾有过青春年少?谁不曾情窦初开?谁不曾在纯洁的少年时光里,偷偷地喜欢一个人?那样的喜欢,梗在胸口,不能言说,却无法停止。

只是,陌桑比自己幸运。她爱的人,恰好也爱着她。

叶尘薰转学走了。从那以后,他们天各一方,她连他的影子都不能见到。

陌桑很沮丧,没有叶尘薰的校园,也变得一片灰暗。

原来,世界纵使宽广,也只容得下一个人。没有这个人,全是空的,全是虚的。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那样地喜欢他。

那天放学,陌桑突发奇想,想到叶尘薰的家去看一看,虽然他已经搬走了。她沿着江边笔直的马路,骑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那座红砖楼下。

她记得很清楚,三楼靠西边窗口的那间,就是叶尘薰的卧房。楼道里很黑,没有灯。陌桑摸黑上楼,到了叶尘薰家门口。门没有锁,用手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里已经空了,家具都搬走了。陌桑慢慢走进叶尘薰的卧房,窗上已经没有窗帘了,里面也是空荡荡的。墙上贴着一张球星乔丹的画,皮肤黝黑,咧开嘴朝着她笑。

大片银白色的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溜进来,投光亮给画上的乔丹。她突然记起自己第一次见叶尘薰的情形,也是这样一个晚上,月光幽清,将他的眸子照得恰到好处的晶亮。

巨大的悲伤压过来,还有那么浓重的思念。是的,她已经开始想念他了,想念这个她曾经谩骂、诅咒、鄙视、痛恨的男生。

陌桑转身跑出了红砖楼,在街角,她看到了那个公园。春寒料峭的晚上,公园里没有人。陌桑坐在其中的一架秋千上,轻轻地荡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叶尘薰的影子,微笑的,皱眉的,苦恼的,调皮的…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陌桑仰起脸,享受被淋湿的感觉。

下雨真好。就像现在,她的眼睛湿了,谁都不会知道她哭了吧。

叶尘薰,你在哪里?现在过得好不好?

一个月后,陌桑接到了方可莹的来信。方可莹聊了一些搬到S城后的学习生活情况,环境改变了,同学们很陌生,大家都排斥孤立她,觉得很寂寞压抑。

“桑桑,我很想你,也很想A城。却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在信中,方可莹并没有提到叶尘薰。陌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加油,努力适应现在的生活。

陌桑在信末写道:“可莹,我会永远想念你。”文笔稚嫩,感情真挚,而且喜欢用很感性的词语,把“永远”挂在嘴边。

方可莹的信回得很快。千里之外,两个女孩狂热地通着信,最密集时一周一封。

十多岁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苦恼着,在信里引用了许多忧伤的字句,有着不合年龄的惆怅和迷悯。陌桑最喜欢席慕蓉的诗,用一本精致的硬皮日记本,把它们一首首抄下来,用最工整的字迹和纯黑的碳素墨水,衬托出它们的郑重——

“童年的梦幻褪色了

不再是 只愿做一只

长了翅膀的小精灵

有月亮的晚上

倚在窗前的

是渐呈修长的双手

将火热的颊贴在石栏

在古老青藤的荫里

有萤火在游

不再写流水帐似的日记了

换成了密密的

模糊的字迹

在一页页深蓝浅蓝的泪痕里

有着谁都不知道的语句”

——席慕蓉《成熟》

没有叶尘薰的音讯,她对他的思念依然泛滥成灾。

纵使天涯相隔,陌桑的心,一直一直在想他,无法停止。学校办公楼前的布告栏,是她频繁光顾的地方。因为那张“校级三好学生”的大红布告上有叶尘薰的名字,旁边还贴了他的照片。

这是他最后一次在A城一中获奖,照片上的叶尘薰穿着白衬衣,眼神坚定地直视前方,嘴角微微上扬,一副未来栋梁有为少年的造型。

不少女生花痴照片上的叶尘薰,指指点点地说:“这就是叶尘薰,优等生又长得帅,可惜他转学走了,真是A城一中的重大损失!”

在别人的惋惜声中,陌桑一遍又一遍伫立在那里,看着叶尘薰的照片,眼神涣散,但是感情集中。

那天中午,陌桑端着饭盒从食堂出来,路过布告栏时,她凝神定睛看了好一会儿,再回头望望四周,恰好一个人也没有。

她只犹豫了三秒钟,然后,飞快地伸手,从布告栏上撕下了叶尘薰的照片。

叶尘薰,她总要留下一点什么作为纪念,向以后的自己证明,有个人曾在生命中存在过。当她长大变成大人的时候,当她离开单纯美好的校园生活很久的时候,回首往事的时候,可以微笑着告诉别人,瞧,这是我秦陌桑曾经喜欢过的男生,他真的很帅吧?

她以为这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谁知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一副黑框眼镜和眼镜后面那双沉静的眼睛。

“秦陌桑,被我逮到了吧?”对方淡淡地说。

在树影浓重的布告栏下,陌桑像个被人现场逮住的小偷,不但心虚而且手足无措。

“为什么撕叶尘薰的照片?因为你喜欢他吗?”对方的表情依然很平静。

陌桑不想否认,反正叶尘薰又不在,在一个陌生的男生面前承认喜欢他,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嗯。”她点了点头,“我确实很喜欢他。”

男生沉默了几秒钟,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们女生都喜欢他那样的?”

陌桑这才注意到他胸前的校徽,再仔细端详那张清秀白净的脸,然后惊呼:“你是顾楠,初三(6)班班长兼学习委员?”

顾楠眨了一下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纹:“原来你认识我?”

“你不也认识我吗?”陌桑记得,刚才他准确流利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好奇怪,自己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什么时候成名人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叶尘薰…”顾楠说,玩味深长地望着她,“不过,你也没什么特别啊,只是一个平凡小女生。”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平凡?”陌桑不服气地顶回去,“难道我不配和叶尘薰作朋友吗?”

“我是说,你不像那种能吸引人注意的女生,特别是叶尘薰。”顾楠蹙眉,“或许,因为你是方可莹的好朋友?”

陌桑黯然垂首,半晌,凉凉地说:“顾楠,这些事都和你无关。”

陌桑独自一人走回教室。风很冷,四月午后的风怎么会这么冷?她握紧了手心里的照片,这是现在唯一能温暖她的东西。

是谁说过,世上有两种人不能得罪,一种是精神病,一种是醉酒者。

喝醉酒的陌桑连走路也成了问题,她倚在叶尘薰身上,嘴里嘟嘟囔囔:“我要回家,送我回家!”

“好,但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家在哪里啊。”叶尘薰轻声说,半抱着将她扶进了自己的汽车。

“家?”陌桑意识模糊,眼神茫然:“我没有家,很久很久就没有家了!”

“你还记得,你初一的时候写过一篇《家》的作文吗?你说你长大了要当建筑师,给自己造一幢很大很华丽的房子。因为优美的词句,瑰丽而神奇的想象,那篇作文被评为初中组的第一名。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女生很可怜,她竟然连家和房子都分不清。”

叶尘薰的声音低沉而轻柔,像大提琴的乐音,更像屋檐下滴落的雨点,一滴一滴敲得她心碎。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事情?”陌桑瞪着他,酒精在血管里燃烧,周围的一切都像浮在浓雾里。

“陌桑,我不相信你会忘了我,就像我不会忘记你一样。”对方还在说话,让她心烦意乱,头脑更加昏沉。

“你到底是谁?”她又问了一遍,然后像个瞎子一样,伸手去摸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