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颜倒吸口凉气,惊得手捂住双唇,难以置信自己得出的结论。

却越是难以置信,越是透着可能。

魏康初登节度使之位不久,而且又与吐蕃结下深仇,委实不是和亲大使的上上之选,却这样突然成了送亲的大使,这中没有猫腻绝不可能。而这个猫腻不应该是她先前所想,也难怪她一直在这事上总有不对之处,若朝廷让魏康送亲是为取其性命,可这样一来河西必乱,毕竟魏康现在已经是认可的河西节度使,非几月前尚未得到承认之时。如此,堂堂一位河西节度使若丧命于吐蕃境内,两国的交恶自然无法调节,这不是与眼下和亲的目的违背了?

是以,魏康此番担任送亲大使绝非朝廷出于政治考虑,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便是重华长公主,这位帝后心中地位非凡的掌上明珠,她绝对有影响元熙帝决策的能力,尤其在她牺牲自我和亲之下,要知现任吐蕃王已是知天命之年,大重华长公主两轮有余。

“夫人…”见自己的话不仅让冯嬷嬷脸色大变,孔颜更是一脸震惊的捂住口,宝珠心里紧张,只道重华长公主赐美的后果应是比她的想得严重,忍不住叫了声一向最维护她的孔颜。

然,孔颜却置若罔闻,只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发现想通魏康为何担任送亲大使之后,许多疑点都逐一浮现。

重华长公主对付氏和李燕飞赞不绝口,现在看来明显是存了刻意交好之心。

此外,重华长公主一直唤她颜妹妹,未唤过一声魏夫人,但女子出嫁之后,除闺中密友会唤未嫁时的旧称,其余皆以夫家那边相称,且即便闺中密友用以旧称也多是在私下相处中——此般种种,分明是不愿承认她是魏夫人的名头,更不愿承认她是魏康的妻子!

可这怎么可能?

重华长公主这样一位天之骄女、皇室明珠,怎么会心悦魏康?即便有救命之恩。

甚至于因为心悦魏康,所以对身为魏康妻子的她看似亲昵地以姐妹相称,却明显不比对付氏和李燕飞那份和悦。

也是,既然心悦魏康,与她便是情敌,能不仗着公主之尊为难她就已难得,像那闺阁意气,尤其是京中娇女之间的闺阁意气之争,刻意使绊子、下马威等手段她也是见惯了。

对重华长公主会倾心魏康,孔颜百思不得其解,唯有想起以往在京中与重华长公主的交集一叹,感慨造化弄人。

宝珠久等不到孔颜回应,再见孔颜一脸虚弱的躺在那里,心里一急,更恼造成今日种种的重华长公主,当下气鼓鼓地跺脚道:“真没想到堂堂皇家公主,竟然这般不安心,奴婢看迎驾那日来迟,十有**也是重华长公主故意的!”

迎驾那日来迟…是重华长公主故意的…?

宝珠只图发泄说得嘴快,孔颜却听得遽然一惊,只见她猛地看向冯嬷嬷,目光怔怔,看得冯嬷嬷一阵心惊,“夫人,怎么了…?”一边问一边担心的看向孔颜,不解孔颜顿时苍白了的几分脸色。

孔颜思潮起伏,无心思宽慰冯嬷嬷的担心,她只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尔后问道:“嬷嬷,当年道我病根未除的那位太医令,他如今可好在任上?是为皇上看专脉,还是皇后?”

本朝太医院院首乃太医令,共设两名,皆为正六品,各为帝后专脉。

冯嬷嬷本是担心孔颜的异常,却不想孔颜一开口更是异样,到底是浸yin后宅多年之人,仅仅诧异一瞬,立马察觉出一二,当下脸色大变,却并未答话,只吩咐宝珠道:“燕窝粥隔着罢,你再去打听一下,重华长公主缘何赐美于二爷,总归是有个由头。”

语气严肃,又积威甚深,宝珠下唇一咬,将温在瓮里的燕窝粥往床前的高几上搁下,到底不敢有半分迟疑的应声而去。

如此支走了宝珠,冯嬷嬷立时看向孔颜道:“老奴不知道夫人怀疑到什么,却可以确定告诉夫人,当年那位刘太医确实和重华长公主有几分渊源。”顿了一顿,郑重说道:“刘太医当年正是皇后的专脉,不过已在六年前退下,但是顶替他位置的却是他的儿子,现也为皇后的专脉。”

诊出她病根未出的是皇后的专脉,重华长公主又是皇后的亲生女儿。

看来,果然如此。

孔颜闭眼深吸口气,旋即掀开道:“嬷嬷,重华长公主应该知道我的隐患,所以三日前才刻意而为。”虽然不一定能让她就此病发成最坏的结果,却多少埋下隐患,难免以后再患风寒时不会病发。

冯嬷嬷却一脸意外,“怎么会?夫人并未与重华长公主交恶,而这样做对重华长公主有何好处?”

有何好处?不过十多年后魏康的正室之位。

可这一点却无法宣诸于口,孔颜再次闭了闭眼,“嬷嬷,不管是与否,重华长公主的人决不能进魏府!”语态强势,透着坚决——是否刻意来迟不重要,只要有一丝可能她也不能放过,这样的狠毒之心,她冒不起这个险,她的天佑更冒不起这个险!

一念既定,孔颜挣扎着披衣坐起,让冯嬷嬷将温着的燕窝粥递予她,感觉温热的燕窝粥从腹中传来丝丝热量,身上的劲儿跟着恢复了几分,她淡淡道:“看时辰,二爷该回来了罢。”

第一百四十三章 莞尔

大约知道随后要应对的事,没有精力却不行,胃口竟是大开了,一口口舀粥食了一碗没停不说,就是宝珠意外抢先一步打听了消息回来——重华长公主因她风寒卧病负疚,加之以往闺中女儿情分,遂听闻她难产伤身欲纳一贵女为二房,方将身边一秀美的八品女官割爱相让,以替她和魏康诞下一儿半女,一来全了和她的诸多情谊,一来也报答了魏康的救命之恩。

如此,以未嫁公主之身插手朝臣后宅之身,即便仍有不妥之处,却也成了情有可原。

大周朝宫女皆为良民出身,而女官选拨则较为严苛,多为有功名人家或小官之女,出身不差,又为享有朝廷俸禄的命妇,比起一般的官家千金自是不差,有不少女官出宫嫁人后虽多为继室,却也是三四品高官之妻。

这样一位女官,较之可为魏康二房的凉州贵女,身份丝毫不差,却因娘家不显,只有女官虚名,对她而言,自然比有家族支持的凉州贵女强上太多,这般足以可见,重华长公主确实是为了她着想,当然这要在她未怀疑重华长公主另有淑女之思外。

然,这样的消息,这样缜密的步步心机,也未能影响到她的食欲,反倒勾起了昏睡三日的空腹感,等用过张大夫开得温补汤药后,又让宝珠端了一碗燕窝粥来。

是以,魏康回来时,便见孔颜披了一件藕色短袄,散着头发靠卧在床头,一口一口舀着燕窝粥吃。

屋子里灯火很亮,炉子也烧得很旺,不知道可是灯光照的,又有暖炉薰着。一张微圆的脸上虽然依旧较平时消瘦了一两分,但两颊却有了些血色,不再是一脸的惨白。看上去倒还有点精神。

魏康点了点头,在床前伫立道:“看着好了不少。不过你才醒来,还需多休息。”

声音低沉暗哑,带了些许倦怠。

看样子,是等过来打一头后,就回东屋睡了。

孔颜也不是爱绕圈子的性子,见状,应了一声魏康的话,就直接让宝珠收了手上未用完的燕窝粥。复又向冯嬷嬷递了一个安抚的眼色,便遣了冯嬷嬷她们下去,对魏康直言不讳道:“二爷,过几日我会向李二小姐下聘,不过因着时间上太赶,得等您从吐蕃回来后,再纳李二小姐进门。”

魏康正欲道一声离开,见孔颜打发了身边人,便知孔颜有话要说,而且十有*与重华长公主赐美有关。却不想孔颜一开口,竟主动为他纳二房,其人选还是李氏女!

魏康酒意顿醒。目光微睞,淡淡扫向孔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孔颜眉头微皱,不是臆想中的不悦,却也看不出其他情绪,语气平常得仿佛真只是为确定她在说什么,孔颜沉默了一下,随即目光微敛,纤密的睫毛在眼下覆上一道黯色的阴影。到底没有去硬碰硬,只冠冕堂皇地道:“二爷镇守大周国门。不可只有一个子嗣,可妾身只怕再难有孕。为此河西已有不少官员颇有微词。”停了一停,抬眼迎向魏康,“此事,妾身本来早该安排,只可惜一直被琐事耽搁,所以趁着养病中无事干脆就定了,而李二小姐无论出身,还是品貌,都是极其适合的人选,更重要的是,她还曾救过…”

一语未完,魏康蓦然出声,“你已知道重华长公主赐了一名女官的事?”

正说得头头是道,不想魏康突然打断,还是一句完全无关的话,孔颜一愣,随即思绪微沉,难道魏康也发现了什么?

见孔颜一愣之下,意外地回望自己,魏康心中有数,眉头却是一皱,低头沉吟了一句,“应是我对京中形势了解不足”,便是直接看向孔颜,目光犀利,“你和重华长公主私下有何不睦?”

孔颜愕然,不可思议地看着魏康。

惊诧之下的第一反应,是人最真实的反应,这个时候比任何言语都真实,一如他执掌法纪之时,违律之人在被抓住疑点后所露之态。

魏康上前一步,继续问道:“是何种恩怨,让你宁可一改初衷让李二小姐进门,也不要毫无根基的重华长公主之女官?”

一步步逼近,更是单刀直入,正切命脉,已然避无可避。孔颜深吸口气,知道魏康势必要问过所以然,她只得无奈道:“二爷,重华长公主对你应有淑女之思。”

话落再无声息,屋里一片安静。

良久,魏康沉声道:“不可胡言。”

果然,这件事让人难以相信,便是知道前世之事,她也仍难相信重华长公主心悦魏康,而且从前世二人时隔多年再婚看,怕是重华长公主还对魏康情根深重。

念及此处,不由想起当年在京中的种种。

京中名媛大胆,比起徒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她而言,重华长公主堪为京中第一名媛,赛马、打马球不输男子,文采亦是女子中的佼佼者,且又是帝后爱女,颇受京中世家权贵子弟追捧,其中青年才俊更是不知凡几。

她虽承认魏康确实堪为一大丈夫,但比起貌若潘安,京中女子一贯爱慕的翩翩公子,委实相去甚远,自然难以和重华长公主的爱慕者相提并论,可依现在各种断定来看,重华长公主十有*对魏康有情。

可惜,这些无人相信。

如是,她只好另道原因,“妾身与重华长公主并称京城双姝,自然暗中多有较劲,今日她看似为妾身着相,却也不乏有看妾身笑话在。”说着微扬下颌,脸上带出一抹贵女的骄傲,“即便这女官对妾身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妾身也不愿意!”

魏康听而不语,眼中却划过一丝了然。

孔颜唇角微勾,目光从魏康身上缓缓移开,口中继续说道:“不过这些只是闺中意气,让妾身下决定的还是二爷即便纳了李二小姐,也不可能心悦她,因为李二小姐的父兄依附之人,正是三弟妹的父亲。”语气嘎然一重,随即松快下来,“既然二爷纳贵妾之举已然势在必行,妾身当然要选二爷不会心悦之人。”

一番话说完,又委实与自小所知为妻之道相差甚远,孔颜不由暗恼,都是魏康难缠,逼得她不得不拿出些真话应对!

然,恼过之后,习惯使然,心下已又一转,便是下意识开口道:“当然除了妾身这些心思外,李二小姐也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李、付两家乃河西两大望族,二爷虽得一些李家人支持,但李家的族长依旧是三弟妹之父,和二爷之间多有嫌忌。可二爷如今初掌大权,实在不宜与李家不睦,纳李二小姐在某种程度上是与李家和解,所以…”

再一次话未说完,被魏康突然打断,只见他脸上一贯的肃穆之色敛去,竟是莞尔道:“为了不让我纳妾,难为你绕了这么大的圈子,而且还说得句句在理,到底不愧是孔家小姐。“

 

第一百四十四章 十年

许多人认为北方人义气、豁达、豪爽,他们的人就像北方的大地辽阔无痕,阳光有很强的穿透力,透过无遮无拦的大地把光和热大片大片地直射屋内,照的整个屋子亮昭昭的,北方的人和屋子就这样呈现出来了。南方的大地婉转有致,青山绿水,花木扶疏,就像他们的人心思细腻敏捷,可南方没有北方强烈炫目的阳光,这里是水蒙蒙的天,湿漉漉的空气,一切都似乎隔了一缕薄纱,所以南方人有着与北方人截然相反的性格,他们不温不火,平和内敛。

民间流传下的俗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得便正是这个理。

长安位于秦岭以北,地域划为西北方,但比起大西北腹地的凉州,显然多了南方的含蓄,少了北方的舒朗。

许是真受之影响,冷不丁听到魏康一开口就这样直白犀利,孔颜委实猝不及防,饶是她也知自己不过是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可这到底是能遮掩一二,而且本就字字在理,她真是万万没想到魏康竟会直言至此,一丝一毫的转圜之地也不留的当面揭穿。愕然之下,孔颜恼羞成怒,一张带着病弱的脸上顿时涨红,愤然地瞪向魏康,暗道难怪以前常听人说这边陲与不开化的蛮夷相差无几,果然有几分道理在!

既然不想要相敬如宾的相处,她也就再直白一些,总归天佑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嫡长子!

心念既定,孔颜开口欲言,却不及出声,魏康忽然摇头失笑,“口是心非的女人。”

孔颜闻言一呆,什么话也忘了要说,只不可思议地望着魏康,口中难以置信的复言道:“口是心非…?”

“难道不是。”魏康淡淡瞥了一眼犹自不愿承认的孔颜,一步上前在床边坐下,“知道我不喜李二小姐,岂会不知我不会纳她?行了,她们两人我一律不纳,你别再费神这上面了,为今你得静心养病。”说到这处眉头皱了起来, “你虽没凉州女子丰腴,平日却也身子康泰,怎么一场风寒竟病成这样。”

孔颜身子往后移了移,见仍笼在魏康的身影下,清冷的气息沾染了些许酒意将她重重包围,无奈只得放弃,她下颌微抬,尽可多得拿出应对气势道:“我是知道二爷因身份不可能喜李二小姐,但二爷身为河西节度使,为了大局着想,李二小姐显然是最符合贵妾人选,二爷又一向以大局为重,妾身自然以为二爷纵使不喜,也会愿意纳李二小姐入府。”说着鼻腔里几不可闻的哼出一声,想到了去年前去鸠摩罗什寺的时候,“何况李二小姐就算没有家族之意,也应是自愿入府的。”

说到这事上,孔颜忍不住皱眉,她委实不明白李玉娘所想,从去年她和魏康的态度就可以看出,魏康根本就没有襄王之心,李玉娘为何还不愿放弃?

即便真是心有缩悦,可不顾女子应有的矜持,将之身段一再放下真是值得?

孔颜差神只是一念而已,当下思绪便回到正事上面,自己虽猜到了魏康不会纳李玉娘,但到底也只有一半握,如今魏康却是亲口说了不会纳李玉娘为妾,这样一来也就不好再提纳妾之事,而再等此事提上议程,又是大半年过去,不定还能再以年节为由拖上一拖,到时天佑也又大上了一些——正事上面如此解决了,心下自是松快,也有了心思计较其他,她这就看了一眼魏康,随后覆下长而密的眼睫,继续应对道:“妾身是难产出生,身子自幼就不好,全耐二爷不忌求娶。”

不想此话尾音未落,只听魏康突然断定道:“看来不只口是心非,而且还嘴硬好胜!”顿了一顿,看着孔颜的眼中有丝意外的莞尔,复又说道,“泼辣犹甚凉州女子,竟还知书达理的贤名远播。”

没想到讥讽不成,反被嘲讽,孔颜气结,忿忿握拳,正要启齿反诘,魏康颇有深意地一眼看来,让她慢了一步先机,只能听魏康语气意味深长的说道,“不过虽如此表里不一,却正适合当河西节度使夫人,你…命中注定嫁于我为妻。”

先是一本正经比她为泼妇,现在却又道出这样一句,饶是再蠢笨之人,到了此刻也知道是被戏弄了。

只是…

孔颜咬了咬唇,看着眼前一派笃定的魏康,不由想起前世今生种种,似乎重生嫁于他,真有一丝命中注定的意味。

过犹不及,知道孔颜到底是礼教之家教诲出来的女子,魏康敛了神色,再开口时,语气里俨然多了一分郑重,“我自当重军面前求娶你,便视你为共同进退的发妻,不会让其他女人出你左右。”

孔颜并不蠢笨,两年的相处多少知道魏康的为人,他纵使不是儿女情长之人,却是有肩膀承担之人,这番话应是他的肺腑之言,“所以,无论是重华长公主的女官,还是李二小姐,二爷原本就未打算纳入府中?”

似未想到孔颜当下就恢复冷静,且直入要点,魏康微微一讶,继而满意点头,索性大方承认,一解孔颜疑惑,“不错,她们两人,我原就不会纳入府中。”

“重华长公主从入河西以来,一直凤体安康,却临到凉州城外,反倒突然病倒,等到了魏府又格外亲切待人,这些都是疑点,我岂可放可疑之人到你们母子身边。”魏康看了一眼孔颜,“而且据你今晚所言,重华长公主确实有些问题,哪怕这问题只是你说的闺阁意气之争,也决不能放任一丝可趁之机发生。”说到最后,语气陡然一凛,狠绝之态尽显无疑。

孔颜一怔,忽而有些明白魏康为何能走到今日大权在握,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机会给敌对,也不留一丝余地给自己,难怪即使大局所需,魏康也不会纳李玉娘,只怕就是李燕飞的父亲如今全然投诚魏康,也将为所容。

明白这些,孔颜忽然不寒而栗—— 一旦与之决裂,就无回头可能!

魏康不在意孔颜洞察出来,他接着说道:“至于李二小姐我也不用多说,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即可,我既然娶你为妻,就不会让有其他将门支持的庶子存在!”

不会有其他将门支持的庶子存在,这有就是说魏康不会纳凉州贵女为妾?

念头闪过,魏康已给了她回答道:“十年,应足以你养好身子了罢。”

 

第一百四十五章 送别

天干地支,六十年一甲子,一个轮回。

人生匆匆数十年,一生多不过一轮回,十年不长,却也不短,足足一生五六七分之一光景,已够一个总角稚童成长为翩翩少年。

孔颜没想到自天佑出生起的隐忧,就这样解决了,至于十年之内她是否能养好身子,她并不多贪心,前世清冷一人,今生能有一子,已是上天眷顾,之后其子嗣上,不过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罢了。

而没了迫在眉睫的忧心之事,孔颜的身子调养起来倒是事半功倍,不出三日,她的精神就恢复了七七八八,唯一无奈的只是怕过了病气给天佑,不能常见。

虽有这一项遗憾,但其他却是顺心。

她自幼多有父亲孔墨在教诲,对于庶务有着天下文士惯有的不耐,加之前世茅坪庵山上的十二年清闲,让她对于庶务的冗杂确实稍嫌烦扰,偏一掌事就是诸多繁忙,先是魏光雄和陈氏的前后丧礼,紧接着又是年关、接驾等大项,她委实忙得有些分身乏术,这短短半年光景的劳心劳神,比过往一年的琐事还有多上几分。这下要将养十天半月,少不得付氏帮忙操持一二,她也能暂时松懈一口气,偷得浮生半日闲。

此外,既已识破重华长公主的心思,又因其乃公主之尊,并关系了边关稳定,无法对之有何作为,如此与其与之虚以蛇委,不如交由付氏应付了好,只是这样到底对付氏有些过应不去,不免存了以后再还情的心思。

但不管如何,现在她实在不宜与重华长公主对上,尤其在魏康许她十年之约的次日。直接以她为操持魏光雄丧事累得难产伤身,他不可不感念其心,顾愿等再孕子嗣。不过魏康便是再其行事霸道,也不可不顾忌河西文武官员。遂将十年之约一并道出——并非儿女情长,只守无法再孕子嗣的发妻一人,而是感念发妻伺孝至诚,故给予十年之期相报。然,纵使十年之约多少掺杂其他因素,可对一个大权在握的男子而言已是难得,在受了重华长公主不声不响的设计之后,她不可不防重华长公主因此受激又做出他事。她只得暂避锋芒一途了。

是以,此时付氏的挺身相处,其人情自也重了几分。

时光最是容易,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冰雪融,到了重华长公主远赴吐蕃和亲之日。

是日,许是近来将养时睡得多了些,不过刚入四更便已了无睡意。

这个时候正是凉州最寂静清冷之时,没有深夜的狂风呼啸。也没有白日的人声喧嚣,只听得屋内更漏声声,屋外的檐角雪水滴答。

真是太寂静了。又不打算回笼觉,不由杂思浮现,想到魏康许诺的十年之约,心道多少要铭感于心,故就着西外间透过屏风而入的昏黄烛光,径自穿衣起身,拿了一盏鎏金烛台,再去清点一下魏康远行的行装。

冯嬷嬷是细心的人,她近来也闲无事。魏康的此行要带的物什,早几日就开始罗列清单准备。到了昨夜已全部分门别类的整理妥当。

故此一出西屋,便见三个黑漆实木大箱并排放在中堂当地。

魏康一贯不喜下人近身伺候。就是如今贵为河西节度使了,这个习惯也未改过,如此一来他们二房的上房五间屋子,只要魏康歇在府中,一过子时就无人当值,直到第二日差一刻五更天,才会有人过来。这会儿孔颜起来了自然无人发现,孔颜也没有惊动其他人的意思,她独自走到中堂笼箱处,轻手轻脚地打开箱子,清点着行李可有遗漏的地方,或还有没想到的地方再补上一二,不然天一亮王大就要将箱子抬走,到时再想添什么却是不行了。

一时,三个大木箱子,刚清点了一半,身后却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便知是来人是魏康。

孔颜随即起身,却不防半蹲过久,这猛地一直起身,只感眼前一黑,脚下竟是站不住的打偏。

“小心!”魏康连忙箭步上前,一把扶住昏眩的孔颜,又拿过差点落地的烛台,想到刚才若是人和烛台双双落地的情况,也没多想其他,当下一脸愠色:“你前日风寒刚好,还需多休息,这不黑不早得出来作甚,又想再病一场!”

刚堪堪站住脚,就听魏康语气不善地劈头盖脸斥来,孔颜呆了一呆,旋即亦是生怒,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脸上也冷了下来,正要抬头回上一句,却见魏康就单衣外只罩了一件棉袍,可见十之*是被她吵醒匆匆赶来,这不仅扰人清梦不说,而且今日魏康要骑上一整日的马,这晚上睡得不足,难免白日精神不济,可后面行程极赶,也没得闲日供魏康歇息一下,顿时就有些讪讪的,心念自己本是因着魏康为她和天佑解了一大麻烦,她想着多少要尽些为妻的本分,不想弄巧成拙。

一时间,孔颜自觉理亏,怒气顿消无踪,却到底心下多有不甘,毕竟她这也是番好意,不由略含了一丝气虚的辩驳道:“二爷此行要出甚远,有大半路程是荒无人烟之地,妾身怕行李…”说到这里,隐隐觉得语气不对,下意识地停了话,蹙眉不语。

魏康却一怔,这才注意到眼前装行李的箱子皆是打开,其中有两个箱子更是有翻动的痕迹,心中已然了悟,抬眸见孔颜一反平日端庄大方的样子,如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低头而立,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浅的笑意,正要上前说话,不料孔颜清咳一声,旋即退后一步,欠身一礼,已然落落大方,跟着自然而然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和客套,“今儿是妾不是了,忘了二爷一向浅眠。”

魏康脚下一顿,眼中的笑意随之敛去,眉宇间的神色沉了沉,不过想到离别在即。到底压下心中不快,道:“行了,三个箱子已够多了。”说完见着孔颜有些轻减的身子。念及好梦正酣的时候不放心的为自己清点行李,到底不由又缓和了语气补充道:“若有差等天亮了吩咐下人做就是了。这会儿正冷,回房去罢。”说时人已走上前,一手持烛台,一手揽上孔颜的肩膀,俨然是要亲自送孔颜回房休息,不让孔颜再留在中堂了清点行李了。

孔颜素性吃软不吃硬,这见魏康缓和了态度,语气里依稀还带着关切之意。她不由也投桃报李,想着冯嬷嬷一贯心细,应该一应行装备齐,于是顺从回房之余,也思忖着回报道:“其实其它物什到罢,妾身觉得轻巧的护甲还可以再带上两套,穿在中衣里面。”

说话间,已穿过西外间,走到西里间,见魏康在她上||床后。竟未拿了烛台离开,反倒将烛台一口吹灭,自行夜视上了床。

听到摩挲上床的声音。孔颜本能的疑问出声,“二爷…?”

声落片刻,一片漆黑中传来魏康的声音,“睡不到一个时辰了,就懒得在过去了。”

孔颜闻言不由又想到自己吵醒了魏康,她看着漆黑的床顶,发自肺腑道:“虽然相信二爷此去定会平安归来,但到底是去异国他乡,你又与吐蕃王有杀子之仇。还是多加小——”

一个“心”字未及出口,孔颜“呀”了一声。猝不及防魏康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接着头顶一重。似乎是魏康的下颌抵在头上,这就听魏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了,“我路上会多注意,倒是你和天佑…”说到此处忽然良久沉默,就在以为不会继续下去之时,不想魏康的声音复又响起了,“我走后不久,河西的局势可能会一些动荡,不过我已经安排了一副将全权护卫你和天佑,在我归来之前定能保你们平安,若是不能——”

“不能!?”听到不吉利之言,孔颜本就心下跟着一紧,偏生魏康还在此停下,她立时就扬声问道,“什么不能?二爷你是说自己不能平安归来么?”

魏康听而不语,却将手缓缓抚上孔颜的脸颊,在黑暗中摩挲着那一副世间姝色无双的五官,带着眷恋的犹豫在眼中流动,然当孔颜的容颜逐一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之时,一切的浮动情绪随之消失殆尽,眼中终是褪成一片冰冷,只听他的声音低沉地不辨一丝情绪道:“有生之年,我会护你一生无虞,安心睡罢。”

到底不习惯类似男女之间誓言之类言语,魏康这一番话的语气虽不是这类,但眼下这般情景,难免被熏染了几分,孔颜不好多言,但得了魏康信誓旦旦的承诺,想来应该无事,又一听让安置了,想到自己打扰了魏康睡眠,这会儿委实不好再叨扰了,当下忍了被拦在怀中的休息的不适,安静地闭目养神。

这一静下来,竟不知不觉又入睡眠,待再次醒来已是天大亮了。

匆匆忙忙收拾一番,待到换上二品大妆,已是至城门送行之时。

养病之日,缕缕由恐过病气为由谢绝了重华长公主看似,一来二去,不过三回,重华长公主便歇了看望之意,如此看着一派和谐,彼此却多少知道其意。

然,长安,大周国都,永远只有笑面世人。

当一袭火红嫁衣的重华长公主亲切唤孔颜妹妹道别时,孔颜亦恭敬含笑的跪首恭送重华长公主登上凤车,然后一路相随,登上城门,看着重华长公主在百姓虔诚的呼声中由魏康亲自送至吐蕃和亲。

重兵远行,马蹄卷起漫天黄沙,滚滚如轰雷响动。

一个回首,再次眺望,只有莽莽黄沙入天。

如是登车回府,身后传来铿锵低沉的男子声音,“夫人。”

孔颜闻声止步,回头却是一位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身穿将领盔甲,腰佩长剑,一生英气,面上更有几分熟悉,只是委实想不起来人,她轻蹙眉心道:“你是?”

轻柔略带疑惑的声音入耳,年轻军官迅速地抬头,隔着曳地帏帽白纱飞快看了孔颜一眼,骤然单膝跪下,低声应道:“属下周煜,即日起将全权护卫夫人和小公子安危。”

“周煜?”孔颜轻声一咦,旋即吟吟含笑,“不知可知周副使朱周将军。

朱煜应道:“周副使正是家父。”

孔颜嘴角微翘,原来是城北周家。

如果李、付二家当为魏家以外的两大家族,周家便紧随其后。

如今,又加之周煜的父亲任节度使副使一职,其位已于左右厢兵马使不相上下,且周家亦是深根凉州的百年望族。

有周家子做护卫,难怪魏康临行前到可保平安。

想起魏康所到官职,孔颜这就颔首道:“周副将请起,我母子安危就有劳了。”说罢转身,登车而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保全

魏康送重华长公主和亲是二月下旬的事,转到阳春三月,草木发芽,孔欣也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到底有着孔墨的血脉相连,孔颜早在头几天就把稳婆找来,随时伺候着,一应生产物什更是齐备,只等孔欣平安生产,她也能一封家书以宽父心。却不想一日日过去,祁连山下的雪都开始融化了,孔欣的肚子却迟迟没有发作,好在怀胎月数超过十月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多有孕妇人都在九个多月便要临盆,但这样的情况终归少见,不过逾预产期旬日罢了,有关孔欣丧期受孕的消息不胫而走。

大周以孝治天下,官员孝期令女子受孕,轻则罢官申饬,重则下至牢狱,足以可见事态之重。

眼见孔欣已足胎十一个月了,仍然没有任何生产迹象,孔颜终是再坐不住了,让了张大夫强行去为孔欣号脉。

彼时正是日上三竿,阳光很好,亮亮昭昭的洒下来,暖意融融。

不过这时节风沙也大,时不时地一阵风给刮来,虽也不甚冷人,却会糊人一脸的沙子。

尽管渡过了漫长的隆冬,好不容易盼到春暖花开,可以出屋子活动下筋骨,但因着这风沙也只能作罢。

孔颜自也不例外,不想出屋喂沙子,就陪着天佑在西外间临窗的南炕上嬉耍,阳光透过新糊的绉纱照了进来,倒也感觉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