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礼多袭前制,是以吊唁之礼,如非至亲只可在灵堂外的丧棚前吊唁。
魏康只吩咐人送李燕飞进灵堂,又言余下之人在外堂行吊唁礼,虽未指名点姓,却分明是说李玉娘并非魏家人,没资格进灵堂。
李玉娘虽是庶出,却到底是大家小姐,如何听不出魏康的弦外之音,她娇袭几许病态的苍白脸上蓦地一红,愤怒顿时染上一双噙了些许泪意的美眸,红菱似的唇瓣几欲咬破,似真有腥甜的血味尝到,她当下忍辱负重地后退一步,向李燕飞欠身一礼,声音含了一丝难辨的哽咽道:“大姐,今日因妹妹抱恙在身,让大姐受不孝悖礼之罪,是妹妹连累你了!现在无法陪你左右,与你一起承担罪责…”话声一转,声音坚决,“大姐放心,妹妹一定会向夫人负荆请罪,以还大姐清白!”说罢当地跪下,向灵堂重重一叩首,然后步履蹒跚离开。
魏康无动于衷地朝下摆手,示意一路驻守的军士放行。
孔颜看着李玉娘的身影消失在穿堂之中,她敛眸收回瞩目,余光瞥见一旁英子原是让众军士吓得乌紫的唇畔浮起一抹笑意,她暗暗摇头,实在无法理解李玉娘及陈氏她们的想法。
大年初一那晚,李玉娘也同样渡过了危险期,原本重伤不宜移动,留在魏府客院养伤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再重的伤势,三个月的修养便是顶天,可至今已然五个多月,陈氏却以李玉娘有恩魏家执意留其痊愈为止。而李玉娘大约真是身弱,竟是一直抱恙,至今沉疴难起。
陈氏和李玉娘一个让其留下一个也真留下了,如此落入他人眼中。加以李玉娘本与魏康在众目睽睽之下有肌肤之亲,便不免有魏康要纳李玉娘为贵妾的流言传出。再则,以当时的情况来看,李玉娘名节确实有损。又有以身相救之恩,无论是她还是魏康,都应将李玉娘纳入二房做贵妾。
是以,她的身边之人自然对李玉娘多有敌意。
且出于她本心,若是原来还罢,现在确实不愿李玉娘嫁进他们二房。
自这一年来魏家接二连三的风波,她是深刻地体会到魏家后宅与孔家的截然不同,妯娌、婆媳之间的利害关系远非一些口角争锋,而是招招凶险似血海深仇,已经并非她息事宁人可以解决。
以上身份尚是如此。何况共侍一夫的两个女人?其利害关系之争绝对远胜于此。
有了这样的认识,再加之凉州众闺秀疑在暖炉会上使禁香一事,她如何愿让李玉娘进门?
如是,在陈氏两次三番提及魏康和李玉娘之事,她便只听不应。或是左顾而言他。总之,只要魏康不主动提及纳李玉娘为贵妾,她也绝不会多说一句,至于李玉娘对她的以身相救之恩,她也只能在这些日子来,以源源不断如流水般送了名贵物什相报。
不过好在这五个多月来,魏康忙碌非常。也未提及对李玉娘的安排。她本以为陈氏会知难而退,却不想不久前的端午宴上陈氏还不放弃。难道纳了李玉娘就能让魏湛顺利登位?
而李玉娘一个大家小姐,何苦非要与人为妾?
——她相信若非李玉娘自己愿意,即使有陈氏和李燕飞的施压,李玉娘也有多种法子离开魏家,而非顺应伤势的留了下来。
一念不觉想深。待到念毕之时,李燕飞已被两名军士送到堂中。
两名军士见到孔颜,立即揖礼道:“少夫人。”礼毕方道:“李少夫人已待到,听候少夫人发落。”
一声少夫人,一声李少夫人。亲疏远近一目了然,其“少夫人”一称显然是视孔颜为主母。
李燕飞如何听不出来,又这一年来素与孔颜不对付,加之孔颜一贯息事宁人,她便不免多有争锋其上,如今听得一句让孔颜全权处置自己,她怎能隐忍得住,当下冷笑,神色嘲讽,“父亲尸骨未寒,你和二哥就急忙抢位!二嫂当真是好威风呀!”
孔颜不擅这般冷嘲热讽的说话,她闻言眉头微皱,直接丢给李燕飞自己选择,道:“你侍疾失职确有其事,母亲尚在,自有母亲对你惩治。不过现在你是自己跪下,还是让他们押你跪地?”
李燕飞本被孔颜那一句确实侍疾有失说得心虚,这五个多月下来照顾一个完全无知觉的人,确实不易。虽因着男女有别,出恭如厕有婢女服侍,可她也要守在屏风外,更别说婢女喂饭侍药这一应小事时,更要一直在旁盯着。说来也不用她亲自动手,因此这样一两个月倒还罢,但日复一日都有半年了,这让人如何服得住?尤其当前这天一日一日的热起来,本就心浮气躁,再整日对着一个动弹不得的老人,也就免不得会偶尔有避开之念。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刚是离开一阵,人就咽气而无人得知。
想到这事若是被揭开的后果,李燕飞一阵后怕,待见孔颜一脸居高临下的直接出言要挟,只道孔颜是捏住她这一痛脚,不由虚张声势的大小声道:“我已让人去给母亲和三爷报信,他们马上就会赶回来,我看谁敢对我不敬!”她说到最后,厉色扫向身后军士,却见两人神色丝毫未变,脸上骤然一沉。
看着李燕飞这一应神色变化,孔颜了然乃是出于“久病床前无孝子”之故,想起魏康发现魏光雄走后良久无人知的震怒,心下一叹,又见魏康目光冰冷的盯着李燕飞,眼中冷意与杖毙那十五个当值下人如出一辙,她忙对两个军士吩咐道:“让李少夫人跪下。”
李燕飞闻言变色,不可置信道:“大孔氏你竟敢——”
一语未完,已被打断,“让她直接跪在地上即可。”看见李燕飞犹自挣扎不服,又见灵堂中余下几个正院下人因她的话搬了蒲团过来,孔颜当即打断李燕飞的话补充道。
如今正院里外全是二房的人,正院下人闻言当即停步不前,李燕飞更是一下愣在了当场,她没想到孔颜竟是真敢如此对自己!
还未从此中回神,却见一侧的两个军士要押她下跪,李燕飞怎敢让男子在大庭广之下碰到她,在意识过脑海之前,她已抢在军士碰上自己的前一刻径直跪下,膝盖与坚硬的地面撞出“噗通”一声,疼得李燕飞惨叫一声,人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看到李燕飞的惨状,魏康终是移开目光。
孔颜一直留心魏康的动作,见状心下微微一松,不再理会跪倒在地上的李燕飞,她让英子和宝珠搀扶着在堂中的椅子上蹒跚坐下,静观其变,待魏康的意思。
魏光雄的丧事是早有准备,即使没了陈氏的坐镇,丧礼早按了既定的规格有条不紊的筹备起来。自申初二刻发现魏光雄悄然离世起,魏府上上下下,乃至宅前的节度使官衙,各大小院子都开始搭孝棚架,把白灯笼给换了上去,所有柱子和屋檐也都白布绕着。来来往往的下人,忙着去换上半月前就赶制好的丧衣。
府里逐渐显出一种惨白的哀戚来,只是少了人初终后举家哭丧的场景。
封疆大吏,河西霸主,三十多年的众人仰望,到了一病告殂之后,不仅无人发现他的离世,竟也无一个妻儿至亲扶尸哀泣。
孔颜看着大堂内外的肃穆紧迫,有一种说不出什么的奇怪感想,她头一次在至亲丧礼上只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而察觉不到来自亲人离世的哀伤。不过看着这种场景,倒是因着为之感慨生了些默哀。
时间这样一分一分的流逝。待到东屋顶上举大幡招魂的人,不知喊了多少声魏光雄魂兮归来的话,孔颜终于在下人往各处报丧两个时辰后,却诡异的无一人上府吊唁之下,听到正院外有宾客吊唁的纷杂声音传来。并在这隐隐的声响中,去郊外为魏光雄起祈福上香的陈氏、魏成、魏湛母子三人也在以李燕飞父亲为首的数名重将领的簇拥下姗姗而归。
这个时候落日西偏,四面都是苍茫的血色,渐渐向大地弥漫开来。
陈氏腰杆挺得笔直,呼啦带着一片在河西举足轻重的将领直闯进来。
似血的残阳如泼墨一般笼在他们的身上,只见院子里的青砖上红影重重,颀长倾轧,透着种一触即发的压抑气息,仿佛暴风雨的前夕,沉寂得令人窒息。
孔颜忍不住一手紧抓椅子把守,一手紧握英子的搀扶,怔怔站起,张望着魏康与陈氏一众人的对峙,然后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不会有事的,前世魏康不就成功继承了河西节度使之位么?
她这样紧张着,身旁的英子和宝珠不知可是受她影响,都是一脸的惊惧和紧张,甚至连着一直避在东次间的付氏母子也听见动静跑出来紧张外望,唯有跪在地上的李燕飞是一脸喜色,情不自禁地要起身奔去,却被两名军士“锵”地一声双剑交叉挡在身前,只得愤恨又不甘的跪了回去。
第九十四章 惊变(下)
大堂门扉顷敞,堂内一切昭然若揭。
李燕飞被狼狈阻挡在地的一幕,清楚地落入陈氏等一众人眼里。
当着凉州众武将面前,明媒正娶的妻子被欺辱至此,魏湛岂可忍下?何况李燕飞的父亲李广林还在一旁看着。
魏湛一个大步上前,越过陈氏,挟着一腔怒火向魏康横冲上去。一路护送他们闯进正院、并从外包围整个院落的众军,立刻拔剑相随。
李燕飞顿时欣喜若狂,兴奋大叫道:“三爷,救妾身!”一声呼救,直接将魏康定为犯上的叛将。
孔颜心中一紧,看着陈氏他们带来的重兵——敌众我寡,形势已然逆转。
身边的宝珠和英子显然也看出来了,陈氏他们的人马明显比魏康这方的要多,不由想到魏康落败后的情形,两人身体骤然抖如筛糠,情不自禁地向孔颜靠近。
感到身边之人传达的害怕,孔颜的心不禁多添一分紧张,只是想到她的一举一动攸关魏康颜面,在局势未定之前她不能懦怯影响士气,于是复又强制镇定地立于中堂门前。
场面一触即发,魏康却依旧负手立于廊庑上,一动不动,只神情清冷的注目着魏湛前冲。血一般的夕阳笼罩下来,魏康颀长的身影被拖拉的深长,在廊庑石阶上投下一道曲折的红影。
看着无动于衷的魏康,孔颜焦急得如何是好,头回体味了一遍什么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再待看见魏湛已带兵走到了廊庑之下,她都要忍不住向四下的军士呼救,魏康却还是纹丝不动负手而立。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陡然而生。
紧跟魏湛身后的两名兵士,突然倒戈相待。
只听“铿”一声金属相撞声响,两柄泛着寒芒的冷剑在魏湛身前相交。
魏湛的步子当即一停,脸上陡现一抹不可思议的苍白之时,两名兵士却“刷刷”收剑。然后以剑柄一左一右重重撞上魏湛的两脊。
“噗咚”一声,魏湛触不及防重压之下,双膝陡然一弯,一下跪在了魏康面前。
而跟在其后的兵士也纷纷倒戈。将魏湛包围起来。又下一刻,陈氏他们留在原地的兵士,也突然变动阵型,将陈氏并身边以李广林为首的众将领团团围住,让他们困于包围中无法寸进。
这时,魏康终于说了自陈氏一众人闯入后的第一句话,他神色冷肃地看着跪在阶下的魏湛道:“可记得我说过管好你的妻子?”
魏湛一愣,显然未明白魏康之意,但被背叛的羞辱和被迫下跪之耻,在这一刻焚烧了他的所有理智。他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向魏康扑去。
却刚单膝起身,在旁兵士立刻以剑鞘击上一脚后膝,魏湛“咚”地一下又被迫跪下。
他被自己带来的兵士圈围在地上,他依旧如一头狮子,却是一头困兽之狮。犹在铁笼里向着猎人愤怒挣扎,骂咧难听之话,怒指魏康来路不明。
魏康充耳不闻,只淡淡下令道:“李氏侍疾不诚,致父亲离世无人知,你代为受仗一百。”
“父亲离世无人知…!?”魏湛犹如三九天泼了一盆凉水,脸上的愤怒一僵。只怔怔复语道。
李燕飞见状面色一白,当下颓丧的跪坐在地。
听到身后的瘫倒在地之声,孔颜头也未回地只看着堂外。
魏康同样也不予理会魏湛的震惊,只漠然看着方才杖毙轮值下人的属下,再次手执木杖一左一右向魏湛执行。
在魏湛最先被打趴在地的那一刹,陈氏身子就不可抑制的簌簌颤抖。魏康不仅控制了魏府。而且已将整个凉州城掌控,先机已被魏康完全占得了。想到这里,陈氏的脸色就一阵白,一阵青,还犹自震惊于魏康这一手反击。却见魏康欲对魏湛施以杖刑,她再也难以忍耐的震怒道:“你敢!”
声如裂帛,厉色含威,却无一人听令,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宠溺的幼子受以杖刑。
陈氏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苍惶,纵使还有李家驻守在外的亲军支持,可当着众武将的面受不孝悖礼之罪,这以后还如何再承袭节度使之位!?
不行!
她一定要阻止!
一念闪过,陈氏还来不及软硬兼施的让魏康住手,只听“啪”地一声,魏湛被一杖打趴在地,紧接着便是左一下右一下的杖责之声。
刚被冲刷干净的青石地面,让魏湛一口鲜血再次见红。
最有力的的继承人成为杖下不孝罪人,河西节度使之位已成魏康的囊中之物。
孔颜深深地闭眼,有些无力地依靠在英子和宝珠的身上。
她不知是被从未见过的血腥夺权震住,还是被魏康不动声色策反所有抗衡力量心惊,只知这一刻她是真的对魏康生出了忌惮之心。又有一丝庆幸,好在她是他妻,而非他的敌对。
不过一切总算尘埃落定,她也不用再悬着一颗心。
孔颜长吁了一口气,以为魏康的节度使之位,也应该在这场兵谏中落下帷幕,却听身边的宝珠又惊声倒吸口气。
难道又再起波澜?
孔颜一霎睁眼,只见与陈氏一起被包围住的魏成,坐在轮椅上被缓缓推向魏康。
木质车轮碾过地面发出“柞——柞——”地响声,然而围在四周的众兵士却随声收敛兵器,默声退开一条路来。
见之心下了然,魏成亦是站在魏康一方。
看来陈氏他们带来的人会被策反,应该多少与魏成有关系。
只是这个时候了,魏成出来有何意?
孔颜不明所以,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东次间门口的付氏母子,却见付氏一脸的震惊,不觉又一明了,魏成站在魏康一边,付氏应该并不知情。
心有旁念时,魏成的轮椅已在廊庑石阶下停住,然后无视一旁正受杖责的魏湛,他从怀中拿出一方鎏金质地的老虎器雕。随之一手高举过头,扈从推转轮椅,魏成手举虎型器物面向一院众人,掷地有声道:“大人受伤前。已属意嫡次子魏康文武兼备,人品贵重,必定能堪负统率河西之责,特指令其为下任河西节度使!”说罢,陡然转向魏康,声如洪钟道:“虎符在此,魏康听令,接任河西节度使之位!”
虎符!?
孔颜忍不住瞪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枚一手可握鎏金虎器。
原来这就是虎符,不过三寸之长。做工也并不精细,极为平常的一件物器,却可以调兵遣将,号令河西三十万大军。如同传国玉玺之于帝王,其不仅是承位的信物。更历来只有它的拥有者方知在何处。
如今河西节度使虎符现身,又有魏成持魏光雄遗命,自此,魏康的节度使之位已然再名正言顺不过。
念头至此,魏成这时站出来的意义也不言而喻。
只是明了之下,孔颜望着魏康的目光也不觉再添了一丝忌惮。
魏康自无所察觉身后孔颜的目光,他缓步走下廊庑。从魏成手中接过虎符,单手高举,神色肃穆,“吾受任河西节度使!“
听到魏康受命,魏成立马示意左右扈从架他起身他跪伏在地。
遗命有令,虎符在手。重兵在握,名正言顺又绝对实力,一切还有何可与之相争。
就在魏成匍匐跪地同一瞬,满院众人齐刷刷跪下,从第二进院到第一进院。乃至正院外的重兵与吊唁者,都在这一刻相继跪下。转眼之间,魏康目之所及唯有陈氏一人独立。
大势所趋,陈氏已无力回天,不过陈氏乃魏康生母,世间哪有母跪子之理?
孔颜目光从陈氏身上移开,她再一次看了眼乌鸦鸦跪满整个院落的众人,轻轻扯动被震住的英子和宝珠两人,示意她们扶自己一起跪下。
两人双双茫然回神,宝珠不比英子沉稳,目光触及孔颜,她立马慌乱的张口,却不及一字发出,见孔颜向她摇头让噤声,只能咬唇止了声音。
孔颜随之敛下目光,任宝珠二人扶她跪下,心下却是同宝珠一样震惊难言。
她知道宝珠的震惊,或者称之震撼,是从何处而来。
同为官员,品敕虽有高低之分,但终归都是同僚,众人自然非魏家仆从,却要对之行跪伏大礼,这哪还是区区一个爵位传承?
原来这就是节度使的权利,对一个属地的绝对拥有权!
既然已成河西这块土地的绝对霸主,魏康又岂会在执着陈氏的负隅顽抗,他手握虎符,在大地吞噬天地间最后一缕余晖的暮霭中,步子缓慢而坚定地一步一步走进魏光雄的病榻。
西次间、西稍间的竹帘逐次落下,新旧两位河西节度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河西节度使府上下,白灯笼一齐亮着,府邸坐落的这一条长街,都让从马车塞满了。正院外的丧蓬里全是吊唁的普通官员并家属,正院里两进院子里则齐聚了魏家的亲戚及凉州的高官望族。依旧男女有别,女眷们都在靠进灵堂的第二进,男宾就多在第一进的院子里。
人虽多而杂,四下却一片寂静肃穆。
只因在魏光雄病榻前已呆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新任河西节度使,终于扶丧出来了,在吉时中送魏光雄入置于堂中的棺椁里。
跪在一旁的孔颜心下一松,人总算出来入殓了,她也可以暂时避到偏房歇一下了吧。
此念甫从心头闪过,下身突然有一片热流涌出,孔颜瞬间全身僵住,还不及张嘴说什么,跪在她身后的孔欣已惊声叫道:“啊!血!”
第九十五章 忌讳
惊声一语,划破灵堂的肃静,众人齐闻声看去。
孔欣慌忙从蒲团起身,一手捂嘴,一手骇指孔颜的裙摆。一张素白的小脸满是惊慌,却在下一瞬露出恍悟神情,继而又显出惶惶的担忧之色来。
魏康已是手握虎符的新任河西节度使,孔颜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水涨船高,毕竟节度使嫡长子的身份远非其某一嫡孙可比,众人怎会有心去注意孔欣如何,都第一时各自不约地向孔颜看去。
大姐真是众星捧月的人呀!
就是不知这嫡长子可还能平安出生?
孔欣纤密的睫毛微颤,越发忧切地望着孔颜。
只见白晃的灯蜡下,孔颜僵跪在灵柩旁,她的青缣衣裙摆上,不断有猩红的鲜血洇湿。
在一片惨白光景中,这样的红触目惊心,让人看得不禁一怔。
孔颜看不见其他人的表情,也无心去臆测他们的想法,她只全身僵住,惊骇地感觉下体涌出的不是临盆征兆的羊水,而是粘稠的鲜血——她清楚地感觉到了,腹中的小生命正随着一阵阵涌出的鲜血逐渐孱弱下去。
她一把捧住高高隆起的肚子,心心念念唯有一桩,“孩子!”孔颜叫道,但她声若蚊蚋,心知无人听见,她欲再叫出声,腹中忽地传来一波阵痛,她“啊”地一下痛叫出声。
这一声惊醒了众人,灵堂顿时炸开了锅。
自魏湛受了一百杖刑昏厥后,陈氏就带了魏湛拂袖而去,住到李燕飞的院子称病不出。如是灵堂里没了内主坐镇,但大周沿袭前唐法制“父母存,不有私财”。如今虽说魏康继承了河西节度使之位,但陈氏仍在,魏府自无分家一说。是以,付氏还是魏家的大房夫人,此时自当现出长嫂风范。她占着跪在孔颜上首之便,一见孔颜弓背捧着肚子,立马侧过身扶住孔颜,一边张罗抬人的软轿。一边焦急安抚道:“二弟妹,没事的!你再忍一下,马上就有人抬你回去产房!”
能在灵堂守灵的都是至亲,下人一个也不在身边伺候,这有付氏率先反应过来相扶,孔颜再也受不住腹痛地仰了过去。
她这一仰,众人才看见孔颜已是一脸惨白,满头大汗,情况委实不好。
孔颜是跪在灵柩的右侧,魏康则在左侧扶丧入殓。刚将魏光雄抬入棺椁。却惊闻孔颜发动了,立刻抬头一望,就见孔颜这副样子,他神色倏然一变,不假思索地大步越过灵柩。单膝跪地从付氏手中接过孔颜,浓眉紧蹙道:“孔氏,你怎么样?”声音低沉,透着紧迫。
孔颜迷离的眼中看到魏康清冷的面容,她张了张嘴,却没想到腹痛来得这样快,痛得她说不出话来。只能气若游丝的呢喃道:“孩子…救孩子…”
辉哥儿和两个姐姐跪在付氏的前面,他今日本就受惊不小,见孔颜一副垂死之态,他吓得“哇哇”嚎哭,攀在大姐儿的怀里。
有孩童的哭声不止,堂外亦悄声议论起——
“呀!二少夫人怎么在灵堂上见红了。这可不吉利!”
“是呀!多忌讳的事!”
…
就这样,场面从孔欣惊呼出声起,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乱了。
魏康没有闲心理会周围的声响,他看着孔颜痛得意识将至失去,显然不是正常临盆应有之貌。眼中不觉露出肃杀冷意,问道:“大夫何在!?”语声俨然不怒而威,已有上位者的气韵。
付氏一怔,似不愿相信一夕之间,沉默的二叔有了这些变化。她敛下讶异,勉力安慰道:“二弟妹该是要临盆了,在这里布置产房怕是来不及。不过二弟且先稍安,软轿马上就能过来送二弟妹回产房。”
魏康听而不语,只凝视着孔颜。
孔欣静默立于他们身后,脸上是浓郁的担忧,却又顾忌的踌躇不前,半晌才咬唇说道:“二嫂已经请了京城有名的医女和稳婆来,产房也是一早就备妥当了的,所以二哥——”
一语未了,魏康猛地抱起孔颜,大步离开。
孔欣错愕,话语戛然而止。
众人亦是震愕,魏康这是要亲自抱孔颜进产房!?
付氏忍不住站起道:“二弟,软轿马上就到了!”
魏康置若罔闻,大步跨出门槛。
院坝里吊唁的众女眷,见魏康抱了孔颜出来,不约而同止了议论声。
四下瞬间一片鸦雀无声,只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
男子离世后,需有子侄扶丧入殓。魏成虽不良于行,却也一直在左侧注目魏康扶丧入殓。
如是之下,魏成自将灵堂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魏康抱着明显有小产迹象的孔颜离开,魏成脸色骤然一沉。
魏康已年过二十六,如今才有一滴血脉,且又是嫡出血脉,会重视也是常理。但在节度使之位未稳之时,当着整个凉州的官员命妇面前,不顾产房与恶露秽气行事,这让最忌讳于此的众将如何看!?
而且天下女人多不胜数,难道还愁没女人生孩子!?
魏成当下怒不可遏,让扈从推轮椅上前,念及魏康如今身份,他强抑怒火道:“二弟,父亲的丧事还需你操持,弟妹生产之事就交予你大嫂吧!”他虽说的委婉,却清楚地表达了不赞同。
魏康拾阶而下的脚步一顿,回头看向此次对他助力颇多的兄长,他面上的神情丝毫不变,却是回绝道:“若因忌讳,置妻儿于不顾,这权要有何用?”语气平缓却透着决绝意味,然触及被魏成死按在手下的双膝,他冷意一敛道:“我心中有数,去后就回。”
话落之时,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正抬了软轿小跑过来,魏康却看也不看地径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