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刚刚产子,鬼门关上走了几个来回,好容易保住条小命,身体远未复原。
她的腿脚有些发软,踩在沙石上如同踩在云端般飘浮着,偏生走得极快。
青桦、离弦跟在她身后,脸色都不好看,“娘娘,慢着些,留心身子!”
这片荒漠往南尚能看到吴国的山川树木,城廓村庄,往北则越来越空旷荒凉,一路多是一丛丛耐旱的灌木。
木槿根本没看到什么罂子粟花。
沿路唯一的花,是一种叫梭梭的沙漠矮树所开。梭梭的枝叶翠绿细长,开的是白瓣红蕊的花儿,极小,一朵一朵,温柔地点缀着这片黄沙漫漫的空旷天地,绝不可能被误认为罂子粟。
耳边隐隐传来独幽琴弦绷断的声响,以及零零落落的琴音,于是,她的脚愈发地软了,却一路向北,几乎奔跑起来。
独幽,独幽,一世幽独…
她以前从未因琴名这样想过,这一刻却因那琴音里的孤单绝望和万念俱灰蓦地钻出这样的念头。
以楼小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拥有这样一张琴,更不适合弹奏那样哀伤的曲调。
她摔了好几次,又飞快地爬起来,顾不得掸衣衫上的灰尘,推开试图冲上前说话的青桦,惊恐地往传来琴音的方向奔跑着,奔跑着…
天色由蔚蓝渐渐转作幽蓝,黄沙却犹有白日的炎热在向上蒸腾。
木槿的衣衫濡湿得贴在身上,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沙尘,但终于看到了那片沙坡。
一株苍老的胡杨树遮住夕阳最后一抹余辉,周围愈发暗沉。
遒劲深郁的树影静默地挺立于坡上,孤单单,冷清清,拒人千里。
仿佛满腹愁怀的旅人,正寂寞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却固执地不肯让人瞧出半点彷徨和悲伤。
琴音传自树下,那里恍惚有一道单薄得快要消融于昏暗中的剪影。
“嘎!”
又一根琴弦绷断了,呕哑得让木槿只觉心弦都快被绷断了。
以她和楼小眠那等琴技,根本不可能无缘无故拨断琴弦。
好在,她终于奔到了胡杨树下,见到了那道剪影。
楼小眠素衣翩飘,靠着树杆席坐于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咳着。袂袍随风飘动之际,他似乎也快要随风而逝。
此刻,他专注地把玩着膝上的独幽,抚着凌乱散落的断弦,竟然没有发现眼前已多出一人。
独幽的宫、商、角、羽、少宫、少商六弦皆断,只余了第四弦徵弦还在才。
徵弦属火,对应的正是夏天,热烈且充满生机的夏天。
那苍白颤抖的手指挑向最后一弦,正要弹奏时,木槿向前一步,已跌坐在他跟前,轻轻唤道:“楼大哥!摹”
楼小眠蓦地一颤,秋水般的黑眸凝注于她,然后扫向她身后赶来的郑仓。
郑仓沙哑着嗓子道:“公子,我应过你…所以,我什么也没说!真的什么也没说。”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磕破了头,让木槿自己去猜疑,自己去追问。
他没法就这么看着,看着楼小眠如此孤寂地死去,连他心爱的小今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楼小眠便低低一叹,“若要见我,说一声即可。都说产妇月子里不能吹风,你这刚刚生产,可真是…到底…到底想让人操心到几时?”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再也阻拦不住嗓音里后继无力的虚弱。他自己也已觉出,便苦涩地笑了笑,无奈般低下头,轻抚着他的独幽琴。
木槿伸手,探向他臂腕。
楼小眠挣扎,要将手臂抽出,不悦地看向她。
她一向尊重他,甚至逾越了对父兄或夫婿的那种尊重。若他不悦,她从不敢强迫。
但这一回木槿出手,按住他肩胸将他压得靠在树干上,捉住了他的臂腕放在琴身上,偏生就是强迫他接受她的诊脉。
楼小眠挣了几次,却已虚弱得完全挣脱不开,哪怕面对的是刚刚生产同样虚弱着的女子。
“木…木槿!”
他低低地喘气,看着她满脸的汗,满眼的泪,以及搭在脉门渐渐颤抖的手,笑了一笑。
他道:“木槿,其实…你一直都看错了!你的楼大哥,根本不是好人。”
木槿抬眼看他,仿佛在听,又仿佛没在听,泪水却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本来搭脉的手已然移开,却颤抖地握紧他,仿佛这样就能紧紧抓住他,抓住他那已走向油尽灯枯的脆弱生命。
她的左手依然按在他胸前,感觉他缓慢得随时会顿下的心跳。
楼小眠努力地喘着气,好让自己说得流畅些,“我受过狄人的恩惠,其实一直在为北狄做事。叛国通敌的不是郑仓,是我。从江北之乱,到醉霞湖之变,我一直都有推波助澜。我从来不是想帮皇上,我只是在帮北狄。我替他对付慕容家,其实只是盼他和慕容家内斗,北狄才好坐收渔翁之利。离间吴、蜀,让庆南陌和萧以靖先后在江北中伏,也是我事先安排。”
他很想恶毒地笑几声,但眼底不知怎地便浮上了泪,“木槿,你明明聪明得很,为何从不疑心我?可坑苦了皇上,明明人证物证俱在,怕招惹你生气,都不敢明着处置我,辗转送我到朔方城,还盼我能回心转意,利用在狄人中的影响力对狄军反戈一击…你,你可别误会了皇上…”
木槿低头,泪水落在楼小眠的手上。
楼小眠指尖冰冷,觉出那热泪,便颤了一颤。
木槿的手指便轻轻地摩挲他的指腹。
同样拥着有不凡的音乐天赋,但他远比木槿热爱琴艺,独幽几乎从不离手。
木槿鼓琴退敌,手指磨得血肉淋漓;而他指尖早已结了厚厚的茧,为木槿奏了快一夜的琴,茧子被磨得粗糙不平,一双手却依然修长白皙。
却不知,拖着这样破败不堪的身体,那漫漫长夜,他究竟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楼小眠想抽回被木槿握着的手,但木槿又固执地将他牵住。
他浑身都虚冷着,甚至能觉出死亡即将把自己带走的僵硬,于是那指掌间无私赠予的温度便如此的珍贵无畴。
他终于再舍不得抽开,吐字却愈发地清冷遥远:“还有,花解语是我的人。江北之乱,皇上中的毒,就是我让她下的;提醒叛军皇
tang上中毒的,也是我的人。我想害皇上出事,让吴国大乱。九龙玉牌是我捡到,然后辗转交给沈南霜。我想害你们夫妻不睦,好让吴蜀不和。你看,你看…”
楼小眠笑得咳嗽,咳出的血挂在唇边,成为那张苍白面庞上唯一的色彩,“你看,这就是你的楼大哥…坏到脚底流脓的楼大哥。你…你听过说书没?那些奸角…那些不得好死的奸角,就是我这样的…走到今天,一切…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你哭什么哭!”
木槿再也忍不住,忽然张臂将他抱住,痛哭出声:“楼大哥,你够了,你够了…”
有这样的奸角,连一句不得已都不肯为自己辩解吗?
有这样的奸角,一而再、再而三舍命护她,直至真的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吗?
有这样的奸角,临死还拼命往自己头上泼污水,惟恐她会怨恨夫婿,惟恐她会记住他,惟恐她会为他伤心?
木槿抱着他瘦干了的躯体,努力用自己身体去温暖她,用她未曾复原的嗓子哭叫道:“你要当奸角,我求你继续当下去好不好?我已经叫人前往京城找顾无曲要大归元丹,我会把他剩下的全要回来还给你。楼大哥,你继续当奸角,当个千年不死的祸害好不好?”
楼小眠张了张唇,看向郑仓。郑仓含泪摇头,看向离弦。
离弦低下了头。
萧以靖让他随在木槿身边,原让他防范楼小眠。
可他看到的楼小眠,让出了救命的大归元丹,并用自己的死,奋力托起木槿和她的儿女的生。
不论楼小眠是不是狄人,是不是吴蜀两国的仇人,于木槿而言,他都该是她的恩人。
木槿也不会糊里糊涂地活,她终究会去寻找楼小眠。若得知他竟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死去,木槿必会憾悔终身。
离弦这样想着,便顺着自己的心意把他知道的都说了。
都说了,木槿都知道了…
楼小眠阖一阖眼,慢慢张开臂膀,用他最后的力气,将木槿揽于怀里,紧紧地抱住。
“木槿…别哭。月子里哭坏了身子,叫我…”
他呻吟般轻轻地说,眉心又锁了锁。
那个婴儿时期全心信赖他的小今,如今这个满脸是泪仰望他的木槿,在岁月交错的迷幻光影里仿若已合二为一。
“木槿…小今…”
他再不能照顾她了。
他不得不像十八年前那样,中途将她抛弃,从此天涯相隔。
这一次,更远了吧?
阴阳相隔?
他越来越冷,连哆嗦都似不会了。
他朦胧地说道:“小今,你别哭,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木槿哭道:“好…好…”
楼小眠便似听到小今在笑。
三个月大的小今咧着嘴,露出湿湿软软的粉红色小舌头,舞着手足咯吱咯吱笑出了声。
七岁的男童哭着向她保证:“小今,你等在这边等我,我…一定会想法回来带你走!”
小今咯吱咯吱地笑着,开心地发出咿咿呀呀唱歌般的娇软童声,仿佛在答应他。
苍白的手指搭上仅余的那根琴弦,颤抖拨弦。
欢悦的节奏,如春日来临时谁轻松无忧的笑声,在夜空里轻轻一跳。
“小今,我要去那个一抬头便看到骏马奔跑的地方了!”
“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了…”
他仿佛说了,又仿佛没有,身体却从木槿怀中滑落,伏倒于独幽之上。
“嗡”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断了。
木槿撕心裂肺地叫喊道:“楼大哥——”
遥遥一轮皎皎明月渐渐在墨蓝的天空清莹起来,宛若这天地无声无息滚落的一滴泪珠。
黄沙冷,自歌自舞自开怀
从花解语带来楼小眠的消息,木槿来到江北,她的生活便如秋千般跌荡。
不断有人离开,有人死去。
从花解语,到她跟随多年的近卫,到许从悦,到慕容琅,再到楼小眠才。
她几度以为会轮到自己,但她终究还是挣扎下来,还添了两个小生命摹。
从稳婆手中接过襁褓,她对她的孩儿们说:“小晴,小朗,看好了,就是这个楼叔叔守护了你们娘亲,又守护你们来到了这个世间。楼叔叔英灵不远,一定会继续守护我们。”
她看着郑仓点燃柴堆,看着腾腾而起的火焰渐将那张熟悉的面庞吞噬,泪水泉涌而出。她道:“小晴,小朗,我们一起送楼叔叔走。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天天晴朗,再无忧虑和烦恼。”
还有诸多疑惑,但她已经不知道问谁了。
郑仓已经崩溃了。
他抱着琴弦尽断的独幽,蹒跚地绕着火堆,努力看着他的公子怎样被火堆一点点烧作灰烬,喃喃道:“公子,公子,别为难自己了,仓叔带你回家,带你回家…”
“一抬头便看到骏马的地方,是吧?仓叔带你去找,去找…你离开了十八年,我离开了二十多年了…”
“书雁,书雁,对不起,我还是没能照顾好他啊!他到底不是我们的孩子,从小儿主意大啊!我宁愿他笨些,或者狠些,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了…”
“可聪明又怎样?又怎样?到头来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除了这张琴,这张破琴…”
他似一夕间老了十岁,也不管那烟气何等燎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绕了火堆不知疲倦地一圈圈蹒跚地行着,行着…
木槿不知道书雁是谁,却也已明白楼小眠等于是郑仓从小养育成人,那感情绝不是寻常主仆那么简单。她眼前看到的,分明是个痛失爱子、生不如死的老人。
不知第几回走到木槿跟前,郑仓顿住身,浑浊苍老的眼睛看向她,“你知道吗?公子对你真的很好,很好。”
木槿将孩子交给稳婆,握住郑仓粗糙黝黑的手腕,答道:“仓叔,我知道。”
郑仓道:“你便是要他的心,只怕他也挖出来给你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舍不得把独幽给你?”
木槿怔了怔,便记起自己的确好几次流露垂涎独幽之意,为此许思颜挖空心思替她找琴,最后终于找到了比独幽更胜一筹的龙吟九天。
而郑仓已道:“独幽,独幽,一世幽独啊!据说得此琴者,都不得善终啊!”
“那…楼大哥为什么还留着?”
“因为他家里已经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这个琴…这琴原来是他姑姑的。他姑姑可能是这历届主人中死得最惨的吧?”
木槿尚记得楼小眠叙过的往事,“楼大哥似乎说过,他的姑姑被剜心而死。”
郑仓被毁容的脸扭曲得诡异,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是公子的亲娘被人剜心后风干了…他的姑姑啊,他的姑姑把她三个月大的女儿和他一起交给书雁,让书雁带他们逃,自己拼死相护啊,结果被人挖眼刮舌,换来野狗羞辱折磨,两天后赤着身子死去,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肉…咦,错了,手和脚早就没了…”
木槿心悸。
郑仓继续道:“公子曾派人回去打听,带回来的就是这张独幽,和他姑姑的死状。从那时候起,他就寝食难安,记挂着那个被他丢弃的小今。”
木槿脱口问道:“小今?不是早就死了吗?”
楼小眠待她向来特别,有一个原因,便是觉得他的小今若能长大,应该会很像她。
郑仓听木槿反问,怔了一怔,忽一拍脑袋,说道:“哦,他那样说,那应该就是那样了…公子呵,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都依你,依你…你喜欢独幽,我便拿它给你陪葬好不好?就是弦断了,仓叔不会修啊,仓叔不懂琴啊…”
他继续围着火堆蹒跚地行着,行着…
木槿的心砰砰跳得极激烈,思绪如乱麻揉作一团,好像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
而火堆已渐渐熄了。
曾经芝兰玉树般的绝世男子,只剩了一堆灰白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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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仓爬到灰烬里,轻柔地一块块捡起骨殖,放到玉青色的包袱里,口中一刻不停地喃喃地念道:“公子,公子,仓叔带你回家,带你回家啊!嗯,仓叔带你去看草原,看牛羊,看族人生起篝火烤起肉,看骏马在天空里奔跑啊…”
木槿听得呆了。
青桦走上前来,呈给她龙吟九天琴。
木槿定定神,从琴匣里取出琴放到膝上,缓缓奏起。
琴声清澈如水,却温煦如春,脉脉流转于天地之间,却似谁温柔呢喃于耳边,殷殷遗嘱出远门的亲人或爱人早日返家,莫忘善自珍重,莫忘天凉添衣,莫忘得闲寄封书信,报个平安…
在那个世界,楼小眠应该不会再被病痛折磨了吧?应该不会再身陷仇恨和算计了吧?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那才是他一心一意想要的生活呵!
收拾完毕,又一天的太阳已将沙土烘烤得炙热。
郑仓一刻都不愿停留,要了匹快马,说要带楼小眠归葬祖坟。
木槿亲自相送,却将龙吟九天琴呈上。
“这个,给楼大哥。”
郑仓一时不解,“公子有独幽了。虽然弦断了,不过公子很聪明,一定会修好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