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想起庆南陌手里的许思颜亲笔书信,却有着另一番惊疑不定。
她低声问向许从悦,“从悦,当初,你说皇上把我送回蜀国,其实是有弃逐之意?”
许从悦立时明白,她不得不开始猜疑许思颜是否参与了这个局。
毕竟,张珉语调查这么久,甚至能暗示晋州去不得,许思颜不可能对庆南陌毫无疑心。他明知木槿也许会犹疑不定,却很可能因他的信任而去信任庆南陌,又怎敢把给木槿的亲笔信让庆南陌转交?
许从悦顿了片刻,才道:“皇后,相信你的心即可。”
木槿揉了揉自己这些日子骤然消瘦的面庞,慢慢道:“我相信他。但他欠我解释。我们改道,去朔方城。现在就去!留几个人在这里通知返回的蜀兵前往朔方城,再派人即刻通知五哥。我不是不想等他啊,但我怕我等着等着被人连骨头渣子都啃了!”
许从悦笑道:“皇后英明!朔方城易守难攻,又有蒋敏才带去的二万五千兵马和大批粮草,安然在那里休养两个月都没事儿!”
青桦听闻,忙道:“那属下这便去收拾东西,再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木槿尊贵惯了,又即将临产,所携行李自然不少,且大多俭省不了。
但木槿盯着前方驰来的一匹快马,面上如笼冰霜,慢慢道:“不用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马鞍上远看空空如也,待奔到近前,方见有人伏于鞍上,后背插着一根羽箭,正中要害。
正是刚刚去传令的斥候。
抬眼看到木槿,他向她用力摆了摆手,哑声道:“皇后快走!庆南陌…不肯遵令!”
话刚毕,人已从马背滑落,重重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他的战马瞧着,用长嘴温柔地嗅着他,大大的圆眼睛里竟然慢慢滚出了泪水。
斥候每日哨探军情,比寻常骑兵与战马的感情更深厚,马儿恋主原是意料中事。
木槿叹道:“忽然发现很多人连畜牲都不如。”
她走到踏雪乌前,吃力地上了马,说道:“咱们走!”
许从悦心里有病,被她一句话说得面色羞红,好一会儿才悟出她骂的是庆南陌,连忙跃上马来跟在她后面,问道:“你…你受得住吗?”
木槿不答。
许从悦懊恼。
即便她受不住,又怎能说出口来?
斥候大多善于观察,懂得随机应变。如果不是确信庆南陌来意不善,不可能拼死回来禀告木槿。庆南陌射杀他,也足证其居心险恶。
木槿在许从悦、青桦等亲卫保护下绝尘而去时,再次放出了焰火。
沙尘暴渐小,前去追击残兵的蜀军应该能看得到焰火,以便尽快回援。
木槿已不在原地,但顾湃主动请缨留下,带着剩余兵马拦截庆南陌。他们人数不多,伤员倒是不少,且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大多筋疲力竭,根本不可能和庆南陌抗衡。
木槿给他们留下的话是,尽量拖住,拖得越久越好;实在拖不住时,尽快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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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庆南陌不是笨蛋,只怕容不得他们拖。
而顾湃等人眼见木槿刚走,恐怕也不肯就这么逃去,放任庆南陌去追击木槿。
既然猜到庆南陌多半就是大吴高官里始终没能抓出来的内应,便不难联想他目前的矛头所指正是木槿。
不论是昨晚的狄军突袭,还是他们失败后庆南陌撕下伪装亲自上阵,都是为了活捉木槿,活捉这个对吴蜀两国君主都有莫大影响力的女子。
木槿亲身来到江北后,早发现目前战争局势并没有许思颜送她回蜀时说的那么糟。尤其萧以靖再度出兵后,将北狄驱离大吴应该是早晚的事畛。
以北狄的国力,大约也没想吞并大吴。劫走吴国大量财富,侵占吴国大片土地,让北狄有进一步觊觎南方肥沃土地的资本,应该就是他们的目的。
如果能捉到木槿,他们谈判的资本无疑会大大增加。
故而,即便木槿猜到顾湃他们可能面对的危机,也不敢多作停留,只盼他们能支持到蜀军回援,或者可以逃出生天…钚…
一路依然尘沙漫漫,木槿始终挺着着肩背,并不曾流露萎靡无力的模样。她依然用素帷掩着口鼻好略挡住些风沙,许从悦看不清她的面色,却已发现她不时轻蹙的眉峰,和眼底越来越压抑不住的痛楚。
“木槿!”
他不自禁地轻轻呼唤。
声音混在杂沓的马蹄声里,被风一吹,如破败的蛛网般四散无踪。
许从悦背心渗出了汗。
木槿,木槿,他从来不想叫她太子妃,叫她皇后。他只想叫她木槿。
可他知道他不能。
那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资格换出来的名字,连心里想一想,梦里念一念,都是罪恶…
幸亏木槿并未听到,他得以悄然改了口,再度唤道:“皇后,再坚持一会儿。”
木槿终于听到,她微微侧脸,僵硬地笑了一声,“我没事。”
许从悦道:“再往前一段,有个栎树林,那里靠着山,林深丛密,便于藏身。我们可以在那里歇歇足。”
木槿惨白的手指向腰间探了三四次,才探到了荷包,又摸出两粒药丸来,也不管口中干涸,狠命地吞下腹去,才轻声道:“好啊…我渴得很,正想喝口水。”
的确很渴,但那口渴和饥饿在几乎蔓延到全身的剧烈疼痛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的手指因着那疼痛已经有些麻木,失去了正常的触觉。
许从悦不敢多问一句,只笑道:“嗯,那里有水。有山间流出的溪水,去年我过来打猎,还看到很漂亮的梅花鹿在那里喝水。那里的栎树和别处不一样,结出的橡子不苦,秋天时摘了就可以生吃,或直接用水煮来吃,比大鱼大肉还香甜。”
“去年吗?是年头吧?”
木槿努力不去想那难忍却不得不忍受的疼痛,尽量将思维转到他的话语里,“江北之乱后,你和我们一起回了京城,你千方百计赖着不肯回上雍…嗯,统共才回去住过两个月吧?”
“是啊,两个月…”他微一恍惚,“我那时坐立难安,便带人出来打猎,无意撞入了那片栎树林…我喜欢临溪那株最高大的栎树,觉得它刚劲有力,却又优美动人,特地搭了帐篷在那里住了一晚,心里总是想着,若能和心爱的女子在那里住下,搭三楹木屋,养两头小鹿,看几回日出日落,便是死也值得了!”
他的桃花眸如醉如痴,面颊亦浮上一层红晕,即便满面尘灰,亦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木槿勉强笑道:“那么,你带心爱的女子去住呀!”
许从悦转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声道:“嗯,有机会我带她去。那是我一生一世唯一喜欢的女子。我在那株栎树下刻满了她的名字。”
“她是谁…”
木槿想问,腹中又是一阵绞痛。她明显感觉得出胎儿正在惊恐不安地乱挣乱踢。它们必定无法明白,向来安宁舒适的母体,怎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动荡,一阵阵的收缩如无形的手,正捏向它们稚弱的生命。
木槿汗水涔涔,终于忍不住弓起了腰,脸部痛苦地埋向自己捏紧缰绳的双臂。
“皇后!皇后!”
青桦、千陌都察觉不对,失声惊呼。
而身后,已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木槿状况不佳,他们骑行得并不快,而顾湃他们便是竭尽全力,也不可能尽数拦下那庆南陌的兵马。
许从悦回头时,正见一行数十骑人正策马如飞奔至,领头之人正是庆南陌。
果然,竟亲自领了最精干的骑兵穿过顾湃等人封锁,追赶过来!
远远见到木槿等人,庆南陌身后骑兵执弓于手,箭矢如飞蝗般疾射而出,却是射向他们的座骑!
“皇后,抓稳缰绳!”
许从悦狠狠一鞭抽在踏雪乌的臀部,然后飞身而起,剑光舞处,已将射向踏雪乌的箭矢尽数挡住。
踏雪乌吃痛,不再因着主人驭马的有气无力而慢吞吞踱着,长嘶一声,亦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转眼奔出老远。
青桦等亦在飞身保护自己座骑,无奈对方人数足足十倍于己,片刻之后,除了青桦的座骑,其他人座骑都已中箭,惊嘶着狂奔乱窜。
而敌人,转瞬即至。
众近卫已弃了惊马,对视数眼,不约而同向后奔出数十步,扼住这路段最狭窄之处,将一行人尽数拦住。
刀光切中骨骼的沉闷声响,伴着战马惊痛的嘶叫,和骑者愤怒的吼斥…
明明穿着吴军服饰,竟都是狄人口音!
也难怪,庆南陌所统领的是吴兵,他们可能被主将欺瞒着杀戮无辜,也可能被主将有意识地推上死路,却不可能明知要追杀的是皇后,还奋不顾身地跟着主将谋逆作乱…
到了此时,先前的一些疑惑也很容易解释了。
吴蜀两国先后中计,但始终无人疑心庆南陌,无非因为庆南陌是皇上心腹,是江北主将,中计损失的也是他的兵马,还险些害了他的性命…
可原来,这主将就是打算断送手下的吴兵,盼着他们死得越多越好,江北的防守越薄弱越好…
至于晋州,倒也不急着交给狄人,反正在他手上和在狄人手上无异,他还可利用目前的身份为狄人做得更多。
今日若不是半夜袭来的狄人大败而去,他还可以借口救援不及继续装他的忠臣良将,瞒骗世人耳目!
许从悦恨得咬牙切齿。
他原想着以情动之,看能不能劝得庆南陌的部属迷途知返,眼见这样的情形,也懒得再费唇舌了。
就如狄人射向他们的座骑一下,他们刀刀落下,也尽斩向他们的座骑,然后拼命将他们拦住,仗着自己身手高明,招招击向对方要害。
只攻不守,几乎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只求将对方都留在此地,多留一点让木槿逃命的时间。
狄人纷纷倒下,千陌等却也成了血人,然后一个接一个倒下。
庆南陌见得他们这种打法,倒也骇然,怒笑道:“你们以为,这样便能拦住我了?”
他的长枪舞出雪花万点,刺向正奋勇与一名狄人格杀的青桦。
许从悦咬牙拼着背上中了一刀,人如大鹏飞起,一脚踹向庆南陌的长枪,手中宝剑已如雪瀑般倾射而下。
“找死!”
庆南陌怒喝,长枪一旋,飞快击向他的宝剑,然后狠挑过去。
青桦已注意到庆南陌袭来的致命一枪,正觉避无可避,再不料竟是许从悦舍身相救,不由惊呼道:“雍王爷!”
许从悦只觉胸口一凉,庆南陌的长枪已将他胸膛贯穿,令他以极狼狈的姿势仰面倒地,眼睛正对着灰蒙蒙的铅色天空。
“唔——”
他仿佛呻吟了一声,又仿佛没有。
眼前忽然便是织布中他剑后仰面而死的情形。
惊怒的望着他,不解又不甘,到死不肯瞑目。
这是报应么?也许是吧?
长枪自他胸口拔出,把他带得在地上滚了两滚,一溜儿的血珠在空中飞扬,如一朵朵绽开的殷红花朵,无声地落回他自己身上。
人仿佛总有那么一刻,感觉特别的敏锐,连眼前的嘶杀声都蓦地飘远了,倒是远方的马蹄声正声声入耳,孤单而清晰,似一只离群的秋雁,孤傲地振翅于皑皑秋霜间,不屈不挠地寻向自己失散的伙伴。
他努力转过头来,看来马蹄奔来的方向。
胸口被枪尖挑出的血窟窿顿时汩汩向外涌着鲜血,如一朵竭尽生命盛开的绝色牡丹。
但他终于看清了。
竟是木槿!
休言恨,寂寞流星梦里情
她摘去了纱帷,墨黑的长发细绸般随风飞扬,清秀面庞如雪玉琢就,沉静中泛着奇异的温润光晕,驾马疾行的身姿轻盈飘逸,宛若神仙中人正打开天门,飞身而出…
是幻觉么?
她明明已是耗尽体力,且动了胎气,连坐都坐不住,又怎能如此轻捷地驱马而来?
不仅是许从悦,连庆南陌、青桦等都看直了眼。
直直地看着木槿冲上前来,扬手一把飞针,雨点般庆南陌那群人罘。
庆南陌等正挥刀格落时,木槿又是几大把连连掷出。
这回,不仅仅是飞针。
若干黄豆大小的物事夹杂在飞针中,被刀枪一挡,顿时爆开,其中液体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竟如红雾般正裹于他们跟前欹。
刀剑挡得住暗器,如何挡得住这些看得见摸不着的雾气?
但闻惊恐惨叫声不断,却是击爆那物事的人被雾气蒸入眼中,立时双眼刺痛如刀剜,捂着眼睛哀嚎不已。
庆南陌用的是长枪,红雾爆开时相距较远,却也觉得眼中如有刀扎,再看地上已有人在倒地翻滚,连忙向后退去,先取腰间的水壶来冲洗眼睛。
趁着其他人尚在惊愕,一时不敢攻击,木槿喝道:“快上马,走!”
青桦等恍然大悟,连忙夺过几匹尚未受伤的马匹,飞身而上。
木槿已行到许从悦跟前,敏捷地自马背侧下身,向他伸出手,“从悦,上马!”
许从悦深深地凝注着她,轻声道:“你好了么?没事了?”
木槿道:“对,我没事了!我母后是什么人?给我留的灵丹妙药不计其数,什么伤病难得住我?”
许从悦便笑了笑,“嗯,既然你没事,我也没必要跟着了。让青桦他们护送你,我要回京城了!”
木槿柔声道:“我不许你回京城。黑桃花又善良,又热情,生得又好…我没事看上两眼,连饭都多吃两碗呢!”
许从悦满是灰尘血污的脸庞果然又绽开了笑容,比方才更加柔软好看,却更轻地答道:“皇后…我其实不行了…若你真想看我,回头我多到你梦里几回让你看,好不好?”
木槿亮晶晶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不好。我想白天也能看到你,我想嗑你亲手炒的葵瓜子。如果你不炒,我这辈子再也不嗑瓜子了!”
“皇…皇后!”
“给我手,黑桃花!我刚才已经看到栎树林了!你不是喜欢那里吗?我这就带你去看那株最高最大的老栎树!”
许从悦深深地看着她,终于勉强坐起身,向她伸出手。
木槿用力一带,竟将他拉上马背,拨转马头便带了从人向前方疾驰而去。
许从悦臂腕小心地避过她的腹部将她环住,头部靠在木槿纤瘦的肩上,吃力地喘着气,只觉胸口的热血越涌越快。他低头瞧了一眼,无奈道:“皇后,我弄脏你衣裙了…”
木槿侧转头,看到他全无血色的面庞和嘴唇,声音愈发柔和:“不要紧,本来就脏,回头正好一并洗换。”
许从悦将头搁在她的肩上,以极近的距离细细地看着她灰尘下莹洁的肌肤,不那么挺翘却秀秀气气的鼻,宛若水晶般剔透的眸,还有那微微向上卷起的黑黑眼睫…
“对不起,皇后…”
他幽幽地叹。
木槿明知其所指,轻叹道:“算了!”
织布之死,诚然恨事。但许从悦所做的,所还的,已经够多,够多了。
庆南陌那枪未中他心脏,却显然伤及内腑血脉,鲜血不仅染透了他自己的衣裳,木槿的后背,更顺着马鞍流淌,一路淅沥。
许从悦的身子越来越沉。他小心地嗅着身前女子发际淡淡的草木气息,问道:“我知道你怨我。知道我为什么杀死织布么?”
木槿道:“你一心想和母亲团聚,又被太后唆使着,才一时岔了念头。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织布向来待人宽厚,九泉有知,也会原谅你。”
许从悦道:“你哄我呢…不过你肯哄我,我也很开心。”
他踌躇着,慢慢道:“杀了织布,我便再无颜面对你…我一直知道,我再也无颜面对你…可我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