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笑道:“庆将军免礼!这迎得已经够远了,再远岂不是得奔蜀国迎我了?倒也省了我费事!”
庆南陌久在江北,各处哨探众多,又接到了许思颜密信,显然不会不知道她从何方来,领的又是何处兵马。他尴尬地咳了一声,恭敬道:“皇上、皇后至尊至贵,若用得上臣的地方,臣自当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既表了忠诚之心,又避开了木槿的暗讽,果然滴水不漏。
木槿打量他时,也不过三十余岁,身材高大,紫棠脸色,阔口环眼,言行间透出久在边疆的勇猛和粗砺,一看便知是名悍将。
两年前,他在江北势力中独树一帜,不肯附从于当时盘根错结的慕容氏势力,居然还能支撑下来,足见得也不是有勇无谋之人,后来清扫江北兵变、救护太子更是尽心尽力,遂得许思颜重用,由从四品的怀化将军迁作正二品的归德大将军,且将晋州、北乡、代郡一带边防尽数交他负责,与江北大营的盛从容彼此呼应。
这样的将领,即便比不得禁卫军八大校尉那样以死效命,也是可以信赖托付之人。
木槿沉吟着,问道:“皇上的信呢?”
庆南陌慌忙自怀中掏出被细白绢帕包得结结实实的信函来,也不敢直接递与木槿,只垂首送到青桦跟前。
青桦忙接了,打开绢帕细查无讹,方才交给木槿。
木槿一眼瞧出信封上正是许思颜亲笔,心口已跳得激烈。
忙打开看时,便见一个小小荷包掉出来,里面正是当日木槿送她的槿花坠儿,金线编的砗磲玛瑙璎珞依然齐齐整整,洁净如新。大约怕她不信,才特特附在信内以做表记。
展笺阅时,许思颜端正熟悉的字迹直直撞入眼底,几乎要逼出她的泪意来:“小槿见信如晤,匆匆一月未见,可知余度日如年?良宵孤枕,人在天涯,不忍见宝钗香散,鸾镜尘生…”
果然一惯的甜嘴密舌,千里迢迢只为送封情书来么?
木槿收起摇曳心神,定睛细看时,叙完长长的相思,果然终于点到了正题。
“楼小眠之事,余另有计较。事关成败,卿不可轻举妄动,余稍后即至,必将内情一并见告…”
果然,还是阻止她去朔方城。
他还亲自赶往江北来了?就在这两天么?
以他和楼小眠往日情义,木槿本就料着他不至于因为疑心她和楼小眠有私情,便做出逐皇后、杀丞相这类的无脑之事来。
可内情么…
木槿捏了槿花玉坠在手,看向庆南陌,“皇上还说什么了?”
庆南陌道:“皇上另有密旨给臣,让臣无论如何留住皇后,他顶多一两日便可赶到北疆,与皇后陈明误会。”
“陈明误会…”
木槿踌躇。
许思颜身为一国之君,除了江北这边,还得顾及陈州、宁州;朝中慕容一系的势力虽被打压得差不多,但也难保没几个不要命的,趁着北境风雨飘摇,又在暗中使坏。
许思颜在这样的情形下离京,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再计算冀望山到吴都的行程,吴都到江北的行程,他显然是一得到消息便已昼夜兼程往这边赶。
他的要求也很低,只让她等他一两日而已。
而她私下调动兵马去干涉军政大事,本就是逾越了女子的本分。即便在蜀国有父兄宠爱,也不会容许她如此任意妄为。
于情于理,她都该等许思颜来了再说。
可计算日子,朔方城这两三日应该已经断粮了…
城内兵寡粮绝,城外强敌环伺,楼小眠抱病在身,能禁得住这样的内外交困吗?
他们必须在这一两日内前去相援;可她似乎也没有拒绝许思颜等待一两天的理由…
木槿正沉吟之际,那边忽然又有动静,然后便听人高声禀道:“娘娘,国主遣人来见!”
萧以靖?
她领了蜀国的兵马出发后,自然得派人通知萧以靖。
如今,萧以靖也派人来了…
骑了快马匆匆赶来的人正是萧以靖的亲卫,木槿等人久已相识。
他与青桦等都熟,向木槿见了礼,便笑着将萧以靖书信呈上。
木槿忙藏好玉坠,收起许思颜的信,再接过萧以靖的信函时,却只寥寥两三行字:“遣蒋敏才前去朔方城接应楼相,木槿不许去。愚兄稍后即至。”
木槿有些懵。
这两人居然同时来信,同时表示会来,而且意见出奇的一致:让她等着,不许去朔方城。
但萧以靖总算一语惊醒梦中人。
果然当局者迷,她居然没想到,她完全不必亲自去朔方城。
不是缺兵么,眼前正有三万精兵;不是缺粮么,蜀兵自备干粮,加上后来打劫的,在朔方城撑上一两个月都不成问题。
难题迎刃而解。
当下诸人很快议定,由蒋敏才率主力兵马和粮草前往朔方城,木槿及其从人则跟随庆南陌前往晋州。
木槿原意,许从悦可以跟蒋敏才一起前往朔方城帮照应,省得受她部属明里暗里的白眼,冷不丁还会被痛打一顿,她也帮不了的。
许从悦也不反驳,只和蒋敏才商议几句,便见蒋敏才过来商议,却是认为公主也需要从人护卫,故而留下五千兵马交许从悦保护木槿,自己带着主力兵马径奔朔方城。
庆南陌遥遥看一眼跟随自己前来的五千吴兵,笑道:“也好。我们还需在外歇息一晚,明日才到晋州。臣正担心兵力不够,万一有狄兵得到皇后到来的消息大举来犯,恐怕应付不来。”
许从悦笑意优雅,顺势道:“蒋将军本就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才,无须我多事跟去。随我们去晋州的兵马,到时正好让蜀国国主带回去。”
思及当日吴蜀曾双双中计,虽说许思颜派张珉语过来一查再查,但查来查去前日张珉语自己都险些搭在里面了,说不准还有内应未曾清理干净,木槿也觉得带上几千可靠的兵马在自己身边更安心些。
只要木槿既然不再去见楼小眠,萧以靖那个亲卫的任务便算完成,遂安心赶回去覆命。
——或许,再隔两三天,萧以靖、许思颜又可以因为木槿而在晋州碰头了。到时三人坐下好好聊聊,应该没有解不开的心结。
木槿又问庆南陌朔方城的消息时,庆南陌果然知之甚悉,连其来历、地理、内部构架以及外面狄兵大致情形都能如数家珍。
但问起如今里面守卫情形,却是一片茫然。
他道:“隐隐听说是楼相过去了,但那边紧临代郡,狄军众多,不时来犯。我这边兵马不足,暂时仅足自保,一直未能和他联系。”
木槿更加纳闷。
许思颜再任性,也不可能为吃醋把边防大事置诸脑后畛。
若是庆南陌这边兵力不足,他不是应该在朔方城多多布置兵马,以首尾之势牵制狄军?
天将暮,庆南陌在一处山坳里驻下,令就地扎营造饭钕。
木槿难得带兵,自认纸上谈兵本领不错,实战经验大大不足,行事便格外细致,惟恐有所差错。
如今虽只有五千蜀军随在身边,她依然按照这些日子每日行军的习惯,命斥候四处打探地形和敌踪,然后对着随身所携舆图细细查看,并做下标记。
庆南陌那边传下令去,她却只让所部暂时驻足休息,却唤来庆南陌问道:“这边地势狭小,且通往外面的道路也不宽敞,一旦有人袭击,上万的人挤在一起,所有阵法兵法,一概施展不开,岂不坐以待毙?”
庆南陌躬身笑道:“皇后有所不知,从晋州往北,是大吴最干燥最荒凉的地段,每到春夏之交,常常风沙满天。臣呆得久了,对气象倒也略知一二。若猜得不错,今夜必有大风,指不定还会出现沙暴,到时连帐篷都能吹翻,将士们根本无法休息。算来附近只有此处避风,故而择在此处扎营。皇后也不用担心有人偷袭,臣会多多安排人手在外轮值,远远发现敌踪便会示警。”
木槿道:“本宫虽未见过沙暴,但沿路这沙尘也着实吃了不少。路上行个半日,洗脸的水都漆黑的。”
庆南陌忙道:“北方气候,是这样的。若到了晋州城里,四周有城郭山川相蔽,要略好些。”
木槿没有接他的话,一双清眸似笑非笑,淡淡地看向他,“寻常那些沙尘,便可让人看不清一二里外的景物或人影,若是沙尘暴…又有风声呼啸,又有沙尘滚滚,只怕敌人杀到跟前都未必能发现吧?那些轮值的将士居然能发现敌踪提前通知…莫非长了千里眼、顺风耳?”
“这…”
庆南陌一凛,小心向上瞥去,只觉这小皇后比传说中还要厉害几分,无怪纵横大吴二十余年的慕容家竟在这短短两年内一再败北,连慕容太后都站不稳脚跟,被帝后二人于不动声色间连根拔起,给逼得在乐寿堂出了家,——纵然还是太后,谁不知当年有个章太后,便是因助儿谋逆而被送在那里,几乎幽囚至死?
许从悦正在旁边伴着,见状已轻笑道:“庆将军选择在此扎营,想必是怕那些沙暴惊了皇后凤驾吧?”
庆南陌苦着脸道:“臣的确有此考虑,但显然考虑不周。不如皇后和蜀军在此间休息,臣带吴兵撤到外面去,替皇后宿卫吧!”
木槿笑道:“何必宿卫?指不定明日又有狄人来袭,还是要让将士们休息好要紧。你们既已扎营,便留在此地好了,只是夜间记得要留心多派人轮班值守。本宫已叫人到前面另觅了扎营之处,倒也不用庆将军费心。”
庆南陌连声应了,“皇后娘娘天纵之才,仁爱有德,诚我大吴将士之福!”
木槿听得很是受用,又说了两句,方带着五千蜀兵往前方看好的位置扎营。
其实隔得并不远。
虽不能如那山坳般三面挡风,后面却有一带光秃秃的短坡,只在下方生着零星的灌木,到底可以略挡风沙。
大约靠近北疆,秋冬寒冷,故而居然此处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回雁坡。
木槿骑着马儿行到高处,将大致的地形一一查看过,亲自安排了好几队人轮值,才捶着腰让踏雪乌驮着自己慢慢踱回营帐休息。
许从悦不管青桦等人的白眼和黑脸,始终紧紧跟在她身侧,见状忍不住问道:“皇后似乎有些疑心?”
木槿一边叫人拿了安胎药去煎,一边反问他:“如果是你领兵,会扎营在那个位置么?”
许从悦沉吟,“若为皇后计,扎营在那里原也不错。或者庆将军事先查探过,确定附近没有大股狄军。”
木槿微哂,“真能查探得那么仔细?那他当时怎会被人设计得险些全军覆没?还是在指望五哥所领的异国兵马替他哨探军情?”
许从悦拖过一张草席,盘腿坐了,沉吟道:“皇后…疑心庆将军?就为刚才他的安排?”
木槿摇头,“你可记得我们和张珉语分开时,他说了什么?”
“他问了皇后的行踪。”
“对,他问了我的行踪,明知我要去朔方城,却问我会不会经过晋州…”
“我记得。他似乎想着,若皇后经过晋州,可以在那里歇一晚。”
“可他自己是去盛从容的江北大营,根本没打算回晋州,没道理像半个东道主似的问出这话。”
“皇后认为…”
“我怎么觉得…他其实只是在确定下,我不会去晋州?”
许从悦踌躇,“可谁不知他是皇上嫡系?他不可能加害皇上、皇后啊!”
木槿皱紧了弯月般的眉,“你在江北许久,应该知道他的底细吧?”
许从悦思忖道:“庆南陌的父亲也是行伍出身,在歼灭流寇遇害,所以朝廷对庆南陌很是优待,加上他本身勇武有力,十几岁入伍不久开始出人头地,又因耿直忠诚、不肯与慕容家同流合污显得特立独行,继而被先帝和皇上重用。从身世和来历看,并无可疑之处。”
他说到这里时,不觉微微一顿。
不但没有可疑之处,甚至有许多值得肯定和褒扬之处。
就像楼小眠。
出京那天听到狄人说出楼小眠和木槿的身世,他震惊之后,也曾暗暗分析过。
木槿迄今不知自己身世,显然是误打误撞才被萧寻夫妻收养,进而成了吴国皇后;而楼小眠有着前朝楚相的义子兼爱徒的身份,谁也不可能把他和北狄联系起来。
原来,种种不可能,只是某些匪夷所思的事实的保护色。
那么庆南陌呢?
即便庆南陌不是,焉能保证他身边没有身家清白到无可挑剔的人是狄人内应?
算来陈州、宁州一线有根基稳固的慕容氏势力在,本该更难对付;可如今吴军偏偏已经收伏陈、宁等地,陆续往江北这边收网。为何江北没有内患却连连失误,至今都显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反击之力?
木槿注意到他神色,忙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哦…没什么。”
许从悦略偏了头,帐外明暗不定的光线打到他面庞,便看不清他的神色,“我只是忽然想到,几次大战下来,晋州兵力并不丰裕。如今主将带了数千兵马出来接咱们,不知会不会为人所乘。”
木槿摇头,“那倒还不至于。江北大营和北乡都有派去援兵,如今晋州城里两三万的兵力还是有的,哪有这么容易被人攻陷?”
许从悦微笑,“大吴国祚天佑,驱除蛮狄不过是早晚的事。皇后也不用太费神思,养护好身子要紧。”
木槿懒懒地舒展了下手脚,“对,我不该太多疑。若庆南陌真的有什么,皇上不可能毫无疑心地把给我的信函交给他。奔波了这么些日子,到了晋州,真得好好休息两天。”
或许,还来得及跟许思颜回宫,把他们的孩儿生在宽敞舒适的瑶光殿里,让开得如火如荼的木槿花见证新一代的诞生。
风沙漫卷的野外帐篷里,自然不可能睡得舒适。
闻着鼻际纠缠着野草和沙土的气息,木槿梦里又似回到了瑶光殿,依着夫婿胸怀,在他脖颈间呢喃而笑,沾着天然阳光味道的锦衾柔软地覆住他们,连同满床旖旎。
“大狼!”
她轻唤着侧转了下身,唇角弯了弯,忍不住捧着肚子呻吟出声。
娘亲是女侠客、女将军,愿意受这种种风霜,孩儿却任性起来,不时伸个胳膊踢个腿表示抗议。
原来在宫中不肯吃的药,到江北成了她自己亲自吩咐了务要每日一剂煎来吃了。
等明日或后日见了大狼,一切颠沛流离都该结束了吧?
她侧了侧头,对帐外震耳的喧嚣不满地撇了撇嘴,努力寻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卧着,却忽然心头一悸,猛地坐起身来。
风很大,沙尘飒飒拍打在被吹得哗啦作响的帐篷上,汇成海浪般呼啸而过的巨响,似要将一顶顶帐篷整个儿拔起,卷入沙尘中刮飞畛。
果然来了沙暴。
可沙暴的咆哮里,哪里传来的人声喧嚷,战马嘶吼?
她立时披衣而起,摸着自己的靴子,吃力地穿好,耳边已闻得军中鼓声点点,如暴雨般密集而下,急促而猛烈钫。
是蜀兵闻敌示警,预备作战的讯号!
外面在匆促的两声低语后,亦传来青桦焦急的呼唤:“娘娘,娘娘!有敌情,有敌情!”
被石块压得结结实实的毡帘被拉开,木槿已穿戴整齐,甚至脸上也覆了一层素帷挡住侵向口鼻的灰尘。
她透过幢幢人影眺望着东边隐隐跳动的昏黄火光,问道:“是哪方的人马来犯?”
青桦道:“不清楚。听闻许公子先前赶过去了,刚传讯过来,让我们保护娘娘尽快撤退。”
“哦!”
木槿应着,却伸手去摸腰间的软剑,问道:“我的踏雪乌呢?”
那边已急忙牵来鞍辔俱全的踏雪乌来,说道:“娘娘请尽快上马,我们立刻突围,此地交给许公子断后即可。”
木槿淡淡道:“我领出来的兵马,为何要他来断后?”
“这…”
木槿却已翻身上马,喝道:“叫人到前方打听军情,速来报我!”
“娘娘!”
“传令众将士,摆开阵形,预备应战!”
“…”
青桦又顿了顿,方高声应道,“是!”
他没有听错,木槿下令预备应战,而不是撤退!
鼓点声蓦地一变,由急促变成顿挫有致,卷在呼啸的风里,穿透黑暗里的尘沙,凌厉地传了出去。
蜀兵睡梦里被惊醒,听得风声中振耳欲聋的厮杀声,再不知敌人有多少,大多不知所措。此时闻得集合应敌的鼓点响起,什长、百长最先清醒过来,急呼喝各自所属兵马集合奔出。
鼓点再变,以百人为组的方阵随之列起,在刀盾兵的护卫下迅速向前挺进。
木槿安排完毕,策马行至回雁坡高处,留意着远近火把的变化,唇角扬起一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