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一口茶喷出,“你说什么?”
花解语进来后才不过说了几句话,却一句比一句令人震惊。
但她最后一句说出,着实让木槿懵了。
旋即,她的震惊已转作哭笑不得的荒谬感。
她跟楼小眠虽然情分不浅,但许思颜对楼小眠的倚重和信任也已超过寻常的君臣之义了吧?
纵然她和楼小眠走得近了些,一言一行俱在宫人眼底,并未遮遮掩掩。
便是有人挑拨,许思颜又没得失心疯,怎会冒然相信?
如果换了个人过来跟她这样说,她必定立刻断定对方脑子坏了,直接将其乱棍打出。
可花解语虽然焦灼,却吐字清晰,眸光坚定,绝不像脑子坏了。
她甚至继续分析道:“皇上若明着取楼相性命,以皇后娘娘对楼相的敬爱,必定全力阻止;皇上旁的不看,单看皇后娘娘腹中胎儿,也不敢明着下手。皇后娘娘请细想,楼相如今在朝中何等身份?遣往边疆又是何等大事?为何朝中秘而不宣,几乎是逼着押他立刻上路,把娘娘瞒得跟铁桶似的?楼相出宫时那一身的病,皇后也不是不知道,勉强到了朔方城…”
花解语说不出去了,拿帕子掩着唇,大颗泪珠已从她氤氲的眼底泉涌而出。
木槿心中似被什么抓着,哪怕万般疑惑,也忍不住问道:“楼大哥现在怎样了?”
花解语忍着悲声,勉强道:“楼相…未到朔方城便又病倒,奴婢仗着随身携带的药,好容易将他护理得好些,外边风声鹤唳,不时有狄军袭击。朔方城那样的兵家重地,竟只有两千兵马,其中还有五百老弱伤兵。到我出城为止,城中粮食顶多只能支撑十余日。只有敌人,没有外援,没有粮草…”
她以头碰地,咚咚作响,失声哭叫道:“皇后娘娘!等兵尽粮绝,朔方城一介孤城,何以保全?楼相虽有经世之才,但并非沙场猛将,又如何拖着病躯从千军万马中逃出性命?”
木槿端坐于圈椅上,冷锐地盯着她,却笑了起来,“花解语,本宫不知道你何故编了这么一大篇话来诳人,但你需知,本宫也不是那等听几句挑拨就软了耳根子的人。你当本宫是白痴么?楼相没法从千军万马中逃出性命,那你小小弱女子,又是怎样横穿数百里,跑到这里来求救?且这兵荒马乱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已经来了蜀国?”
这事儿当然不可能在邸报上周知众人。
花解语额头已磕得青肿,渗出粒粒血珠,却似浑然未觉,急急答道:“皇后明鉴,奴婢微贱之人,哪能打听到皇后下落?是楼相人缘尚好,有素日厚待的剑客闻得楼相遇险,特地从京中赶去相助,并向楼相说起了此事。至于那剑客从何处得知,奴婢就不知道了。”
“至于我…”
她垂头看看自己凌乱衣衫,苦涩道,“狄人并未围城,我换了狄兵衣物潜出,原不困难。一路虽然被两拨探路的狄人撞到,但我在江北呆过,懂得些狄人语言,何况又是女子…只要依顺他们,还不至于要我性命。”
她的脸色泛白,身子抖个不住,纤细的手指用力绞着袖子。
扮作边境的寻常女子,以她的妖媚妍丽和玲珑知趣,迷惑住几个狄人自然不在话下。对这样的尤物,不论狄兵还是吴兵,都不太可能痛下杀手。
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无疑也是惨重的…
木槿不敢想像这样花朵般娇柔的女子被几名野蛮的狄兵扑倒在地会是何等的凄惨。
但更大的可能,这些悲惨只是存在于花解语的谎言里,就像她目前的失态只是一个圈套罢了。
她寂然看着花解语痛不欲生、涕泗交流的模样,淡淡道:“花解语,若你说的一切属实,看到去年你与楼相的相助之德,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你怎么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就凭,她一身的风尘仆仆,满面的悲伤绝望,她就该信了她最亲的夫婿对她最敬重的楼大哥的陷害?
花解语惶惑,哑着嗓子道:“皇后…皇后娘娘不信么?可皇后怎能不信?蜀军先后在闵河河口附近与狄军激战两次,各有胜负,便是蜀国,也该知道现在谁在守着朔方城吧?”
木槿待要驳斥,心头忽然一紧。
她忽然发现,自从来到翼望山,她对吴国朝政和北方军情几乎已经完全隔绝。
萧以靖书信,让她等她数日,但一晃已是半个多月,偶传讯来,还是让她再等数日。
陪她的是对军政之事一窍不通的梁王萧以纶,每日都在跟她盘算着明天吃什么,玩什么,哪里可以远眺苍凉大漠,哪里可以见识风土民情,哪家酒楼新上了山间野味,谁家戏园多了个杂耍和舞剑。最近还撺掇她到山间住了两夜,自行打猎烧烤看日出,果然乐趣多多。
想来便是她再在住上半个月,萧以纶都有法子让她乐不思归。
成诠将她送到翼望山后辞去,说要退至吴国境内相候。木槿让他先行回京,他也并未多作推辞,这似乎也不合常理。难道他领到的圣旨,只是把她送到蜀国,而不需将她再接回去么?
这是…萧以靖和许思颜达成了某种默契,要让她耳目闭塞,困在此地?
再拖上几天,她若想回去,很可能会将孩子生在途中,她想走也走不了,便不得不在蜀国等候产子,然后坐月子…想让她在此地困上三五个月都不成问题。
眼前似被层层迷雾深深笼住,木槿背脊上冒出了一层汗珠。她捏着圈椅扶手,沉声问道:“是楼相要你来找我求救的吗?”
花解语摇头,泪眼婆娑,“楼相被逼前往朔方城时便说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虽万分不甘,也已打算俯首认命。何况他深知皇后身怀六甲,处境尴尬,怎会要我来找皇后…”
木槿又有了种荒谬感。
她向明姑姑等人笑道:“我处境尴尬么?为什么我没感觉?人道一孕笨三年,我这还没生呢,就迟钝成这样了?”
明姑姑忙笑道:“娘娘快别多心了!皇上对娘娘怎样的,奴婢等都看在眼里;这边国主虽然没回来,只瞧着梁王爷那等殷勤,也不该多心。”
木槿弯了弯唇角,“我不多心!”
她转头看向花解语,“既然来了,先在这边住下吧!楼相那里,我会派人过去打探消息,先问明白此事因果再说。”
“打探消息,问明因果…”
花解语顿时面如死灰,眼睛瞬间抽空了神采,黑洞洞地看向木槿,忽“咯”地笑出了声,“皇后说这话,其实是打算放弃楼相吧?他那边顶多只能再支持五六天,等皇后探明消息,去替他收尸么?”
她的声音森冷尖厉,竟已转作质疑指责的口吻。
木槿身畔从人不由变色。
明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就凭你一面之辞,便要皇后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奔赴疆场营救楼相?”
花解语一抹泪水,站起身向明姑姑抗声道:“奔赴疆场又如何?皇后娘娘既是大吴皇后,又是蜀国公主,哪拨人马都会尽心保护!便是他们碍于圣旨不肯出兵相援,皇后要求他们送几日粮草解去朔方城燃眉之急,应该不难吧?楼相若非因为舍命救护皇后娘娘,焉会被如此猜忌!他为了皇后遍体鳞伤,好容易挣扎下来,还免不了受那致命一刀!凭什么?凭什么?皇后为他走一趟,难道不应该吗?不应该吗?”
木槿的心跳很激烈,却只冷眼看着她,不肯露出自己踌躇之色。
许从悦却已耐不住,喝道:“花解语,你闹够了没有?凭什么?我倒还想问你凭什么!皇后凭什么信你?一忽儿跟慕容继贤情绵绵,一忽儿对我情深意重,泾阳侯府里如果皇上给了你机会,只怕还会对着皇上甜言蜜语吧?如今,又对楼小眠忠心耿耿,情深似海…一个朝三暮四人尽可夫的青楼妓女,满嘴谎言的贱人,不知这样装腔作势演戏给谁看?”
花解语抬眼看他,黑沉沉的眼睛如无底的深渊,“你不信我?”
许从悦冷笑,“你扪心自问,从当年在上庸,到后来在京城,你两度成为我姬妾,那么长时间相处,你跟我说的话,可有半句真心?好吧,我说笑话了,你这种人哪里还有真心?连真话都没有吧?跟我说的那许多山盟海誓,一百句中有没有一句是真的?”
除了木槿,屋中明姑姑、如烟,以及在门槛外静听的青桦、顾湃等,投向花解语的眼神都变了。
原来还有些狐疑怜惜,此时却都已转作鄙夷不屑。
花解语,红消香断谁相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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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论其人品,的确很是不堪。
身为许从悦姬妾,到底曾和多少贵家公子暧昧不清,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若不是曾经救过木槿,又与楼小眠交往密切,谁会把这样的女人看在眼里?连多说一句话,都是脏了自己。
花解语环视四周,踉跄退了两步,喃喃道:“是哦!是我错了!我以为和楼相在一起,便能如他一般高洁…其实我从未匀到他的高洁,反而脏了他…”
她看向木槿,通红着眼睛道:“可我对楼相的确是真心的,皇后信吗?我千方百计逃到这里,不是求自己的富贵平安,而是求楼相的一条命,皇后信吗?瞑”
木槿不答。
那泪痕满面的脸又转向了许从悦。
花解语低低道:“雍王…其实你是信的,对吧?即便我说过千万句假话,你也知道我我今天说的是真话,对吧?其实…你就早知道!瑕”
她握紧了拳,狠狠的瞪着他。
许从悦不觉退了一步,然后敏锐地感觉到木槿倏地射来的锋锐目光。
他咬紧牙,僵着身体再不敢动,也不敢再说一句话。
花解语的神色转作怨毒。
但她居然轻轻地笑了笑,如浅浅一抹月光清澈澄净,映得那泪水洗涤过的苍白面容异常的清丽动人。
“我会证明给你看,我没有说谎。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救下楼相…”
颤着手指,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却看也不看,狠狠扯着,用力撕作两半,连里面的信笺都被扯破,一起掷到地上。
木槿正要令人捡来看时,忽听花解语凄厉叫道:“公子!”
人已飞身而出,如一枚紫色的蝴蝶,又如一片凄烈的霞光,狠狠地撞在了柱子上。
众人惊呼声里,沉闷的“咚”的一声,那个颠倒众生的绝色姝丽已柔软地倒了下去。
许从悦失声唤道:“解语!”
人已冲上前去,将花解语抱起。
木槿再顾不得斟酌沉吟,连忙奔过去看时,花解语满额鲜血,颅骨破裂,眼见是没得救了。
许从悦不顾自己手上的伤,慌乱地拿丝帕堵她头上汹涌的血,哽咽道:“解语,解语,撑着点儿,这里有太医!我…我这就叫人来救你!”
花解语的眼睛张开一线,氤氲的眼睛蒙着浓浓的雾气,似在看什么,又似什么都没在看。
木槿身子笨重,已经蹲不下来,只得跪坐到地上,握住她的手,低低问道:“解语,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花解语直着嗓子喘气,泪水将面上的血迹冲得纵横狼藉,原先美得慑目惊心的脸庞反而奇怪地显出了处子般的清纯和娇弱。
她道:“黄泉路上,我希望等到他。但我更希望…等不到他…”
她全身痉挛着,死死地拉紧木槿的手,像还要说些什么,但喉嗓间只发出了一阵含糊的呜咽。
然后,那瘦骨伶丁的手猛然一松,身子已在许从悦的胳膊里沉了下去。
再无声息。
许从悦痛苦地呻吟一声,抬手替她阖上半睁的眼睛,顿被她眼眶里温热的泪水渍湿。
木槿几欲落泪,转头看到了花解语自尽前撕碎的信函,起身便去拾捡。
明姑姑知她弯腰不便,连忙道:“娘娘,慢着些!”
如烟忙拾起,将里面撕破的信函在案上拼好,又将信封也拼凑作一处。
木槿走过去只扫了一眼,便忙坐下身来,凝神细看。
笔锋清秀飘逸,勾折处隐见锋芒,竟是楼小眠的亲笔。
只是流转处气息不畅,如行人脚下虚浮,纵有绝世之姿,亦显出强弩之末般的无力。
信函并不是给她的,而是给一个姓祝的隐士,要他念及往日情谊,代他照顾花解语。
楼小眠并未过多提及他的境况,却已料定自己已无法照料花解语,方才道“余自知余日无多,而阿曼韶华正好,岂忍其相随死地,委玉埋香于荒野哉!”
木槿琢磨再三,手心沁出的汗水几乎渍开了信笺上的墨迹。
她百般想从信中找出一点花解语撒谎的讯息,但楼小眠寥寥数句的信函分明在处处印证花解语所说的一切。
她甚至可以推断,楼小眠对花解语远比一般人更要亲密,所以才会唤其旁人所不知的小名“阿曼”。
花解语这些日子一直陪伴他,照料他,他明知前方已是绝崖,再不忍心拖累她与自己共死,才写了这封信让她去投奔自己朋友。
而花解语持信而去,并未去投奔那人谋求后半生安逸,而是径奔冀望山向木槿求救,直至以死明志…
木槿仔细将那信函看了一遍又一遍,方才慢慢叠起,将手抵住额角,阖着眼睛久久不语。
明姑姑递上巾帕时,木槿才觉出自己已经满面湿凉,泪水爬了一脸。
-你可以瞧不起我,不可以瞧不起我的心-
萧以纶因木槿今日难得的不出门,愈发在饮食上用心,正在厨下研究着晚膳,等得报前来,厅中早已一片狼藉。
他问了青桦几句,战战兢兢入内,劝道:“娘娘节哀顺变!事已至此,伤心无益,还是尽快将那位解语花姑娘安葬要紧!”
木槿擦了泪,抬头道:“梁王,她叫花解语,不叫解语花。”
萧以纶听她称呼都从“四哥”变作了“梁王”,不由慌了手脚,连声道:“是,是,叫花解语,不叫解语花…臣这就叫人预备上好棺木,先将她盛殓了吧!”
他转身欲借机离去时,木槿又唤住了他。
她问:“梁王,你老实告诉我,五哥为什么让你来接待我,当时又跟你说过些什么?”
萧以纶茫然道:“没说什么啊!我正在府里欣赏歌舞,国主的密旨忽然就来了,让我十万火急赶来这里。可等我赶来时,国主已经领兵出征了,只有国主的两名近侍候着,嘱咐我在此候着娘娘,看顾娘娘饮食起居,静候国主归来。”
“没说别的?”
“没有,没有…”
“五哥没另外给你圣旨或信函?”“没有…”
“那两位近侍呢?”
“走了啊!”萧以纶指指北方,“他们素日贴身服侍国主,待交待完这些事,自然也追过去了。”
撇得干干净净,连一纸证据都不曾留下…
木槿看着他敦厚诚恳无所藏私的模样,忽笑了笑,“可我不想静候国主了!既然五哥已去相助驱逐狄兵,我也无需再烦心此事,明日便启程回吴都吧!”
萧以纶一呆,忙道:“娘娘万万不可!国主已经说了数日即回,想来这两三日便该到了,若回来看不到娘娘,必定怪罪于臣啊!”
木槿道:“四哥多心了!五哥素来看重手足情分,岂会因为妹妹责怪你这哥哥?若还不放心时,我留封书信给五哥,只说我自己要走的,如何?”
萧以纶连连摆手,“现在吴国兵荒马乱的,冀望山的守军身手又很寻常,无法护送娘娘回吴啊!何况娘娘怀中胎儿月份已经大了,稍有闪失,在途中产子,那还了得?”
木槿道:“我身边的人身手也不弱,便是四哥不安排兵马相送,我也可安然返吴。至于腹中胎儿,四哥尽管放心,便是途中产子,我也会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
萧以纶急急道:“不行,不行!国主说了,他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娘娘回去…”
“你方才不是说,五哥只是要你照顾我起居,静候他归来,没别的吩咐吗?怎么又说不许我回去了?”
“不是,不是…”
萧以纶手足失措时,木槿冷眼瞧着,忽以掌击案,喝道:“够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是不是你们存心扣下我,与吴国作对?”
萧以纶慌得跪了,急急分辩道:“娘娘千万别误会!国主怎会与吴国作对?听闻是那吴帝写了封密信来,也不知说了什么,国主好似很不开心,独自在外边那株杏花下站了整整一晚,第二日也不顾伤势还未痊愈,便领兵奔去相援了!我这边领到的旨意,只是留住娘娘,好好照顾娘娘啊!”
花解语,红消香断谁相怜(四)
3-311:28:003185
许思颜给萧以靖的信?萧以靖是接到那封信后才决定再度出兵的?
木槿愈发疑惑,追问道:“还有呢?五哥到底有没有提到什么时候回来?”
萧以纶道:“国主说了,如果娘娘问起,就说他隔数日便回。想来国主思念娘娘,不想娘娘等不及走了,所以才叫臣这么说。后来国主又来信问过两次娘娘状况,那信娘娘也见到了,的确是让娘娘等着啊!”
“那么,如果拖到我在蜀国产子怎么办?”
“这个好办,好办!睃”
萧以纶笑起来,“国主密旨唤臣过来时,让臣把宫中最好的两个稳婆给带来了!”
木槿倒吸了口凉气,气得脸都黑了。
许从悦才将花解语的尸体放下站起身来,闻言差点一晃身又倒下去鹉。
萧以靖这个异母哥哥果然老实到了极点。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木槿,萧以靖从一开始就打算把她留在蜀国生孩子了?
而这一切,当然与许思颜的那封密信有关。
正皱眉之际,木槿已看向他,“许从悦!”
许从悦只得上前,应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