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颜又取过一封信函,扫了一眼,微觉讶异,“居峌王的信?”
李随点头,“楼小眠行事极谨慎,在宫中住了这么些日子,禁卫军暗中快把楼府挖地三尺,都不曾找到半点证据。好在他们认定伏山是他们自己的地盘,倒也没有太多防备。老奴一把老骨头,不敢跟着禁卫军动刀动剑,但禁卫军将金氏族人收押后,老奴特地亲身过去仔细搜查,果然搜出许多证物。大多是楼小眠传过去的各项令谕,也有楼小眠和居峌王及北狄大臣的来往书信。老奴边找人将北狄文字译作中原文字,边和那些族人求证,所以回京晚了两日。”
许思颜先一封封看着译好的居峌王的来信,温言道:“李公公辛苦了!”
李随年过花甲,早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却始终不肯歇息。
只因先帝对楼小眠的一点疑心,他执着地追踪许久,此次得了确凿消息,不顾北方烽火连天亲身赶去,果然收获颇丰。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般长途奔波,他也不觉疲累,兀自笑道:“只要能找出楼小眠叛国的证据,老奴不辛苦,不辛苦!话说要治楼小眠的罪,还就得这些无可抵赖的证据才行呀!且不说他在朝中的威望,就说皇后娘娘,不仅和他要好,还蒙他舍身救了一回性命,这些日子可是费尽心机奔走着救治楼小眠呢!若无铁证如山,她断断不会让皇上动他!话说这楼小眠也奇了,既然知道北狄要出兵,他就该功成身退才是,为何又不要命地去帮皇后…”
他有心指责楼小眠对皇后有非分之想,又恐损了皇后清誉,遂也不肯明说。
许思颜连看了几封居峌王的信,掌心已渗出汗来。
烛光明亮地跳跃着,他的容色在那浅黄的烛光中显得变幻莫测。
他忽抬头问道:“居峌王似乎一直在托楼小眠找一名叫小今的女子?”
李随忙道:“对!居峌王给他的每封信里都提到了,要他找他和金妃丢了的女儿。从来信看,他怀疑楼小眠应该有线索,却不肯告诉他。老奴特地审问了历过当年之事的金家老人,据说当年狄军谯明山大败,主战的金相等大臣被蜀太子萧寻所诛,居峌王也被迫休弃身怀六甲的金妃,以主和的鹿弘义为相,并以鹿家女儿为侧妃,——不过始终只被称作鹿夫人,正妃之位一直虚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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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颜继续翻着那些信,声音听来有些寡淡遥远,“金妃…不是被他自己下旨诛杀了吗?”
李随道:“听闻居峌王当时的旨意,是诛杀金家满门,却另有密旨让带回金妃和刚出世的小公主。但鹿家人传过去的旨意,却是诛其满族,连同金妃和小公主。当时金家几个有谋略的成年男子已经死得差不多了,金妃和两个嫂嫂拼死掩护几个小的离去,结果那两个嫂嫂被剜心而死,尸体被挂在树上风干,然后弃之山野。金妃更惨,被割去舌头和乳房,挖掉眼睛,赤身吊在树上唤来饿狗撕咬凌辱,一群人围观嘲笑,整整折磨了两天两夜…”
想象着那等惨烈景象,李随也不觉打了个寒噤,“据说是鹿夫人指使的…当年金家得势,鹿夫人嫉妒金妃,就曾暗害过金妃,但金妃察觉后不过一笑置之,并未深究,不想最后还是死在这女人手上。”
“最惨的是,居峌王赶到时,金妃目盲舌断,下半段身子也被咬没了,浑身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来,却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还能认出居峌王来,蘸着血在地上写下女儿的乳名‘小今’,居峌王向她保证,会把小今找回来,她这才断了气。想来这居峌王心里面始终都有着金妃,当时虽然没发作,后来灭了闵东狄王,一统北狄众部,大权在握后,他第一个就拿鹿弘义开刀,随后诛杀鹿夫人,听闻也是割舌挖眼,砍去双腿,然后丢在了野外…不过鹿夫人没金妃那样好的体质,据说半天就死了。”
“唔…龛”
许思颜忽将手边信函用力捏住,喉间滚动的声音,似在附和李随的话,更似在呻吟。
李随正说得兴起,此时抬起浑浊的眼珠仔细看向许思颜,才疑惑起来。
“皇上…皇上怎么了?庆”
许思颜无声地长吸了口气,唇角才勉强勾起一丝笑弧,慢慢道:“没什么,只觉太过野蛮。话说那位金妃居然能撑过两天两夜,体质果然非同一般。想来北方女子自幼习武,必定高大健壮,体能充沛,与中原女子截然不同吧?”
中原女子大多像他的木槿,心思敏慧,娇小玲珑,纵然会武艺,身材也不会太高大。
但李随却道:“老奴对这金妃很是好奇,倒也多问过几句。听说金妃母亲不是狄人,生得可娇小了,所以金妃个儿也不高,容貌也很平常,还不如她的哥哥们俊美。但她性情活泼,颖慧机警,学文可过目不忘,习武可上阵杀敌,居峌王才见了两面便爱到心坎上,十三岁时便被半强迫地带回王宫立为侧妃,再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后来那正妃也不知是不是给气的,早早病死了,她便被立作正妃,盛宠七年…可惜最终下场却惨得不行。”
烛光下,许思颜的唇色也已泛了白。他轻声问:“那个小今,当年是楼小眠带走的?”
李随点头,“据说还有金家其他幼童,一路奔逃,一路被杀,最后便只剩下楼小眠抱着小今不知所踪。直到鹿家覆灭,他才又和北狄联系上,并聚集起金氏残余族人隐匿于伏山。而狄王对他的劫后余生表现得极为热烈,赏赐极丰,同时百般追问小今的下落。老奴多番讯问几个和楼小眠联系比较多的族人,基本可以确定,楼小眠在逃难途中被迫将小今遗弃,后来也曾苦苦寻找。但这两年忽然不找了,所以狄王和族人都猜着楼小眠应该已经找到了小今。狄王听说金妃当年曾口头答应过楼小眠和小今的婚约,甚至允诺过找回小公主后会成全他们,给他们比在大吴更尊贵的地位。可奇怪的是,楼小眠还是没有…”
李随絮絮回禀时,忽觉心头一悸,冷嗖嗖如有数九时节的冰寒北风侵体而过。
忙抬头时,正见许思颜冷冷地看着他,眸光竟是和其父愠怒时一模一样的如霜似雪。
“皇…皇上…”
他蓦地觉得自己是不是老糊涂了,又或者太过得意忘形,连年轻帝王什么时候变了脸色都不知晓。
他慌忙站起身来,战战兢兢道:“是老奴多嘴了,说了这许多没用的事儿…伏山应该是楼小眠与北狄联系的中转处,北狄的所有信函可能都另用了更隐蔽的抄本转交给他,所以京城搜不出其他证据。但这些证据既有狄王亲笔,又有都泰、竺衡等北狄要臣的书信,足以定楼小眠通敌叛国之罪…”
悄悄觑着许思颜的神色,李随不敢多说别的。
在波诡云谲的大吴朝堂待了数十年,他的心思何等敏锐?立时便已察觉,某些事态可能已脱离了原来的方向…
果然,许思颜沉默片刻,慢慢道:“知会所有参与这次行动的禁卫军,伏山之事,只是反击北狄的一环,并非京中查案。所有与楼小眠有关的物证,一概封锁,不许再提。”
李随悚然而惊,急忙应道:“是!”
“这些信件还有什么人看到过?”
“回皇上,兹事体大,老奴拿到后便亲自保存,除了两名译者,再无他人看过。”
“译者秘密处死,厚恤其家属。楼小眠京中所有近侍…一概处死!继续搜寻郑仓,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逃脱!”
“是!老奴遵旨!”
李随的尾音里拖着惊悸,再不敢多说多问一个字,抱着那叠信函,匆匆退出殿去。
许思颜手下依然压着一封信,已被他揉捏得皱起。
他在那空阔的大殿里独自坐了许久,方又将那信笺举起。
纵然满是褶皱,亦能看出译者直白的翻译:“予数次前往丹柘原,驻足木槿花下,遥想小今当年被弃情形,再念及其母,每每心如刀割,恨不得直赴中原,尽收天下同龄女子,一一检视右臂有无蝴蝶胎记。遥记当年初见,笑薇明知时势难违,一别又当许久难见,特以胎记示予:若日久形容改变,尚可凭此相认…”
许思颜眸光愈发幽深,抬手将信笺送上烛火。
火苗舔上那不知密密收藏了多久的信笺,立时得了生机般旺盛起来。
明明暗暗的火光里,许思颜似回到了两年前…
两年前,三人同去江北。
虽历了伏虎岗那场惊险,他依然不怎么待见木槿,木槿同样也不怎么待见他。
他骑马一路留心民生疾苦,她则在马车里和楼小眠谈笑休养。
他疑心木槿被贼人所辱,楼小眠状若无意地将茶水泼上木槿衣袖,让他看到她臂膀上的守宫砂。
还有,一枚像木槿新绽、又像蝴蝶振翅的红色胎记…
-无所畏惧,因你在我身畔;原来我已胆怯到不敢去想失去-
木槿久候许思颜不归,一时困了,也便先行睡了。
朦胧间听得旁边悉索,然后是熟悉的怀抱从后揽住自己。
她含笑向后蹭了蹭,小小脑袋正顶在他的下颔处。
他便低头,轻嗅她发际的清香。坚实的臂膀环住她浑圆的腰,掌心在她的腹部小心地抚摩着。
她觉得他的胸膛有些凉,手掌更是凉凉的。连胎儿都似觉出了那凉意,不安地在腹中蹬着脚。
“外面很冷吗?”
她笑问,拉他的手到胎儿蹬动的部位,让他感觉他们孩子的顽皮和活泼。
“唔…可能穿得少了。”他含糊地说着,捏捏她窄窄的肩膀,听她柔软的话语。
连胎动都让他如此的熟悉,仿佛她和他们的孩儿,天生便属于这里。
不对,不是仿佛。
他们就是属于这里,属于他,就如他也属于他们一样。
“小槿。”
他低柔地唤。
“嗯。”
木槿猫儿般应着,乖巧柔和。
许思颜道:“小槿,我喜欢你。一时一刻都不想离开你,更不想你离开。”
木槿半睡半醒,听得这恍如梦呓的表白,不由吃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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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然闭着眼,却翻了个身,腆出来的肚子紧贴着他,细细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她笑道:“我也喜欢你。大郎,许思颜,皇上。”
他是所有人的皇上,亲友挚交的许思颜,她一个人的大郎。
许思颜轻轻地笑,目光落到她的胳膊。
轻软的寝衣袖子滑落,洁白的臂膀上,浅红的胎记清晰可见,如一枚蝴蝶振翅欲出。
他认命地阖上眼,将下颔靠在她的颈窝,低叹道:“为何…当年母亲偏偏收养了你呢?龛”
木槿得意道:“这就叫缘分!他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当然,我也是他们最不用操心的乖女儿!”
“嗯,对。我一直感谢他们把你送到我身边。我会留住你,永远不和你分开。”
如此美好的誓言,甚至美好到有点儿肉麻的誓言,入耳如熨斗轻轻熨过般妥贴温暖丘。
木槿不觉睁开了眼,笑嘻嘻看着他,“怎么?我真让你烦恼了?好罢,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去蜀国了。我倒是不怕什么,但让你一直悬心,我也过意不去。还有,我也不想和你分开。”
她仰起脸来,温软的樱唇啄了啄他的,“我哪里也不去,乖乖在你身边生下咱们的孩儿。至于和五哥的误会,我回头写封信给他细细说明。他最疼惜我,必定会依我,并帮我们。”
“好。”
许思颜抱紧她,叹息般低低道:“父亲没能守住我的家,我会守住我们孩子的家。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都不能!”
木槿便又笑了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沉沉睡去。
睡梦里依然听到夫婿的山盟海誓…
这感觉,真好。
曾以为,我爱你,只因你是我妻子;原来,我爱你,只因你是你-
第二日,许思颜上朝,木槿照例去看望楼小眠。
有了昨日经历,她走入卧房前先向明间侍立的宫人扫了几眼,没看到花解语,立时顿住身。
“解语姑娘在里面?”
宫人忙回道:“解语姑娘一早出宫去了!”
先前楼小眠提及想让花解语回一次楼府,替他找几册密密收藏的曲谱。
木槿猜着二人深宫寂寞,闲来无事必定时常研讨音律打发时间,遂一口应了,并叫人吩咐过宫卫,若楼相有所遣使,可任由花解语出入宫禁。
不过花解语真正与楼小眠情投意合、互诉衷肠,应该是近日的事吧?
按理此时正该是如胶似膝的时候呢…
木槿一边想着,一边进去看时,楼小眠独自一人坐在月洞窗前的软榻上出神。
他本就体弱,这次连伤带病酿作大疾,好容易抢回条小命,在宫中拿无数珍奇药材养了这些日子,依然清瘦之极。
此时,他披着一袭天水碧的披风,却松松地半滑下肩。
丝质的衣料随着窗外轻拂而入的风飘飘荡荡,他的身形似风中蒲苇般飘摇着,看着孱弱之极。
“楼大哥!”
木槿笑着走进去。
他身形顿了顿,才慢慢转过头来,微笑道:“皇后来了!”
木槿抢上去按住他正待站身的身形,笑道:“和我还拘什么礼?明知道我从不计较这个!”
其实不是不计较,是从不和他计较。
楼小眠不觉握住她的手。
干涸得近乎龟裂的心头,仿佛有清澈明亮的泉水缓缓淌过。
木槿瞧他气色,却有些悬心,问道:“怎么今儿气色更差了?莫非昨日送来的药不对症?咳,不该这么早把顾无曲放回去。若他在,必定会斟酌着另开药方。”
楼小眠柔声道:“生死由命,何必太过费心?何况皇宫禁忌颇多,顾无曲新得了美娇娘,自然不愿继续在宫里呆着。”
“宫里禁忌多…”木槿笑嘻嘻地看着他,“可楼大哥不是一样把美娇娘抱在怀里了?”
楼小眠苍白面庞顿时浮上红晕,忙别过脸只作咳嗽遮掩。
木槿难得见他羞赧模样,倒觉有趣,虽不忍心相嘲,到底得意地笑了片刻,才问道:“解语姑娘呢?”
楼小眠道:“听闻雍王…许从悦已经无事,我让她回去了!”
木槿傻眼,“啊!”
楼小眠端过茶,也不敢多喝,只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唇,方道:“皇后,她本就是许从悦的姬妾。昨日…是我逾矩了!”
木槿哭笑不得,“若你喜欢,逾矩又如何?我瞧着从悦根本不是真心待她。醉霞湖之事,就是以她寿诞为名目闹出来的。若非有我维护,她能保得住这条小命?”
楼小眠微微欠身,“臣替她谢皇后援手之德!”
木槿失笑,“这都替她谢我了,果真不把她当外人呢!罢了,幸亏她也没什么名份,如今从悦获罪,他的姬妾另作安排也无可厚非。”
说到底,花解语地位太低了。
若非她是皇帝所赐,连许从悦自己都可随手将她送人。
木槿不认为花解语配得上她宛若天人的楼大哥,但如果楼大哥喜欢,她无疑会是最能为他分忧的解语花。
低眸瞧见楼小眠腰间,正扣着她遣人送的那枚和合如意羊脂玉佩,缀了浅黄色的如意结,垂着长长的流苏。缓缓行动之际,流苏轻拂于玉青色的衣衫间,如暮日晴空那袅袅萦缠的一缕淡烟。温润清淡的玉佩光泽转动,宛若明月初升,曳出流丽却不张扬的柔和辉芒。
楼小眠凝望着她,笑意如那玉佩般柔和温润。
“我从未曾把她当作寻常歌妓。”
木槿忙道:“嗯,在楼大哥心里,精于音律的都是知己,不论是我,还是解语姑娘。”
想当年,她冒冒失失潜到他府上,一支琴曲已能让他轻易折服,连来历都不问便收留住下,从此以挚交倾心相待,直至后来拼死维护…
楼小眠听得她话里话外对自己的信赖,愈发欣慰开怀,柔声道:“皇后于音律一道悟性极高,远胜解语。只是皇后太懒了,太懒了!白白浪费了这绝佳天资!”
木槿听得他前半句甚是得意,待听得后半句却不由悻然,揉了揉自己鼻子。
楼小眠便笑出声来,居然抬起手,也捏了捏她鼻子。
木槿怔住。
楼小眠却已起身,自顾去倒茶喝。
木槿脸上有些作烧,但见楼小眠若无其事,不由暗笑自己多心。
她笑道:“楼大哥,既然大夫吩咐少喝茶,也只润润嗓子就够了吧?却不知这回你得养到几时才能恢复。若得你相助,皇上应该可以少费些心思。”
楼小眠听得她话中有愁苦之意,微觉诧异,问道:“是不是边疆战事又有变故?皇上近日过来的少,只说交战甚烈,也未曾听他提过具体情形。”
木槿道:“你病得半死不活,好容易捡回条命来,他怎敢再拿那些琐事烦你?放心,皇上应该能处置好。”
她禁不住看一眼窗外开阔的天空,抚摸着自己高隆的腹部,叹道:“若我不曾有身孕,此刻便能奔赴北疆,应该能帮上忙。”
联合五哥,一起布兵行阵,共御强敌…
于她并非不可能。
那些本就是她自幼所学。
或许真正到了战场,她的表现不会逊色于任何久经训练的大将。
楼小眠眸光幽幽一闪,柔声问道:“真出事了?且说来听听。臣身体虽病弱,但这里大约还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