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以靖淡淡道:“愿闻其详。”
慕容琅执鞭在手,盯着萧以靖道:“我并非太子佳偶良配,劝太子回蜀后安心过自己的富贵日子,勿以慕容琅为念!”
言外之意,她虽不好抗旨拒婚,但若萧以靖敢娶她,她必将其府第闹个鸡飞狗跳,上下不安;他若知趣,回蜀后便别打她的主意,悄悄将此事拖延,最好自此揭过不提…
萧以靖黑眸冷清,再未因她的话显出丝毫波澜。
他淡漠地答道:“你当然不是本王的佳偶良配。侧妃而已,高低尊卑之道,想必令尊令堂会在郡主出嫁之前好好教导给你。”
可以堂堂正正和他站在一起的,只有正妻,也就是他的太子妃;侧妃是妾,位低而卑贱…
就差没指着慕容琅鼻子斥她没有家教,太过抬举她自己…
慕容琅气怒,扬手一鞭子挥下去,到底没敢甩向萧以靖,却“啪”的一声,将坚硬的官道硬生生打出一道浮土。她冷笑道:“我们慕容家行伍出身,我更是终年在军营厮混,向来我行我素,不懂什么高低尊卑之道,只怕入不得你萧家的大门!”
萧以靖终于微微动容,无奈道:“如此无礼,吴都必定无人敢娶吧?怪不得令尊急于将你推嫁蜀国,原来是这个缘故!此事令尊做得忒不厚道,竟敢如此坑害本王!郡主既不懂得高低尊卑之道,何不去将令尊痛打一顿,顺带也替本王出口恶气?”
他身后顿有异动,却是亲卫们纷纷轻咳或垂头,掩饰着快要绷不住的笑意。
木槿亦在藏身处差点笑喷,忙掩住自己唇。
回身看许思颜时,许思颜也正笑得眉眼弯起,低低向她道:“你五哥也忒不懂怜香惜玉…慕容琅好歹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呢!”
木槿嗤之以鼻,“黄花?昨日黄花吧?”
“噗——”
许思颜忍耐不住,终于笑出了声。
昨日黄花…
这对兄妹到底像谁?没听说夏欢颜或萧寻这般毒舌呀…
幸亏距离甚远,那边人马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慕容琅身上,倒也不曾有人注意到他们。
慕容琅仗着艺高人胆大孤身一人追来,再不料竟被眼前男子寥寥几句羞辱得无地自容,一张俏脸已涨得通红,再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耻之心,叫道:“你少拿话激我!我今儿个就明着告诉你,我最讨厌你这种阴损虚伪的男人!我喜欢的是许从悦!我从身到心,都已是他的!若你不怕戴一顶和许思颜一样的绿帽子,你便娶我吧!”
暗处的许思颜不觉大怒,原来对她的怜惜欣赏之意顿时无影无踪。
连慕容家这个看来最单纯的女孩儿都能这般当众口出秽言羞辱当今帝后,背后又该何等猖狂无度,目无君长?
萧以靖黑眸一眯,却如一线永夜深深罩向慕容琅,竟让慕容琅生生地顿住口,只敢苍白了脸庞狠狠瞪他。
可萧以靖薄唇一抿,居然柔声道:“我回蜀后必定第一时间派礼官过来迎亲。至于郡主能不能让我戴上绿帽子,到时还看郡主的本事!”
素常冷颜冷面时,他给人的感觉不过是高贵冷傲难以亲近;此刻放柔了声线说话,轻轻飘在秋风里,竟幽冷如出地狱,令人毛发倒竖,噤若寒蝉。
说完这一句,他已拨转马头,欲带从人继续前行,追那已经走出老远的车驾。
慕容琅待他奔出丈余,方从那莫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忽尖声哭叫道:“我便是一头碰死,也不会嫁给你!萧以靖你这畜生!和萧木槿一样的贱人!贱人!”
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五)
11-241:09:312155
离弦随在萧以靖身后,再也忍耐不住,提起手边张弓箭,便要回身射她。睍莼璩晓
萧以靖淡淡道:“何必与她计较?她往后生不如死的日子还多着呢!”
“是!”
慕容琅听得似寒冬腊月被人掷入雪地里,竟给他冷淡淡的的几句话冻在那里动弹不得。
直到离弦收了箭,随萧以靖等奔得远了,渐渐身影模糊于漫天尘沙间,她才怔怔地滚下泪来,喃喃道:“畜生!畜生!纵然我生不如死,也要你和萧木槿…不得好死!辂”
她拿袖子胡乱擦了把眼泪,拨转马头正要回城时,蓦地发现身后多了两个人。
男子素黄衣衫,雍贵雅秀;女子长发披散,圆圆面庞蕴了几分慵懒,正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二人立于官道,素袖迎风,虽是极寻常的穿着打扮,也自有种绝世出尘的高贵清华。
正是她刚刚痛骂过的当今帝后。
饶是她胆大包天,此时也不禁手一抖,差点握不住鞭子,人已从马上跳下,惶乱地再张了他们两眼,方才勉强收了惶恐之色,直直跪到路上,梗着脖子行礼道:“臣女慕容琅,拜见皇上、皇后!”
木槿懒洋洋地看向她,漫不经心地笑道:“其实我倒喜欢你方才的模样,敢说敢行,敢打敢骂,这番真性情…呵,比那些捧着心装贤良装柔弱的可顺眼多了!骊”
慕容琅便抬起头来,一双杏眼盯向她,慢慢立起身来,捏紧了拳说道:“皇后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的确咒骂了皇后,冲撞了蜀太子,该打该杀我领便是!”
木槿叹道:“你这是打量着,有太后和慕容家护着你,皇上都得容让三分,不敢打你杀你,是吧?”
慕容琅冷笑道:“谁不知皇上事事听皇后教唆调停,连养育了二十多年的母后都不放在心上?便是皇上容让,皇后不容让,照样可以拿出安福宫的威风来,将臣女大卸八块!”
一边指许思颜惧内,不孝,一边说木槿嚣张跋扈,既可激许思颜重振夫纲,又可逼木槿收敛锋芒…
木槿啧啧称奇,向许思颜笑道:“不想慕容家最厉害的姑娘,竟是这庶出的三小姐呀!这下我五哥府邸可热闹了!”
许思颜击掌而笑,“嗯,大舅父特特向朕求来的金玉良缘,自然绝妙,绝妙!”
木槿浅笑,“虽然只是侧妃,到底已是我娘家的人,再怎样的罪过,自然也不能打呀杀的。我便向皇上求个情,恕了她死罪罢!”
“咳…皇后大人大量,朕自然依准。只不过如此没规没矩,嫁去蜀国恐怕丢了咱们大吴的脸面…”
“那么…便小惩大戒吧!”
她含笑扫过慕容琅,圆亮的眼睛里有水银般璨亮的辉芒缓缓划过。
慕容琅不由心悸。她甚少在京,只远远见过这小皇后两次,只觉她圆脸大眼,顶多不过中上之姿,再无出奇之处;若再添上凶悍狠毒的恶名,活脱脱便该是个市井恶妇。
可如今眼前的皇后举止舒徐,神清骨秀,端雅出众,即便慕容琅同为女子,亦能觉出她有种与寻常那些女子完全无法企及的美好和通透,令人心折心仪。
无怪皇上会专宠于她,便连许从悦…
她忽然克制不住地手足发颤,高声叫道:“我情愿被打被杀,不要你假惺惺为我求情!在雍王跟前,也这样装腔作势故作贤良吗?”
“…”
木槿与许思颜相视愕然。
木槿问:“我故作贤良吗?”
许思颜叹道:“若娘子肯在为夫跟前装出点贤良的模样,为夫也是开心的。”
可惜分明还是一只时时预备伸爪挠人的小野猫…
还有,他们到底听错了没?
慕容琅指责木槿在许从悦跟前装贤良?而不是萧以靖?
木槿笑眯咪问:“慕容琅,是不是从悦赞过本宫贤良,你不服了?”
慕容琅涨红了脸,“他喝醉了都在喊木槿木槿,天天把自己关在府里折腾什么瓜子,对我避而不见,难道不是你逗引他的吗?”
木槿犹未回过味来,许思颜已沉了脸,冷冷似蕴冰霜。
“挑拨完朕的皇后,又来挑拨朕的兄长!学了军中汉子的粗俗,却不曾学到军中汉子的爽直!这张嘴,生得虽漂亮,可也太脏太臭了!”
他扫过悄然回到身畔侍奉的周少锋等人,淡淡道,“把她丢直殿监刷马桶去!每天刷完记得把自己那张嘴也刷一刷!”
周少锋等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只得领命道:“是!”
慕容琅大惊,红着眼圈高叫道:“皇上可以打我杀我,何必这样羞辱我?我…我宁可死了也不去…不去刷马桶…”
那三个字连说出来都嫌脏,何况让她去动手?
眼见周少锋等上前擒她,慕容琅再忍耐不住,扬鞭便打了过去。
她自幼在军旅中长大,身手原是不弱。可皇帝身边的亲卫岂是寻常人可以匹敌的?
不过三两招,早被众人擒住,竟将她反缚双手,寻了辆牛车来推进去,一径押着去了。
只闻慕容琅兀自在车上哭道:“放开我,放开我!萧木槿你这贱人!”
木槿抚额,自觉太过无辜。
让她去刷马桶的是当今皇帝,她不骂皇帝,偏偏挑着皇后骂,这算是柿子挑软的捏吗?
许思颜眉宇间已掠过杀机。
风满袖,天涯芳草暗香尘(六)
11-250:48:142225
慕容琅性情暴烈刚硬,一怒之下口出恶言也不奇怪。睍莼璩晓
可如果慕容家的一名庶女都敢当面侮辱皇后,足以证明这家人真已无法无天,对木槿更是恨之入骨,绝难共存。
或许,该是杀鸡儆猴的时候了。
他正要说话时,木槿忽高声笑道:“你信不信本宫唤了雍王一起去直殿监围观你刷马桶?”
慕容琅蓦地收声。
牛车终于安安静静地滚了过去辂。
直殿监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刷马桶和清除粪便这类的脏活累活自然也归直殿监掌管。当日那个被引入宫意图污辱木槿的拉粪男人便属直殿监管辖。许思颜将慕容琅发落到那里去,未始没有替木槿出口恶气之意。
待牛车走远了,许思颜才摸摸自己的玉冠,叹了口气。
木槿柔声一笑,“放心,没绿。若我有帽子,倒可能是翠绿翠绿的。”
“嗯?”
“大狼睡过多少女人,我便有多少顶绿帽子!”
“…不可理喻!孥”
第一次听说男人给女人戴绿帽子的,尤其这男人还是天下至尊…
许思颜瞪她一眼,却携了她的手走向亲卫牵来的马匹,低眸问道:“那蠢丫头那样辱骂你,你怎么还维护她?不是说,有一刀,还三刀的吗?”
木槿思索道:“这个慕容琅,好像真的很喜欢从悦啊?”
许思颜不由一顿,然后失笑,“不错。我只顾想着她竟敢对你如此无礼,现在看来,她不过是吃醋吃得疯了!难道她去纠缠从悦,并不是刻意的算计?”
木槿道:“她生得挺美,性情也算直爽,若肯死心塌地跟了从悦,不帮着娘家跟咱们作对,成全了他们也不妨。”
许思颜睨她,“她喜欢从悦,可从悦避之如虎呢!或许…有人太过招蜂惹蝶,让从悦生了旁的念头?”
木槿已行至骏马前,拍了拍马头,向许思颜顽皮一笑,“只要我不生旁的念头,你白操什么心?”
许思颜不答。
木槿已飞身跃上马,侧头吩咐自己的亲卫:“织布,呆会儿回宫后记得去直殿监说一声,吓唬吓唬那位慕容三小姐就可以了,可别真逼她拿马桶刷去刷嘴巴!”
织布失笑道:“皇后娘娘怕雍王殿下以后真的要了她,回想起这事会犯恶心吧?”
木槿道:“虽说从悦现在没这打算,但慕容琅惯会死缠烂打,指不定日后会有怎样的变故。从悦的颜面,不能不顾着。何况,马桶刷刷嘴巴,也太…呕——”
木槿光是想着便觉得胸中翻涌,俯身一阵干呕。
众人正在说笑时,许思颜瞧着她发白的面容,心中一动,忙上前揽住她的腰,轻轻一托一拉,已将她扯下马来,跌入自己怀中。
他道:“沙尘怪大的,又逆着风,别扑了满头的灰。咱们乘马车回宫吧!”
-别猜了,包子有了小包子了
马车行得甚是缓慢,快到酉正才回到瑶光殿。
木槿已在马车里伏在许思颜怀间睡了半日,还是一脸的倦乏。
而太医院的钱院使早就奉旨带了两名太医在殿中久候了。
木槿正惊诧时,明姑姑已迎她过去坐了,笑道:“我原也想着,这几日该请太医来瞧瞧了!果然皇上细心,见娘娘劳碌着了,早早派了太医在这边候着呢!”
木槿猛地记起癸水仿佛推迟了几日,不觉红了脸,才知许思颜不让自己骑马的缘由。
不一时,钱院使和两名太医轮流诊过,然后相视一眼,一齐跪地禀道:“恭喜皇上!皇后是喜脉,喜脉啊!”
许思颜坐在一旁已绷直了身,“怀上了?”
“是,皇后已有身孕月余!”
木槿的心跳猛地一顿,手已不觉移到腹部,好一会儿才如梦呓般反问:“我…有了?”
明姑姑几乎落下泪来,挽着她直如挽着琉璃所制的珍宝般小心翼翼,却笑道:“对,对,公主…我的皇后娘娘有了,有喜了!”
殿中有片刻的寂静,然后众宫人不免个个喜上眉梢,纷纷上前道贺。
许思颜似悲又似喜,仿佛一时不能消化这个喜讯,反而是最后一个弯起唇角,笑容却有一丝凄凉。
“父皇,娘亲,我们快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惜…你们已经看不到…”
嘉文帝这支素来人丁不旺,许知言只有许思颜一个独子;许思颜已经二十三岁,迄今无子。
且许思颜如今独宠木槿一人,皇子皇女只能指望木槿的肚子了。
于是她那个还完全没看到影子的肚子,被多少人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许思颜直接下旨封宫,只许木槿呆在她的瑶光殿里安心养胎,不许她出宫一步,更不许舞刀弄枪;殿外除了青桦等,又加了禁卫军巡守。有来往道贺的内外命妇,也不许踏入瑶光殿一步,只许在殿外请安。所有饮食应用之物,都需让太医验看过才许拿给木槿,以防有人暗动手脚。
——他自小见惯了那些勾心斗角,自己也暗中使过不少手段,自然懂得其中关窍,防范得竟比明姑姑等还要严实。
木槿自在惯了,便是从前在凤仪院深居简出,每日里照样舞刀弄枪,习武摆阵,如今大部分时间被困于寝室方寸之地,极不习惯。
可惜,这回明姑姑也不帮她了。
“好歹养上两三个月的胎,待四个月时胎儿稳固,娘娘再要出这宫门便不妨事了!”
幸于飞,琼台暗弹棋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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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滑过一回胎,又曾听说过母亲和外祖母怀孕生产前后都曾遇险,几回命悬一线,对这个好容易盼到的胎儿也是万分看重,想想上回只被许思颜那么一推,便活生生掉了一个孩儿,兀自心疼悔恨,只得压下性子来,先静心养胎要紧。睍莼璩晓
她给拘在瑶光殿闷得眼冒金星,那厢则有人恨得眼冒金星了。
许思颜独自前往德寿宫请安时,意外见到了沈南霜。
她侍于慕容雪身侧,一如既往地低眉顺目,只是眼圈青黑,似乎许多日不曾睡好,人也瘦削了不少。
见许思颜踏入,那暮气沉沉的眼睛方才闪过一抹亮色,仿若夜风里幽幽漾起的一池静水。
慕容雪却端坐于殿中主座,笑意温和慈煦,说道:“既然瑶光殿那边忙乱,你也不必日日过来,先看顾好皇后要紧。我们母子之间,何须拘这些俗礼?想你幼时被先生罚了,或被父皇责备,总是立刻来寻我,扑我怀里来诉委屈,哪里顾得上行礼?总觉得那才是咱们一家人的相处之道。辂”
许思颜静默,淡色唇边一抹苦涩恰如秋色萧瑟凉薄,“寻常人家原便该那样相处着,亲亲热热,既无猜忌,又无算计。儿臣时常便想着,帝王之家权势滔天,迷了眼,熏了心,未必是好事。还不如寻常百姓家活得简单,却一世快活。”
旁边的仙鹤香炉烟气袅袅,柔曼如谁的轻软丝带,缓缓飘向描龙绘凤的天花藻井,模糊了慕容雪脸上的神情。
只闻得她幽幽叹道:“活得简单…谁不想活得简单呢?”
许思颜便微笑着,柔声道:“母后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自父皇崩逝,母后一直郁郁寡欢;若能把心放宽些,何至于几个月间便憔悴若斯?如今儿臣只盼木槿能顺利产下皇子或皇女,母后多了孙儿承欢膝下解乏散心,大约便不至于这般多心多虑,寂寞自苦了!”
慕容雪的话语里便多了几分宽慰,“能这般想,便是你的孝心。木槿那孩子对我素来有些成见,我也便不去看望她了,也免得她多心。你下朝后记得多陪陪她,不许招惹她伤心动气,万事需以龙胎为重,可知道了?”
许思颜恭声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驷”
慕容雪又道:“听闻琅儿还被发落在直殿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