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也深知缘由,遂道:“好歹一家人聚一回,可不许这便走了!且在附近散散心,消消食,哀家叫人去预备新贡上来的云海白毫。据说这茶产于极南之地的大山之巅,终年裹于云山雾海中,茶农只取初展的一瓣嫩芽焙制而成,清鲜浓爽,味道极佳。因今年天旱,产量极少,说是十分珍贵,今日便叫桑夏煮了大家尝尝。”

众人忙恭声应了。

慕容雪又单单向木槿笑道:“槿儿自然不希罕,再珍贵瑶光宫里也不会缺吧?”

那边慕容依依眸中的依依柔情便化作蛇信般的眼神,无声地扑向木槿。

苏亦珊则在一旁赏着丝帕上的刺绣,神色淡淡的,仿佛根本没留意到众人各异的眼神。

木槿已站起身笑道:“儿臣于茶道一向不大懂,倒是皇上爱喝茶,到哪里茶盏都不离手。瑶光宫里的好茶都是为皇上备着的,也不知有没有这种。既然母后认为好喝,想来必定是极好的,儿臣倒要叨扰一盏,也学着品品茶,日后才能更好侍奉皇上呢!”

慕容雪眉目愈见温和,“槿儿果然贤惠!”

木槿微微一笑,却觉侧前方有一道微微忧虑的眼神投来,忙抬眸捕捉时,正见萧以靖垂下头去,把玩手中一枚双鱼玉佩。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一时桑夏等去碧池亭预备烹茶,其他人先在左近赏着夏日景致。

木槿不放心许思颜,先去找守在宫门外的顾湃等,问道:“排骨,可听说皇上为着什么事匆忙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顾湃道:“织布刚已经去打听过一回了,听说雍王犯了倔脾气,跪在涵元殿不肯起身。雍王大约吃了不少苦,人都瘦得脱了形,两人说了阵子话,皇上便跟他出宫了!至于为着什么事儿,织布闲不住,又去缠着王达问了,不过这事儿估计很难问出来。”

王达也不过正当壮年,如今在许思颜跟前的地位,一如李随在先帝跟前。这样的人必定口紧心细,若非织布是木槿心腹,时常在一处厮混,只怕连一个字也休想问出来。

但木槿此时已经因那听到的消息诧异了,“雍王瘦得脱了形?广平侯父子再怎么厉害,也不敢明着对他怎样吧?”

顾湃道:“这个便不清楚了!按理皇上安排得还算周全,雍王自己也非泛泛之辈,不至于吃太大亏才对。”

木槿纳闷,料得只有等许思颜回来后才能问清楚,只得嘱咐顾湃且在德寿宫外候着,自己带着明姑姑先在左近散散步。

既然太后那样说了,若不留下来喝盏茶,也未必太不给她颜面。

正值盛夏,本该极热的天气,好在德寿宫旁边有一小池,有水流与太掖池相通,此时荷花正绽,莲香四溢,四面又植着垂柳。柳荫加上越水而来的习习清风,倒也不致让人觉得太热,行来倒还舒适。

但此处毕竟只是太后太妃们静心休养之处,格局甚小,一眼能从池水这边清晰地看到另一边,纵然旁边植再多的名花异草,也少了几分蕴藉深婉的意趣。

见前方临邛王夫妻正与慕容依依说着什么,木槿皱了皱眉,遂转身走向另一边。

因着慕容家的强大背景,慕容依依虽比寻常宫妃自由,但也不是时时刻刻能与父母见面,自然会有说不尽的私房话,——或许还有诉不尽的满腹委屈。木槿三番两次被慕容氏算计,对这家人实在是没什么好感,也懒得搭理招呼。

明姑姑却悄悄啐了一口,“这贱人真能装!一天到晚娇滴滴的给谁看!”

木槿摇着团扇,漫不经心道:“谁爱看看去!只要皇上懒得看,白天娇滴滴,晚上就得泪滴滴了!”

明姑姑顿时笑喷。

正说笑时,那边迎面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嬉笑而来,前面的小宫女手中持了两朵木槿花,却是夺目的深红色,且是罕见的重瓣花朵,竟如牡丹般华贵艳丽;后面那位显然也看到了那木槿,正追逐着试图从她手中抢夺过来。

两人奔得急了,一时不防,差点撞上木槿。

木槿皱眉闪到一边,明姑姑已喝道:“今日满宫都是贵人,你们瞎跑什么?”

小宫女吓得木槿花跌落于地,连连跪地磕头:“奴婢刚刚入宫,不识礼数,求二位贵人恕罪!求二位贵人恕罪!”

木槿见她们连自己都不认得,便知的确是初入宫的小宫女,反放下心来,温和道:“没事儿,以后多跟嬷嬷们学规矩,别这般卤莽便成。”

小宫女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来,身体尚哆嗦着,却不忘一人一朵将那跌落地上的木槿花捡起。

木槿更觉这些未经风雨的小宫女天真烂漫,遂微笑问道:“这木槿哪里摘的?”

小宫女茫然看着手中花朵,说道:“木槿?这…这个听说叫舜花,不叫木槿。”

明姑姑已听得笑起来,“舜花,可不就是木槿的别名吗?”

木槿笑道:“寻常人只知木槿,何尝知道舜花了?也许觉得木槿就该是寻常所见的单调模样吧?”

小宫女便道:“宫里的姐姐们也只这叫舜花,不知是哪省的大人进贡上来的,说随来的牌子上便写着叫舜花。因生得美丽,桑夏姑姑看到便要了几株,移栽在那边呢!”

木槿便知这花生得太过美丽,众人认不出是寻常拿来扎篱笆的木槿了。不然,以慕容雪对木槿的不待见,早该已拔之而后快。

她挥手令小宫女离去,转身向那栽种木槿的地方走去。

明姑姑笑道:“我就想着这样的异种,为何咱们瑶光宫没有,反而出现在德寿宫!原来是当作什么舜花了!话说,这样的品种也着实难得一见,我就记得从前在蜀宫,也只公主的卧房前植了那么两株,颜色似乎比这个紫些。对了,后来也不知太子从哪里又寻了两株,种在他的东宫了…”

木槿心中一抽,然后一凛,待要顿住脚步时,一抬眼已见前方木槿开得招摇明媚,顶着午后的烈日开得艳压群芳,娇妍动人。

而花下一名贵公子,正怔怔地仰头看着那开得绚烂的木槿花,如墨乌瞳被染出丝丝柔情,亮得璀璨。

一袭素蓝衣衫裹着高颀身段,举止优雅稳重。独往日沉静的面容,不知被阳光还是被眼前太过绚美的花色破开了丝丝涟漪,俊美之极的面庞便分不出他现在到底是欢悦还是伤心。

“五…五哥!”

木槿禁不住轻唤。

一颗心被揪得极紧,嗓子也突然间抽紧,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她快步向他,走向她相携相伴了十年之久的五哥。

那个将她抱于胸前骑上高头大马的少年,那个为她唱着童谣的少年,那个为她采摘梅子,和她奔逐于井栏间的美好少年…

萧以靖正抬手抚上一朵开得盛艳的木槿花,细致温柔如小心抚弄谁的容颜,忽听得木槿呼唤,指掌顿时一抖,受惊般迅速收回时,已不慎将那花儿拂落几片花瓣。

“木槿!”

他转身,目光凝注于她时,立时恢复了原先的冷峻沉着,连双眸都已是一惯的冷沉如夜。

“五哥,这么巧!”

木槿瞧着他,唇角有笑,却屏着声息,倾听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明姑姑已恭敬行下礼,“奴婢见过太子!”

“免礼!”萧以靖淡淡地看向明姑姑,“你们怎么会过来?真的…那么巧?”

他的眸光一转,静静地凝到了木槿身上。

冷得连身后艳丽的花色都似泛出了薄薄的霜意。

木槿心神顿时一凝,方才那股觉出危机逼近的凛意立时又浮了上来。

她没等明姑姑回答,便接口道:“有两个小宫女…用这花将我引了过来。”

萧以靖唇角一弯,弧度却冷锐如刀,“十二三岁,天真无邪,说这是舜花?”

木槿吸了口气,向萧以靖敛衽一礼,转身便要快步离去。

德寿宫乃太后所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个角落位于宫殿东侧后方,不熟悉的人没那么容易找过来;但若被人发现,只需高叫一声,这边的德寿宫,小池对面的碧池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都是警觉之人,联系到许思颜一年来不曾释去的疑心,以及因那次误会失去的孩子,几乎同时反应过来,眼前必有陷阱,正等着他们一脚踩下。

若二人不在一处,不论对方下面有什么后招,都将难以施展。

可惜,木槿虽想离去,却有人不想让她趁愿。

“皇后,皇后,可找到你了!”

方才明明正与家人殷殷叙话的慕容依依神出鬼没般从拐角闪出,气喘吁吁,神色惶急。

她的身后跟着香颂姑姑,看着亦是十分紧张。

萧以靖皱了皱眉,抬眼向另一个方向看时,却只有冰冷的墙,和一道窄窄的角门。

那角门应该久已无人出入,开着紫色小花的碧绿藤蔓沿着门密密攀爬至墙头,再加上眼前的木槿枝繁叶茂,花朵艳丽,引人注目的同时也完全挡住了视线,若不仔细观察,再看不出那边有一处角门。

门是向内开的,若他们有何不轨举止,那厢即刻便能开门质询;当然,要趁着他们动情叙话时从那里动点什么手脚,也极方便。

退路已封,来路已堵。

西风卷,几多恶云乱花枝

退路已封,来路已堵。睍莼璩晓

片刻后,大约所有人都会知晓皇后在这边“私会”蜀国太子吧?

木槿盯着慕容依依,只淡淡道:“柔妃,你不是时常病着时常晕倒吗?怎么今日这般生龙活虎,奔得比兔子还快?要不要请皇上给柔妃改个封号,叫作虎妃?轹”

慕容依依一呆,“皇后说笑了!”

这才恢复了几分惯常的娇弱纤柔。

明姑姑已恨得咬牙,却笑道:“皇后果然说笑呢!生龙活虎还是小可,重要的是忽然学了身神鬼难测的工夫可以跟踪皇后,或者顺带连千里眼、顺风耳那等妖术也学了?”

木槿懒懒道:“难道让皇上封她作妖妃?”

她边说着,边伸手欲推开她返身离去。

谁知慕容依依果已生龙活虎,迥异从前,居然咬了咬牙拦住她,甚至扯了木槿胳膊,将她往木槿花的方向拉扯簌。

萧以靖正在那边。

木槿皱眉,眸中寒意森然刮向慕容依依,“放手!”

慕容依依瑟缩了下,松了她的胳膊,兀自扯紧她袖子,秋水双眸已盈盈向萧以靖顾盼,笑道:“原来萧太子也在这里!久闻萧太子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依依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以靖冷淡地盯着她,连笑容都欠奉一枚,懒懒道:“听闻从前太子府里有几个小妾不把我妹妹放在眼里,柔妃与妹妹如此要好,应该不是那几个贱人中的一个吧?”

慕容依依脸色一白,轻声道:“太子说笑了!皇上以‘柔’字相封,无非因我虽恭顺温良,又怎敢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她又拉木槿往木槿花边去,惊异道:“这是什么花?叶子瞧着倒像是槿花呢,可这花这般美…啊!”

她忽然凄厉地痛叫出声,绝美的面庞几乎疼得扭曲,汗珠立时涔涔而下。

木槿站在原地动都没动弹,也不见手上怎么作势,已经翻过手腕,不但挣脱了她的拉扯,还抓过她的手腕只一捏…

竟在瞬间将她扭得关节脱臼。

“柔妃娘娘…”

香颂大惊,急上前要说话时,木槿指掌间轻轻一送,又将她脱臼的关节送上。

那因骨折而钻心般的剧痛顷刻间缓解。

饶是如此,慕容依依已疼得面无人色,颤着青白的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木槿闲闲道:“都说了让你放手,为何还如此殷勤?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被人害的次数多了,我可是惊弓之鸟!柔妃,可曾碰疼你了?”

这个碰得用得妙。

慕容依依好歹将门之女,被皇后轻轻碰了碰便疼得惨叫声三里外都听得见,委实不能怨别人。

且慕容太后、苏贤妃等都在附近,人人都能听得到,且人人都能看得到,甚至沿池的柳荫下,隐约已看到树荫间有人正往这边奔来的身影。

被人发现在这边与萧以靖说话那是必然的了,但众人瞩目之际想再动什么手脚却也不容易。

萧以靖已退后几步,淡漠地看着慕容依依,黑眸里的微嘲仿佛正看着一场笑话。

慕容依依美丽的眸子里已是克制不住的愤恨和羞怒,疼出来的盈盈泪光竟然没有滑落。

木槿挑着眉眼瞧她,白净如玉的面庞映着绚烂盛绽的锦绣槿花,愈发地飒爽不羁,迥然不同于素常女子的娇媚柔弱,令人见忘俗,难以瞬目。

慕容依依只觉满心愤懑之外,又多了几分嫉恨——她以为她永远只会嫉恨木槿的受宠,却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连着她的容貌一起嫉恨。

她向右踏出两步,冷冷地看着木槿,身后水色泠泠,亮得刺眼,一时模糊了她那张精致的面庞,也模糊了她眸心的颜色。

木槿正猜着这女人想做什么时,慕容依依忽然又伸出手来,竟又拉扯向木槿臂膀。

木槿岂肯容她再抓到,拂手甩开时,慕容依依却似受了重重一击,惊呼道:“救命!”

人已向后踉跄着,一头栽入池水中。

香颂惊住,随即扑到水边,高叫道:“柔妃娘娘,柔妃娘娘!柔妃娘娘落水了,快救人啊!”

不用她喊,临邛王妃林氏伴着慕容太后匆匆而来,一路已禁不住急问道:“怎…怎么了?”

木槿立于岸边向水中看时,却见慕容依依在水中挣扎扑腾,身形反而离岸边越来越远,显然不会水。

这算是…用生命来栽赃?

这戏便演得极真实了。

若非被栽赃的是自己,木槿简直要为她击节称赞。

身后人影一闪,却是萧以靖跃入水中,利落地托起慕容依依,送到岸边。

香颂和慕容太后身后随行的宫人早已奔过去,连拉带扯把她救上岸来,连声唤道:“娘娘,娘娘!”

慕容雪惊怒道:“怎么回事?”

慕容依依湿淋淋地躺在母亲怀里,脸色雪白,呛咳得似要将心肺都给吐出来。

她手指雪白,颤抖着指向木槿,双眸黑幽幽地看着她,一脸的又惊又惧,哑着嗓子道:“皇…皇后…推…”

萧以靖已湿淋淋地跃身飞上,冰冷的眸子霜雪般向她脸上一划。

慕容依依惊恐,顿时畏怯地瑟缩了下。

西风卷,几多恶云乱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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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亦被萧以靖看得一僵,待要说话,又闭了口,拿帕子擦着慕容依依脸上的水迹,说道:“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娘亲带你去换衣裳…”

慕容雪已喝向香颂,“究竟是怎么回事?”

香颂慌忙跪倒,哭道:“奴婢眼拙耳背,一时没看清,刚刚仿佛是…柔妃娘娘和皇后娘娘起了点争执…”

她跪在那里缩成一团,亦是恐惧不堪。睍莼璩晓

当日木槿刻意立威,无人不知皇后狠辣,香颂虽是太后所赐,也只能乖乖替皇后办事…

于是,现在有话也不敢说,惟恐行踏踏错招致杀身之祸轹?

慕容太后皱眉看向木槿,“槿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槿笑道:“儿臣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今日柔妃跟得了失心疯似的对我又推又拉,我还没问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吃错了药,她便自己跳池水里去了!”

慕容依依胸口一堵,咳出来的水差点没变成血。

她蓦地叫道:“是…是皇后推的我!是她推的我!”

萧以靖正不紧不慢拧着衣角的水,听得她这般说,倒也未露讶异之色,只是那对黑眸却淡淡扫向池水,倒似在思量着能不能把她扔回去。

慕容依依的眼睛余光已瞥到那边快步而来的几个身影,越性哆嗦着嘶声叫道:“是皇后!皇后方才在抱怨萧太子,当年不肯留下她,如今不肯带她走,在吴都磨蹭着又能怎样…我听着不对要走时,皇后不让我走,一怒便把我推水里了…羧”

她鼓足勇气般一下子说完,便软倒在林氏怀里失声痛哭,朦胧的泪眼看向已近在咫尺的素袍男子。

来的人竟是许思颜和临邛王父子。

许思颜脸色本就不大好看,刚赶过来便听慕容依依如此说,眉心更是皱了皱。

众人上前见礼时,许思颜淡淡道:“免礼吧!谁能告诉朕,好端端太后请一家人喝喝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他的眸光深深,从木槿面庞一扫而过,却落于萧以靖身上。

萧以靖一身深透,若换个人早已不知怎样狼狈。但他风骨清贵,自有一份超脱之气,看着居然不失风采。

见许思颜看向他,他唇角微微一弯,“臣也想知道,柔妃娘娘这是在唱的哪一出。”

他瞧向哭得不能自抑的慕容依依,说道:“你方才不是还夸我文武双全,硬拉着皇后欣赏木槿花。皇后疑你居心,说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还不肯放手…怎么一会儿又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