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无所谓,“若不曾传出这些话来,也会有别的事。不妨,无非见招拆招罢了!”
许从悦听得心头微悸。低眸瞧她时,因着近月的劳累悲伤,她清瘦了许多,此刻看来很是憔悴。但她双眸愈发地大而亮,似阳光下的两泓清泉,明澈澄净,却纤毫毕现地映着外界的一人一物。
此刻,那双灵动得令人魄动神驰的眼眸正奇怪地凝望着他。
她问:“急着喊我出来,就为这事儿?”
许从悦便无奈,“那边人多,我不方便细说。你觉得小事么?我怎么听着捏把冷汗,头都疼了起来?”
木槿啼笑皆非,“这有什么好头疼的?太后不喜欢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况我也从不喜欢她,便是日后传出我与她闹出什么来,大约也不足为奇。”
许从悦叹道:“你倒是想得开!可不论是皇上,还是我,都不愿看到你和太后闹出什么来。”
他自童年被带入宫中,和许思颜一起在宫中长大,虽不敢称与慕容雪情同母子,但情谊深厚那是必然的。木槿与他相识不到一年,但几番际遇,也可称得生死之交。许从悦重情重义,她们若起了争执,许思颜固然头疼,他也未必好过。
木槿明知此理,遂道:“她是长辈,是母后,招惹了她,我还得背负个不孝的恶名,哪会主动闹她?若她肯敬我一尺,我萧木槿必敬她一丈,把她供起来孝顺也不妨。但我瞧着没那么容易。今儿把粥泼在我身上,谁知下回会不会换成别的什么往我脸上泼?”
许从悦忙道:“你多虑了,太后性情甚是和顺,哪会做出这等事来?”
一旁的明姑姑哼了一声,不声不响走到稍远的地方去了。
显然是听着不以为然,懒得听下去,只碍于许从悦身份,不好当面驳斥而已。
许从悦一张如花俊颜,倏地绯红如霞。
木槿安慰道:“嗯,黑桃花你说的有理。太后心胸宽广,贤良和顺,哪里会往我脸上泼东西?原是我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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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从悦还未及转过笑脸来,便听木槿继续道:“太后决计不会明着与我为难,而且改天必会为今日之事和我赔礼。夹答列晓那时起我便得好好当心了,她笑嘻嘻的时候,多半背后已经一刀子捅过来了!”
“…”
许从悦现在便开始有些心惊胆战了。
他虽这般劝着木槿,但毕竟在宫内外待了这许多年,他怎会对慕容雪的手段毫不知情?
看不见的刀子,原是最可怕的。
他说不清自己在为慕容雪担心,还是为这位年轻的皇后担心,只是忽然间便有种抱头逃窜的冲动。
但他终究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木槿的手,低声道:“莫怕,真有刀子捅你时,我帮你挡着!”
指掌间有温柔的触觉,感觉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却绝无轻薄之意榛。
木槿便没来由地眼底一阵潮湿,连这些日子哭得枯瘠的心头都似被一道清泉徐徐润过。她弯了弯唇角,轻笑道:“怎么?后悔当日劫了我,看我如今当了皇后,怕我报复,赶紧儿过来表忠心了?”
许从悦“噗”地一笑,很夸张地向她躬身一礼,“是啊,从前微臣多有得罪,还望皇后娘娘大人大量,多多海涵!”
木槿咳了一声,亦趾高气昂地负了手,粗着嗓子说道:“既然雍王诚心悔改,本宫自然也得给个面子。若你拿三斤亲手焙制的葵瓜子来,我便大人大量,原谅雍王殿下!”
许从悦扶额,“我亲手焙制的葵瓜子…”
作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近支皇亲,他这辈子连厨房的门往哪边开的大约都不知道,更别说煮饭烹调了。夹答列晓至于葵瓜子,难道不是向日葵的花盘里剥出来晒干就能吃的么…
木槿见他那傻眼样儿,不觉失笑,拍拍他的手道:“你放心了,黑桃花。我知道你处在太后和我之间为难。不仅你,思颜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便是冲着你们,能忍的我也忍了,凡事让着她就是。仪”
许从悦眸光便更见明亮,在阳光下灼灼地映着她这些日子难得一见的笑容。
木槿记挂着萧以靖只怕快要到长秋殿了,正欲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时,忽听明姑姑咳了一声。
二人情知有异,忙端正了神色,略略分开些距离,才转头看去。
却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抬眼瞧见木槿,才似松了口气,急行礼道:“拜见娘娘、雍王殿下!”
明姑姑已认出是长秋殿常在一旁侍奉的小太监吕纬,忙问:“什么事?”
吕纬道:“皇上邀了蜀太子在流香小榭喝茶,请娘娘这便过去。”
木槿纳闷,“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许从悦眸光一闪,已笑道:“这边便就靠近长秋殿,虽偏僻了些,也时常有人来往。何况这宫里,还有事瞒得过皇上?”
吕纬干干一笑,“方才蜀太子致祭时,皇上问起娘娘,就有人回禀说,看到娘娘在这边了!”
木槿忙道:“蜀太子已经祭奠过大行皇帝了?”
吕纬道:“是!皇上亲自陪着的,祭完并未耽搁,径往太掖湖那边去了!”
他觑向木槿,笑容里有三分谄媚,低低提醒道:“因有人说,娘娘正和雍王殿下紫藤花下说说笑笑,皇上看来…有些不高兴。”
听得这话,木槿便知有人刻意挑拨,叹息着看向许从悦,“从今后,大约很难消停了吧?”
许从悦亦觉尴尬,忙道:“那你快些去吧!回头我会和皇上解释。”
许思颜视许从悦如嫡亲兄弟无异,许从悦若为缓和太后与皇后矛盾约出木槿说话,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过,这一两年间许思颜醋性见长,眼见连萧以靖来了,木槿都能跑开和许从悦单独相见,一时醋迷心窍,也就难免心中不悦了。
一想起萧以靖,木槿心头又砰砰跳得激烈,忙深吸了口气,急急道:“好,我走了。”
她遽然转身,带了明姑姑跟着吕纬匆匆离去。
相比许从悦,萧以靖更是横亘于她和许思颜之间的一根刺。即便顶着兄妹的名分,为了避开嫌疑,日后都不可能有多少机会相见。
如果她未来的岁月注定会这样富贵尊荣却不得不步步为营地走下去,那么,他们很可能见一面,便少一面。
她不想如夏欢颜和许知言一样,一朝分离,便海角天涯,天各一方,至死都没能再好好见上一面,更没能说上一句话…
读了多少年的老庄,她深知得失随天,顺逆从容,才能心地通透,潇洒自如。
但世间之事无一不是说易行难。
总有一段年华,是时光滑过岁月无法抚平的情殇;总有一个人,是日渐沧桑的生命里抹除不掉的隐伤。
算不算是爱呢?我也不知道-
许从悦看她拐过一道弯,不见了踪影,尚有些恍惚。
紫藤花累累地垂挂,明明很寻常的花朵因积作了一场盛大的花事而明媚动人。
更明媚动人的,是眼前依然飘忽着的伊人的倩影。
她是紫藤花海里最美的一道风景,她也是他生命里最美的一道风景。
而他在她心里呢?是偶尔遇到却懒得折下的一枝黑桃花。
他抬手,肌肤上宛然有她触碰过的体温。
微暖,如细细的绒羽,一下一下轻挠于心口。
艳丽的面容便泛出极苦涩的笑。
他侧头招呼远远避开的自己的随侍小太监,“走吧,回长秋殿。”
这时,他才回过魂来,感觉有些不对。
“咦,皇上搞什么鬼?不是不想让木槿见萧以靖,才叫我约出木槿拖住她?怎么自己又喊她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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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香小榭依太掖湖而建,每逢夏日,许知言最爱带木槿在这边用膳憩息,为的是临湖凉爽,又可临风赏荷。夹答列晓
如今许知言已逝,再无人携着她缓步而来,下一局棋,品一壶茶,为她预备多多的美食,盼她早日为皇家诞下麟儿。
走到小榭前,木槿依稀又似听到父皇温和的低语,不由顿下脚细细倾听,却只听到清风吹动檐马,清脆的丁铃声仿若萦着寂寞和凄凉。
廊前悬着的素白纱灯无声摇曳,更觉门庭冷落,万籁俱寂。
木槿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连忙忍了,哑声问道:“皇上呢?”
那边已有侍女过来行礼,“和蜀太子在里边用茶呢!”
木槿掌心捏出汗意来,尽力调匀了呼吸,却不由地加快脚步奔了进去。
一踏入门槛,便觉屋内熏得极香。
她哭了两日,本已鼻塞气哽,此刻都能觉出那往日熟悉的龙脑香和檀香因太过浓郁而有些刺鼻,忙道:“把窗扇开一开。这临池的屋子,借点天然荷风的清香便罢了,谁让熏这些了?”
小宫女惶恐,“姐姐们都在长秋殿帮忙,榭中好几日没收拾,奴婢见有客来,才赶紧…榛”
木槿懒得理她,顾自踏往里间。
明姑姑却皱眉低训那小宫女:“这是哪个姑姑教出来的丫头?娘娘的吩咐,也有那么多的话?”
木槿已行至里边,却觉那香气愈浓,扑得她一阵眩晕。夹答列晓
而定睛看时,屋内空空如也,哪来的人影?
她心知不妙,连忙屏了呼吸转头看时,正见那小宫女抬手劈于明姑姑后背,明姑姑一歪身已倒了下去。
“明姑姑!也”
木槿大惊,扬手便两枚钢针飞向那小宫女。
小宫女分明是个高手,居然闪身避开一枚,另一枚却迅捷扎入她肩头。
木槿还要上前擒她时,那眩晕感已愈发剧烈,连手足都开始无力,这才恍然大悟。
熏香中有毒,且气味应该与龙脑香或檀香类似。木槿懂得些医术,对于香的辨识度很强,但这两种香是许知言生前最爱用的香,她早就闻惯了,心里便没那么防备。
何况,若说这世间还有人可以影响到木槿心智判断的话,萧以靖无疑可以算上一个。
她到底疏忽了,居然着了人家的道!
将手探往腰间荷包试图去寻解药时,却摸了个空。
一身斩衰丧服,循礼根本不能戴那些佩饰珠钗,又哪来的荷包,哪来的解药?
“好算计!”
她咬牙切齿,狠狠一脚踹上那小宫女,正待冲出去时,吕纬已经出现在眼前。
再没有半分原来的谄媚和恭敬,他持着一柄利匕,沉着脸向她刺来。
木槿再次被逼入那迷毒浓郁的内室,连忙将手探向腰绖内,要去拔她的软剑时,腰后又被人踹了一记,而那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再也无可抵挡,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知觉。
又见阴谋
许从悦返回长秋殿时,萧以靖已经拜祭完毕,正被许思颜亲自送出。
木槿的侍女秋水、如烟正不时探头向外张望着,模样有几分焦虑。
她们自然知道木槿想见萧以靖,便是有急事,也不可能在外呆太长时间。可恶许思颜根本不想让萧以靖待在长秋殿等候,很快便令礼官引他出宫,——若出了宫,再想入宫与木槿见面,有掌握绝对权势的新帝阻拦,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而许从悦见状已然心惊,连忙奔过去,问道:“皇上,你不是去流香小榭了吗?”
许思颜见许从悦这么快返回,抬眼又未见木槿,不由挑眉,“流香小榭?”
许从悦一窒,“方才有内侍传皇上口谕,让皇后去流香小榭,说皇上和…萧太子在那边候着。”
许思颜道:“没有…”
忽见许从悦变了脸色,顿时心口一沉,“皇后去了?”
许从悦忙道:“我这便带人去流香小榭。皇后身手不凡,人又机警,想来一时不至于有事。”
许思颜不答,沉着脸大步奔向流香小榭,一路快速吩咐道:“传旨,封闭所有宫门,禁一切人等出入。即刻调禁卫军前去太掖湖,预备搜捕逆党!”
逆党,自然不只一人。
木槿并非那种娇滴滴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女子。即便以武力而论,三五个寻常莽汉根本近不了她的身,只有让她祭剑的份儿。若想骗过她并设计她,绝不会只有一两人就能办到的。
而且,这些人懂得攻心为上,并深知木槿弱点…
若见的是其他人,或许她还会多多思量;可见的是萧以靖…
许思颜说不清是惊是气还是怒,冷着眉眼克制着不去看萧以靖。
萧以靖已静默无声地紧随在他身后。
礼官奉旨送萧以靖出宫,但显然已经被这位尊贵的太子彻底无视了。
“太子,太子…”
他连唤数声,见萧以靖听而未闻,硬着头皮要拦到萧以靖跟前时,也不知怎么回事,猛地膝盖一疼,已经摔于地上。
而萧以靖已带着随从走得远了。
许从悦耳目敏锐,一眼便瞧出是随在萧以靖身后的那名侍卫出的手。度其力量和巧劲,其身手只怕不在孟绯期那个怪才之下。
他低头向那礼官道:“算了,回头再送萧太子出宫吧!”
谋中谋,琼林玉殿风波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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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官便松了口气。2
若得雍王发话,便是事后依然会被问责,也不至于被责罚得太过严厉。
而许从悦早已冷汗淋漓。
若木槿真的出事,第一个被问责的,应该是他才对。
竟眼睁睁看着皇后被人诱走了…
流香小榭早已空无一人榛。
门窗大敞着,尚有龙涎香和檀香沉郁的香味在空中缭绕。
王达急寻附近宫人时,半晌才有两个粗使的宫女跑出来,战战兢兢伏地答道:“自大行皇帝生病,就没来过这边屋子,故而宫人大多被调去了别处。近日连余下的人都已传在长秋殿帮忙,只留了我们两个看屋子。因闲来无事,奴婢们方才在湖边绞水草,未曾留意这边。”
王达恼道:“看屋子就看屋子,看到湖边绞水草去了?”
虽然很勤快,但这回她们的小命只怕会因为这勤快莫名其妙丢了。
许思颜手足发冷,只努力迫自己镇静下来,留心观察四周,遂立刻觉出了熏香的异样。
“既然久不曾有人来,怎会突然熏香?医”
而且熏了极贵重的龙涎香…
他正要走近香炉查看,忽闻萧以靖清清淡淡道:“木槿已经受伤了,或者中了毒…”
转头看时,萧以靖正从窗棂边拔出一枚钢针,凝神看了一眼,说道:“以她的身手和出针的方位,不该只没入窗棂这么一点。夹答列晓”
许思颜已揭开青铜博山香炉,以袖拂动残香轻嗅,顿觉微微眩晕,忙将其掷下,低喝道:“有毒!”
萧以靖忙奔过来,以一方汗巾拈起残香,揉碎,细辨片刻,说道:“有龙涎香,但应该和了静髓香。静髓香是天下奇香之一,香味与檀香相似,用得好亦可治病救人。母后当年曾觅过静髓香和其他一些迷香回来研究,木槿那时尚幼,手快取了些玩耍,曾把自己迷晕过去,后来母后便不许她靠近那些药了。”
他顿了顿,断言道:“她应该不认得这个香,但母后给她的清心药丸可以解去这迷毒。”
许思颜立时明了他的言外之意,皱眉道:“重孝在身,她随身没带那些东西。不过她的软剑倒是从不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