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的面庞发白,小巧的耳垂却泛出浅浅的樱红。

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轻笑道:“没事,仿佛看到一个蜀国的熟人,应该是看走眼了。”

许思颜沉吟,“蜀国的熟人?你所认识的蜀人,非富即贵,无事大约不会跑这里来吧?”

蜀国名义上是吴国属国,但连着三代帝王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地域虽小,已颇是富饶,于许思颜看来,早成尾大不掉之势。但前有两国帝后交谊非浅,又有吴蜀联姻在后,不出意外的话,如今安宁友好的局必会继续下去。

再则,当年蜀国国主萧寻与吴国临邛王慕容启合兵,逼得闵西的北狄居峌王诛杀权相,膝迎求降;如今闵西、闵东之狄人虽已合作一处,但居峌王依然是北狄之主,算来蜀国与北狄结下的仇恨,比之吴国有深无浅,便是蜀国有人前来高凉,也绝不可能对吴国不利。

问题是,蜀国的贵人,跑高凉来做什么?

木槿见许思颜皱眉,已展颜笑道:“大约是我看走眼了。且也不是什么贵人,瞧着像蜀宫的一个侍卫。”

许思颜道:“想来此人年轻英俊,高大威猛,方能入得了我们木槿公主的法眼,隔了三年犹自念念不忘。”

木槿“噗”地一笑,“那是自然。我们蜀国人杰地灵,专出俊男靓女,就没一个不俊的!”

许思颜便怅然,“那你必定不是蜀人。”

“…”

木槿揉揉自己的圆脸,愤然袖手而去。

许思颜大笑,“丑女人,等等我…”

而沈南霜犹在和掌柜讨价还价,买不买都得先把那个被木槿打碎的琉璃马儿的钱给付了。

即便许思颜再怎么笑话木槿丑呀胖的,也不能摧毁木槿一心奔向美食的坚强决心。

下一站她直接去了一家酒楼。

本有单独的雅间,但许思颜反而在二楼的最热闹处落坐,却是方便耳听八方,多观察些高凉民情民心。

看在沈南霜一路勤谨的份上,木槿也不在意她在下首落座,把自己买的东西要来赏玩着,不忘向正点菜的许思颜道:“近日排骨吃腻了,鸡鸭也有些烦,若有狍子肉、鹿肉之类的野味可以要几份,不要红烧了,清蒸或油炸都行。”

许思颜磨牙,“好,你不怕肥死,我也没意见。咱府里不在乎多养头猪!”

他果然点了整只的烤果子狸、清蒸狍子肉,还加了份新制的鹿脯,再为自己点几样时蔬;两名许思颜的近卫则坐于稍远处,自行要了酒菜,边吃边留心查看周围动静。

木槿虽点了一堆美食,但真动筷时,却也吃不了许多,低头弄着新买的绢花沉吟,竟似有些魂不守舍。

许思颜诧异,正待嘲讽两句时,忽听旁边席上琵琶声起,有女子婉转唱道:“持杯摇劝天边月,愿月圆无缺;持杯复更劝花枝,且愿花枝长在,莫离披…”

声音清越动听,虽是持杯祝酒,却隐含愁意,如春日花落如雨,美人低鬟拾花,悲不自禁却又不欲人知。

许思颜不觉抬头看去,却是一卖唱女抱着琵琶,坐在旁侧一只鼓凳之上,十指纤纤如玉,轻拂弦上,便浄淙悦耳的乐声流水般淌泻。

那女子身着浅紫纱缎衣裙,质地尚算上乘,只是已经旧得泛出灰白,瞧来有些年月了;头上戴着笠帽,帽沿垂下一圈霞粉色轻纱,将五官笼住,只在末端露出黑绸似的一截乌发,舒徐地飘滑在盈盈一握的柳腰间。

虽不见容貌,但她整个人给轻纱裹得恰似雾里红妆,愈发袅娜风流,更有种说不出的风情韵致。

许思颜便叩叩桌沿,叹道:“木槿,看到没,这才叫女人!”

木槿头也不抬道:“这叫卖唱的女人!”

“…”

说得准确到精确,瞬间毁掉眼前美好到梦幻的琵琶女。

许思颜叹道:“真不敢相信你这样的世俗女人居然会弹琴。你到底会不会欣赏?”

木槿便怜悯地看着他,“大狼,你居然会欣赏这样的音乐!楼大哥每日对着你这样的大俗物,还得装作敬重有加,怪不得会怄得三天两头生病…”

许思颜觉得他快给怄得生病了。他决定不理她,专心听美人唱歌。

只听那霞影里的美人唱道:“持杯月下花前醉,休问荣枯事。此欢能有几人知,对酒逢花不饮,待何时…”

那席上便有个紫色祥云纹锦袍的男子豪声笑道:“对酒逢花,当然要饮!只是小娘子可否陪大爷们饮一盅?”

美人垂着头,低声道:“爷,我不会饮酒,只卖唱。”

紫袍男子道:“今日这酒甚淡,比水好不了多少,小娘子饮一盅又何妨?”

他丢了一锭五两的银子在桌上,大笑道:“若小娘子饮一盅,这个便归小娘子了!”

席上尚有其他三四个男子,闻言已在起哄道:“饮,快饮!”

美人似很犹豫,柔白纤嫩的五指颤抖着,慢慢伸向那五两银子,然后飞快地攥住,捏紧,拢到自己的袖子里。

“好!”

紫袍男子击掌,旁边便有男子捧来个花梨木的酒盅,比寻常的茶壶还要大,——乍看简直是个小小的酒桶。那边便有人奉上酒壶,差不多倾了两壶的酒,才勉强算是满了。

“小娘子,请吧!”

紫袍男子做了个手势,捋着胡须笑得一对鼠目眯了起来,看着竟有几分狰狞。

美人便又迟疑,从许思颜他们那桌看,甚至看得到她背脊轻微的颤意。

但她没有犹豫太久,便决绝般捞过那大酒盅,轻轻撩开面纱一角,便要从下方将酒盅放到唇边。

“慢着!”

紫袍男子忽喝住她,站起身笑道:“不让我们瞧见,怎知你是真喝了还是假喝了?”

美人低低道:“妾身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骗各位爷。既然应了,必定将这盅酒饮尽。”

紫袍男子笑道:“不对,我们既不能瞧见,若你偷偷倒掉,或者悄悄泼洒在衣衫上,我们又怎会知道?”

旁边那些男子开始还只是口中调笑,待听得紫袍男子的话,神色越发委琐,哄笑着甚至开始动手推搡那女子。虺璩丣晓

“来,让咱们看看是真喝还是假喝…”

“天知道呢,看这纱罩得那么严实!”

“何止纱罩得严实,你看这胸,真有那么大,还是缠着许多层好藏酒?”

食客们都已注意到这桌人,但瞧瞧那数人打扮,却再无一人敢上前说话的嫘。

善良些的闷头吃饭当没看到;恶劣些的越性停了杯著,看戏似的围观着。

这群人不仅衣饰华贵,腰间更佩着刀剑,一看便知非富即贵,很可能是哪位武将的亲友,或本身便是朝中有职衔的。

“啊——轲”

忽然那女子带了哭声的惊叫,却是纱笠被趁乱打掉,她慌忙去挡住脸颊,单手便持不住那硕大的酒盅,被拉扯之时已跌落下来,酒水洒了满衣裙。

而那些人瞧见她的脸,倒也一时寂静下来。

许思颜等趁着那女子背过身闪避那些人追随的目光时,倒也看清了她的模样,心中俱是一凛。

那女子眸如秋水,肤如凝脂,本该是个盛颜仙姿的大美人,可两边面颊却被划开了数道深深的刀口,此时尚未痊愈,暗红的刀口翻出,蜈蚣般爬在脸上,狰狞得可怕。

“是…是徐渊那个毁了自己脸的闺女!”

忽有人高叫起来,带了不由自主的惊悸和惧怕。

那紫袍男子的笑容已冷了下来,“原来你就是徐通判那位绝色女儿呀?叫…徐夕影,对不对?”

徐夕影已经面露惊恐,匆忙将那锭银子放回桌上,叫道:“我还你们银子,我…我不喝酒了…”

紫袍男子便笑道:“要走也容易,既然不喝,需将洒了的酒赔给我。这酒也不算贵,但两壶总要一两银子吧?徐家小姐,先取一两银子给我可否?”

徐夕影张皇地看着眼前逼过来的人影,慌乱地在袖中掏摸着,便见有几个铜板蹦落下来,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木槿依然玩着绢花,却在绢花下方藏起两枚钢针,冷眼瞧着情势的发展。

场面已有些失控,本来调笑着的无赖男子越发过分,大庭广众之下,开始对她胸部和腰部探去。

高凉尚武,食店们总有几个有点血性,瞧着这等行事着实无耻,便有些跃跃欲试。

恍惚间,不知谁在叹息:“徐渊不知死活,连朝廷的赈灾款项都敢挪用,不知害了多少灾民,女儿沦落至此,也是报应!”

那边已经涌动的热血便平息下来。

徐夕影的前襟已被撕下大幅,低低的呜咽转作凄厉哭叫,眼看便要在那一众恶徒的纠缠下当众出丑,声名尽毁。

木槿瞧向许思颜,却见他似在思忖着什么,一副神游物外的模样。

她不觉暗暗纳闷。

如此大好的英雄救美人的时机,他竟不打算掌握吗?

又或者,因为这美人已经毁容了,不再依依可人、姗姗动人,故而不值一救?

正想着飞出手中钢针先教训教训最过分的那二位时,只听旁边一声清叱,却是沈南霜飞身而起,剑色光曜如虹,直逼向那群男子,迅速扯出了徐夕影。

只闻沈南霜怒斥道:“便是徐家天大的罪过,自有朝廷出面处置,几时轮得着你们这群宵小仗势欺人,凌辱弱女?”

那些“宵小”开始略略慌乱,待见得来者是个容色绮丽出众的高挑女子,已经回过神来,笑道:“哪来的小娘子,这是充的哪门子英雄豪杰?真要帮这罪女时,不妨代她过来喝一盅,咱们便饶过她。”

一边夹着些粗话讥嘲,一边竟也已亮出兵器向沈南霜冲去。

如此光天化日之下,耍刀弄剑竟全无顾忌。

沈南霜将徐夕影奋力一推,推到许思颜身侧,说道:“徐姑娘,可求我们公子爷庇护!”

而那些人的刀剑已经毫不客气地向她身上招呼过去。

木槿觑着两个最凶猛的,用袖口和手中绢花略挡着些,暗暗将钢针弹出。

两人惊痛大叫时,沈南霜的利剑也袭过去了…

趁着她暂时不至于落败,木槿看向许思颜。

许思颜已将徐夕影拉到身后,然后居然也盯向木槿。

四目相对相持片刻,木槿绽颜一笑,“看什么看?你虽生得比我好些,可眼睛没我大!”

许思颜叹道:“萧女侠,南霜未必打得过他们呢!”

木槿才知他居然也在等着自己出手救人。

想看看她的实力吗?

她便笑得眼角弯出温柔如月牙般的弧度,连眼睛里的晶亮都似月光清澈。

“那就请大狼出手或出口吧!”

出…出口?

许思颜磨牙。

还真把他当狼了?

那群激怒的恶徒已经突破沈南霜的防线,奔袭向许思颜身后的徐夕影。

木槿优雅地擦擦嘴,收拾好自己买的绢花、团扇等物,轻轻松松地提在手中,施施然地从许思颜身畔走过。

彼时,许思颜已将徐夕影推得更远些,提过脚下板凳和那些人动上了手。

两名亲卫愕然片刻,一齐提刀冲了上去帮忙。

-寂月皎皎首发

木槿在酒楼外转了两个圈,才见许思颜推开围观的食客和闲人,拖着徐夕影奔了出来。

木槿笑嘻嘻地瞧着他,露出两排洁白如玉的贝齿。

许思颜瞪她一眼,扶了扶自己在打斗中歪了的玉冠。

不过片刻,沈南霜也奔了下来,轻声道:“他们俩应该搞得定,咱们不宜招摇,还是先离开吧!”

许思颜道:“不招摇也招摇啦!只怕半个时辰后,那些老狐狸们都该听说这事了!”

沈南霜便垂了头,低低道:“太子殿下,我知道是我冲动了。可我实在看不得这种事儿…”

她抬眸看着许思颜,眼底又有氤氲水雾,神色极诚挚。

他是她的太子,她的主上。当年他懂她,如今更该懂她。

许思颜果然轻轻笑了笑,“我没怪你。这些无耻之辈,本该多多教训。”沈南霜掩了她的唇,低声道:“妹妹别急,到僻静地儿再说!”

她拉了徐夕影,随了许思颜、木槿一齐奔离酒楼,拐入近处一个僻静巷子。

瞧着附近无人,徐夕影便一头跪倒在地,额头叩到石板咚咚作响。

“民女徐夕影叩见太子殿下!民女之父、高凉通判徐渊冤枉!求太子作主!求太子伸冤!”

许思颜颔首,伸手将她扶起,说道:“我本微服出行,不用如此多礼。你且起来,如有冤情,寻个地儿静静告诉我罢!”

徐夕影含泪道:“论起家父冤情,其中仿佛涉及颇多利害关系,本来民女一家万无生理,因朝中有人作保,这才留得微贱之躯。民女于此事只是略略知晓,欲知详细,还需问得家父。”

“可家父经此一劫,如今重病缠身,不得不寄身在前方不远处的城隍庙。因被抄家削职,无钱医病,民女被迫抛头露面,盼讨得些微钱银为家父抓药。既蒙太子垂问,可否请太子移驾诚隍庙?或者太子留下住址,稍后民女扶家父过去相寻。”

许思颜现住在泾阳侯府,虽算不得龙潭虎穴,但对于那个病得起不了身的徐渊来说,只怕不比阎罗殿好多少。

他略一沉吟便道:“横竖这会儿我也正闲着,便陪你走一遭吧!”

徐夕影忙叩头道:“谢太子!”

她虽有欢喜之色,说完了却又已落下泪来,渍在脸上尚未痊愈的深深伤口,想来该是极疼的。而方才重重叩头,额上早已破皮,正缓缓渗出血珠,眼看便要青肿上来。

原来举城闻名的绝色美女,如今这般落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只怕也会暗生恻隐之心。

许思颜暗叹一声,转头问向木槿:“你也一起去瞧瞧?”

他原以为木槿决计不会放弃这个看热闹的机会,谁知木槿回头向来路看一眼,答道:“我需回去瞧瞧那两名亲卫怎样了。再则,我买的这些物什也沉了,拿着不便。回头我和那两名亲卫就在咱们方才路过的那家茶馆等着你们罢,我还要再顺路再逛逛,瞧瞧有没有好玩的东西呢!”

“…”

许思颜默默扫她一眼,“好吧,你自己小心,把亲卫带在身边,别给人劫了财…”

他扶起徐夕影,示意徐夕影前面带路,边前行边轻笑道:“我如今可算发现了,姿色平平还是有点好处的…”

他并未说完,但言外之意连徐夕影都听懂了。

木槿姿色平平,行在路上就比美女们安全多了:不用担心被人劫色。

徐夕影便不觉多看木槿几眼,虽能觉出她的地位远比出手救她的沈南霜高,却再猜不出她到底是何身份。

木槿也不在意,待他们行得稍远,取出个竹哨来,吹出一长一短的两声哨音,便见暗中保护的顾湃奔了过来。

“就来了你一个?”

“嗯,问过成大哥,说太子只打算在城里四处转,跟的人太多反而惹人疑心,所以他们那边也只让两名近卫跟着。”

如今那二位正在为许思颜英雄救美之事善后呢,估计现在兴许还正打得欢畅,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木槿沉吟道:“我回酒楼看看,你跟着太子去城隍庙那边盯着些。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公主你…”

“公主我想继续去看热闹,顺便看看有没有瞎了眼的往我剑上撞!”

木槿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不找别人麻烦就好了,别人找不着我麻烦。”

顾湃只得应了,正要往城隍庙那边飞奔时,木槿忽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