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迟海愣了下,这个黄诚为人奸诈贪婪狠毒又睚眦必报,如今失去了儿子,人看起来更不正常了。

黄诚将手巾扔在桌子上。

“看来郁大人最近的日子过的还不错,还有闲情跑我们京都来。”他说道。

郁迟海顿时苦笑。

“黄大人,我们日子要是好过,我也不会冒着这么大危险跑来这里了。”他说道,“不瞒您说,我来之前在家里丧事都办过了。”

“危险也不大嘛,你还不是来到这里了。”黄诚说道。

郁迟海再次对着黄诚施礼。

“这都是托黄小大人的福,黄小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虽然人不在了,他留下的人脉还都帮着我们,要不然我真的走不过来啊。”他说着抬手拭泪,“只可惜没能亲见黄小大人一面。”

黄诚看着他。

“你是在威胁我?”他说道。

郁迟海在几案前坐正身子,俯身。

“不,黄大人,我是在哀求你。”他诚恳的说道,抬起头,“我们的日子真的不好过,马上就要入冬了,也是正因如此才不得不来贵境借一点米粮好过冬,真是无心挑起征战啊。”

两座府城,几百百姓死伤被掠,一多半的房屋被烧毁,在他说来就是借点米粮。

黄诚摇摇头。

“蛮人真是无耻啊。”他说道。

“黄大人,我们是真心实意来请求您的,马上就要入冬了,成国公这样追杀我们,我们真是过不下去了。”郁迟海垂目苦声说道,又再次抬头,“我们真心求和,前两次的事我们可以补偿,只要两国能重归于好。”

补偿啊,黄诚捻须笑了笑。

“成国公只怕不想要啊。”他说道。

“成国公毕竟是成国公,这大周的天下,不是还是皇帝陛下的吗?”郁迟海说道,“不是说皇帝陛下最仁善,难道陛下不想国泰民安,愿意看大家征伐之苦吗?”

黄诚面色一沉。

“我们的陛下轮不到你这小儿来论是非。”他说道。

郁迟海立刻俯身。

“我错了。”他说道。

室内再次一阵沉寂,远处隐隐有更鼓声传来。

“你们想要两国重归于好?”黄诚说道。

“当然。”郁迟海立刻抬头毫不犹豫的说道,将右手按在心口,“我们真心实意的,还请黄大人向陛下转达。”

“这个我转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怎么做。”黄诚说道。

郁迟海脸上露出笑脸。

“我们会让陛下看到诚意,我们愿意割让两郡。”他说道,又拿出一张礼单在几案上推过去,“而这些则是我们给大人您的诚意,已经送到贵府了。”

黄诚看也没看递过来的礼单,拿起几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

“我老了,酒吃不得,肉咬不动,穿不惯了绫罗,踩不动皮靴,这些阿堵物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他说道。

郁迟海又拿出一个礼单推过去。

“黄老大人高风亮节人人皆知,只是也该为儿女们着想。”他诚恳说道,“黄小大人不在了,他的妻妾子女还要过活啊。”

听提到儿子,黄诚的神情几分哀伤。

“都是有儿有女的,也都是他人的儿女。”他说道,“古来征战几人回啊。”

郁迟海忙向前倾身连连点头。

“黄大人,他成国公妻儿双全又安稳,哪里知道这骨肉分离阴阳相隔的痛。”他眼中含泪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他为了他的功,踩的可是大周子女,我金人子女的枯骨啊。”

他说着俯身在地呜呜的哭起来。

“我那三儿都已经上战场了,我这把老骨头真恨不得替他们去啊。”

黄诚看着他几分不忍。

“你都这地位了还要送子上战场啊?”他问道。

“我大金哪里如你们大周这般地广物丰人多,如今被朱山逼迫的,别说我们了,皇子王爷们都不得不披挂征战。”郁迟海说道,抬手拭泪,“刀枪无眼,战场混乱,谁还顾得了谁,已经好几个皇子受伤了,皇子们都受伤了,我的儿子们…”

他说着又掩面俯身在地。

“不知道我这回去之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们。”

黄诚一脸同情,抬手示意。

“郁大人啊,节哀。”他劝道。

劝了两三次,郁迟海才起身。

“失态了,黄大人见笑了。”他掩面说道。

黄诚给他斟了一杯茶,顺手将礼单放到一旁,将茶杯推过去。

“都是为人父母的,我懂。”他叹气说道。

郁迟海再三道谢接过茶一饮而尽。

“你们真想两国重归于好?”黄诚沉吟一刻问道。

郁迟海忙放下茶杯。

“大人,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何必千山万水的过来。”他诚恳又迫切的说道,一面又拿出一张文书,“您看,这是我皇帝陛下的印信…”

他要递过去,黄诚却没有接。

“既然如此,那就看你们的诚意了。”他说道。

“我们的诚意方才已经给大人说了,割让…”郁迟海忙说道。

黄诚抬手制止他。

“这个是你们给天下人看的诚意,我是问,你们给陛下看的诚意。”他说道。

给陛下看的诚意?难道跟天下人看的不一样吗?

郁迟海微微一愣。

第一百七十五章 心中有数

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个行就将木的老头,扔到人群里毫不起眼,但郁迟海却不敢小瞧他。

这个老头伺候了三位皇帝,论才学论政事他没有任何出挑的地方,但多少高官起起伏伏,唯有他屹立不倒,官位越来越高,越来越深受信任。

这就是他最大的本事。

郁迟海郑重施礼。

“某鲁钝,请黄大人指点。”他说道。

黄诚身子手里慢慢的转动着茶杯。

“郁大人,你原本是燕地逃儿,年轻时也读圣人书还考过秀才,说是因为学监刁难未中,所以才愤而投奔金人,认了干亲,改了姓名,做起来金人。”他说道。

被人揭破来历出身,又并不怎么光彩,郁迟海并没有丝毫的羞愧。

“正是如此。”他说道。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圣人言。”黄诚接着说道。

“我虽然读过几本书,但不敢在黄大人面前班门弄斧。”郁迟海恭敬的答道。

黄诚笑了,将茶杯放下身子前倾,投下的影子如同山一般罩住了这一片,郁迟海视线变的昏暗。

“圣人说,香着不要,臭着要。”他说道。

郁迟海愕然。

这什么圣人说?

黄诚已经笑着坐正身子,郁迟海眼前恢复了明亮。

“你们现在主动求和,这都是成国公的功劳。”黄诚一面斟茶一面说道,“成国公这个人,可是很喜欢痛打落水狗的,你们这时候求饶,那岂不是证明他很厉害。”

郁迟海苦笑一下。

“他的确很厉害。”他说道。

黄诚端起茶杯。

“那这么一来,何止北有成国公,整个大周就只有成国公了。”他说道。

郁迟海明白了什么,眼神闪烁。

“那黄大人的意思是…”他倾身问道。

黄诚转动茶杯。

“所以我的意思是就看你们的诚意了。”他说道,“献郡。”

又伸手敲了敲一旁的礼单。

“金银。这些是不错,但无非是身外之物,拿这些身外之物来表示诚意,从另一方面来说,是很简单,也没什么损失。”

没什么损失?

郁迟海看着他。

“你们可敢拼力一战,用你们金人将士的血肉,来表达诚意?”黄诚似笑非笑问道。

什么?

郁迟海愕然。

“大人你这是…”他脱口问道,话音出口就看到这个垂老的黄诚浑浊的眼神变的冰寒。

郁迟海自诩见过生死冷眼,但这一刻看到这个眼神,还是犹如被一盆刺骨的冷水当头浇下,浑身发寒。

“…说真的呢?”他余下的话涩涩而出。

黄诚的视线已经垂下,将茶杯吹了吹,喝口茶。

“这深更半夜的我不眠不休,难道是特意来跟你说笑话呢?”他说道。

直到站在了门外,看着漆黑如墨的夜色,郁迟海还有些寒意森森。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站了一刻,忽的想到什么转身对送出来的仆从说道,“我来的时候在街上见到锦衣卫的陆大人了。”

夜色里看不到仆从的神情。

“陆大人吗?”他说道,声音很平静,“不用担心,陆大人不会看到你的。”

那看来黄诚跟这位大名赫赫的陆千户也打过招呼了。

虽然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的神情,郁迟海还是极其恭敬的施礼。

“有劳大人了。”他说道。

仆从从鼻子里嗯了声,转身进去了。

郁迟海适应了一下黑暗才向外走去,走到巷子口街上的灯光就投过来,让他能看清楚路,也能让人看清他的神情。

他的脸上并没有半点的谦逊讨好恭维,身形也挺直,没有先前的卑微。

“读圣人书。”他自言自语说道,神情一丝讥诮,“也是读的圣人书。”

一语说罢,讥诮隐去,神情重新变的温和,沿街慢行,很快就来到夜市街上,看着这深秋夜半依旧繁华的街道,可想白日里的盛景。

郁迟海站在街上眼中满是惊羡。

说说笑笑的民众从他身边穿过,对他没有丝毫的在意,最多理解的笑一笑。

外乡人初进京城见到夜市的时候,都是这种神情。

这大好河山繁华如人间仙境,郁迟海随着人慢慢的行走在夜市街上,眼里再也藏不住贪婪。

“他怎么能遇到陆云旗?”

而在另一边,黄诚问仆从。

“小的去问了,陆千户适才出城了。”仆从低头答道。

黄诚皱了皱眉。

“这大晚上出城做什么。”他说道,“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吗?”

此时城外陆家庄的一处墓地前,一支支火把点燃,照的这墓地犹如白昼,但墓地里却只有陆云旗一人独立。

他看着面前的墓碑,慢慢的伸手抚上,没有说话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抚着九龄二字一遍又一遍。

多疼啊。

多疼啊。

此时夜深未入眠的人有很多,没有繁华夜市的阳城街上,有一队人马正疾驰而过,为首的少年人在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那是因为他玉冠上缀着的一颗夜明珠的缘故。

少年人一马当先沿街疾驰,方家的宅院很快出现在眼前,不待他们驶近,大门已经被推开了。

方承宇停也未停冲了进去。

“这大晚上干什么去了?多危险啊。”

方大太太没好气的喝道。

方云绣和方玉绣也都在厅内。

“要是祖母知道了,一晚上就睡不了了。”方云绣也说道。

方承宇对她们笑着施礼赔罪,又将手里的一封信一扬。

“我去拿九龄的信了。”他笑眯眯说道,“实在等不及明日了。”

就知道,只有遇到九龄的事,这孩子就不管不顾,方大太太吐口气一脸无奈。

“你们不知道,九龄出事了。”方承宇将拆开的信抖了抖,一脸凝重的说道。

方云绣一惊。

“怎么了?”她忙问道。

“她被山贼绑架了。”方承宇说道。

方云绣啊的掩住嘴,方大太太和方玉绣则神情淡然。

方玉绣甚至还打个哈欠。

“好了,好了,人回来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她说道,挽住方云绣的胳膊。

散了?这个时候?

“可是蓁蓁她…”方云绣不解的说道。

“蓁蓁她肯定没事。”方玉绣说道,“大姐,你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担心一下山贼们。”

方云绣噗嗤笑出声。

第一百七十六章 生人已成熟客

这并不是个好笑的事,也不是该笑的时候。

方云绣忙收了笑,抬手拍了下方玉绣的胳膊。

“不要胡说。”她说道。

“没有胡说啊。”方玉绣看向方承宇,“承宇你说呢。”

方大太太也看向方承宇。

“她没事吧。”她说道。

虽然听起来像询问,但她的语气也是陈述。

方承宇拿着信一脸哀伤。

“母亲,姐姐,你们都一点也不担心她啊。”他叹气说道。

方玉绣忽的上前一步,握住手紧张的看着方承宇。

“她现在怎么样?她有没有受伤?怎么办?那边的人有没有救她?”她夸张的急切的问道。

方云秀差点又没忍住笑。

方承宇看着她。

“她没事。”他说道,说罢哈哈笑了。

方玉绣摊摊手,方云绣也松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她说道。

厅内响起方承宇轻柔的读信声,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将信上描述的内容念的引人入胜,听的母女三人神情一时紧张一时惊讶,待信读完厅内一阵沉默。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方玉绣说道,“这些山贼也是的,好好的招惹她干什么,现在可好,被缠上了。”

方云绣再次扑哧笑了。

“没事就好。”她说道,“蓁蓁她医者仁心,能感化这些山贼也是一件功德。”

“感化。”方玉绣笑道,“听起来真不像她做的事。”

她可没感化要害她的林瑾儿,连左艳芝那小把戏口角她都硬是坑了人家百两银子。

已经无法理解猜测这个女孩子的行事了,方大太太站起来。

“没事就好。”她说道,“叮嘱她要小心些,出门在外不可肆意行事。”

方承宇应声是,东方已经渐渐发白。

回到屋子里的方承宇也没有睡意,让白芍麦冬研墨写信。

方承宇提起笔写了九龄二字,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又不想停笔,干脆继续写九龄。

一个又一个,随着九龄两个字不断的在纸上出现,方承宇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兴致勃勃一本正经的写了下去,很快就写满了一张纸。

晨光透过窗棂钻进了室内,夜色彻底褪去,清晨到来。

深秋的山村已经带着寒意,柳儿裹着被子在床上打个滚,听着外边跑动的脚步声睡意全无。

“每天都这么早。”她嘀咕一声,只得起床,简单收拾下走出来,就看到雷中莲等护卫镖师已经扛着锄头镰刀已经走向村外。

“你们几个新兵蛋子…今天最好动作快点,别连娘们都比不过。”

有男人对着他们大声喊道。

“我们才没…”一个护卫忍不住要回话,一旁拎着包袱木盆去洗衣的几个妇人说笑走来,闻言开口打断他。

“尚春华你说什么呢!我们娘们怎么了?”

“你有本事跟我们比一比啊。”

妇人们七嘴八舌的喊道。

原先说话的男人立刻缩头,深谙好男不跟女斗的真理。

清晨的村口回荡着说笑声,让整个山村都灵动起来。

护卫原来要说的话就被堵了回去,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一群人随着那男人老老实实的干活去了。

“其实我也能去干活,如果不用早起的话。”柳儿笑嘻嘻的说道,“我还要伺候我家小姐。”

一旁一个牵着牛的孩子路过听到了咿了声。

“柳儿姐姐。”他说道,伸手指了指山上,“君小姐已经上山了。”

小姐一向比自己起得早,别人说也就罢了,当然也没人敢说她,除了这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柳儿的脸微微一红,又哼了声。

“我还要给我家小姐做饭呢。”她说道。

小孩子咬着手指看着她。

“你家不是有厨娘?”他又说道。

除了送了米面油茶菜肉,德盛昌还送了一个厨娘来,专门伺候君小姐吃喝。

柳儿瞪眼。

“放你的牛挖甜甜根吃去吧。”她没好气的喊道,“别再想吃我的蜜饯。”

这些日子因为总是能拿出各种吃食的柳儿,跟村里的小孩子们混的很熟,这些小孩子们面对她也不再拘束,闻言嘻嘻笑着跑开了。

柳儿看看山上,不知道小姐又上山做什么?难道还去那位大婶家门口站着?

君小姐并没有去师母家,自从那日决定让雷中莲他们跟着练兵之后,她就没有再去。

每日她还会上山,但是为了采药。

一早上的功夫她已经采了一竹篓,君小姐看了看足够今日要用的,便擦了擦汗准备下山,穿行在山林里不时的有野鸡兔子跑过。

虽然才来没多久,她在这山上已经行走自如,避开两个暗阵,将一个暗阵抓住的两只兔子收起来,顺便将暗阵重新布置好。

刚布置好,察觉到身后有动静,君小姐转过身,看到杨景拎着一捆柴站在身后。

“杨大叔,这个给你还是给夏二叔?”她指了指地上的用草捆住腿的兔子问道。

“给他吧。”杨景说道。

村民的猎获都统一交给夏勇,定期进城变卖换回米粮再统一分配。

君小姐已经知道他们这里的规矩,含笑点点头,将兔子拎起来。

“那我下山了。”她摆摆手高兴的说道。

杨景看着女孩子欢悦轻快的样子。

“君小姐。”他喊道。

君小姐立刻停下转头。

“杨大叔还有什么吩咐?”她问道。

杨景摇摇头。

“吩咐不敢。”他说道,“有几个坏了的地网是你修好的?”

君小姐笑着点点头。

“是啊,我看到坏了就顺手修补一下。”她说道,又指了指几个方向,“还有村口的绊马索,河里桩箭。”

杨景神情复杂。

“我们只会用,不会修,时间久了坏了就只能扔着了。”他说道。

那个人走了,一走这么久,人还能撑着等着,物却等不了,坏了被废弃了。

君小姐看着他笑了。

“以后不用担心。”她点点头,“有我呢,我会修我来修。”

杨景没有再说话,对她施礼,君小姐对他摆摆手,迈步之前有意无意的看了他身后一眼。

见她视线看过来,杨景心里一紧要说些什么,君小姐已经走开了。

人轻快的行走在山路上,还有轻声的哼唱回荡在山林里,渐渐的远去。

杨景站在原地未动。

“那些,她真的都修好了?”

怯怯的女声从后传来。

“她这么厉害啊。”

杨景转过身,看着山石后蹲着的女孩子,她的身形瘦小,山石掩住了她。

“是啊。”杨景说道,“她真修好了,她很厉害。”

妞妞抬起头,布遮住了她的脸,只余下一双眼露在外边,此时眼神惊讶艳羡以及嫉妒。

“这都是我爹教给她的吗?”她问道。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道姓名问离人

这是我爹教给她的吗?

听到妞妞问这句话,杨景神情更不自在。

“那个,是君小姐的师父教的。”他说道。

妞妞坐在石头上看着山下。

“杨叔,大家都知道她师父是谁,只不过我娘不认,你们也不敢认罢了。”她说道,又停顿一下,“杨叔你放心,我不当着我娘的面说。”

是啊,现在不是是不是的问题了,而是认不认,杨景苦笑一下。

“妞妞最懂事。”他说道。

妞妞垂下头。

“懂事又怎么样。”她喃喃说道,“我爹也不要我。”

杨景顿时神情不安。

“不是这样的。”他忙说道。

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正手足无措,山下有人跑来,远远的看到他们就举起手。

“杨大哥,杨大哥,快来看啊。”他喊道,声音激动的颤抖,“君小姐说要给铁脚换个脚。”

这话搁在别的地方听,就会觉得是个笑话。

人的脚怎么还能随意的换,但杨景听到这话却立刻也激动起来。

“真的吗?”他问道。

“是啊,真的,刚才君小姐去给老赖媳妇送药,遇到了铁脚,她看到铁脚的脚,就突然说该换了,这只脚带的时间太久了。”那人在山下喊道,一面冲杨景招手,自己也掉头跑,“大家都过去看去了。”

杨景也忙向山下疾步,走了几步回头。

“妞妞啊,我先去看看。”他说道。

妞妞冲他点点头,看着杨景跑下山,再向远处看,见村落里有人不少人都在向一个方向跑动。

换只脚啊。

铁脚叔为什么叫铁脚,这个故事她从小就知道了,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但如同其他时候一样,他们还是胜利了,只要是战斗就会有伤残,铁脚叔就是失去了一只脚。

铁脚叔因为自己成为一个残废而伤心,爹就说一只脚而已,再给你做一个,你就能起来走路了,别想偷懒做逃兵。

然后爹就真做出一只脚,给铁脚叔安上。

从此以后铁脚叔就能继续走路,骑马拉弓射箭杀敌。

不过这都是大人们讲的故事,跟其他那些每一个孩子从小到大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一样,她的爹还有他们这些人的故事。

之所以说故事,是因为她没有亲眼见过。

她印象里的铁脚叔,只是个每日坐拄着拐,连羊都放不了,只能做些妇人们做的分摘野果晾晒野菜的活的干瘦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她想象不出这个人骑马拉弓射箭杀敌的样子。

爹给他做了一只脚,现在君小姐又说给他换一只脚,爹很厉害,君小姐也很厉害啊。

那君小姐长得那么好看,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人人都喜欢。

妞妞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又慢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脸,隔着一层布也能感受到脸上的崎岖坑洼。

她起身向山林中跑去,惊起林间的鸟儿野兔纷乱。

几声尖利的鸟鸣从远处传来,这是村外暗哨传递消息,听到这一长两短的鸣叫,坐在地上揪草根的孩童们蹭的跳起来。

“货郎车来了。”

他们大声的喊道,欢呼雀跃着向路上奔去。

三辆马车在孩童们的拥簇下停在了村口,夏勇媳妇带着妇人们也接了过来,劳作归来的男人们虽然没有围上来,但也在停下脚,蹲在大石头上说笑闲谈。

“这次没有吃食了。”一个货郎说道。

这是君小姐说的,定期送来的让护卫们练兵的酬劳,以往都是吃喝。

不送也没关系,他们日常节俭惯了,前几次送来的米粮菜肉足够她们吃到过年。

“因为要入冬了,所以送来些布匹丝绵,让大家做冬衣。”货郎接着说道,一面扯开车上的遮盖,露出五颜六色的布匹。

新衣服亮丽的布匹对于小孩子和女人们来说是奇珍异宝一般,顿时村口爆发出一阵惊呼,孩子们围了上去,用手摸着布匹。

跟以往他们穿的不一样,这些布匹光滑细腻。

“把脏手拿开。”

妇人们急急的呵斥孩子们,护着车上的布匹,难掩欢喜的巡视。

“这是做被子的?那也太浪费了。”

“太多了吧,怎么做得完?”

“三婶子好针线,她做得快,让她帮忙。”

叽叽喳喳的议论探讨片刻不停。

原本蹲着坐着的男人们也忍不住探头看过来,村头欢声笑语不断。

“说起来,好像真的是很久没有穿过新衣了。”

妇人轻柔的声音在后响起。

这妇人很少下山,君小姐闻声很惊喜。

“萧婶子。”她转过身高兴的喊道,“您来了。”

妇人笑了笑。

“我姓萧,单名织。”她说道。

这是报姓名了,君小姐忙端正神情施礼。

“君九龄。”她说道。

“多谢你费心了。”萧织含笑说道,“大家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君小姐忙摇头说不敢当,迟疑一下看向药箱。

“师母…”她说道,想要去拿手札。

萧织伸手拦住她。

“我告诉你我的姓名,就是让你称呼我的名字。”她说道,“而我要谢的是你,你对我们真诚的心意,至于别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多说了。”

还是不行啊,不过比起先前拒之千里还是好了很多,不急,他们等了十多年,自己才一个月而已,慢慢来,君小姐收回手笑着点点头。

那边的妇人们也看到了萧织,纷纷笑着打招呼,萧织对君小姐笑了笑便走过去了。

君小姐没有跟过去,拎起药箱向山上去了。

大多数要城里都能送来,但为了不让村民们觉得不自在,她很多时候都是在山上采药,顺便也熟悉一下师父在这嶂青山里藏了多少玩具。

玩具指的是暗器暗阵机关,很多都已经损坏了,君小姐就如同看师父当初做的那样重新的布置。

放下一筒竹箭,君小姐坐在山石上歇息一刻,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转过头看到那个蒙着面的女孩子站在树后。

“妞妞。”她笑着站起来。

“汗青。”女孩子忽的说道。

她的声音细小,说话又快,君小姐愣了下没听懂。

“我叫赵汗青。”女孩子再次说道,这一次声音大了点。

今天真是不错啊,两个人都肯接近她了,君小姐脸上笑意更浓。

“我叫君九龄。”她说道,对这女孩子屈膝施礼。

女孩子虽然神情怯怯但还是下意识的屈膝还礼。

她的动作很生疏,显然很少对人施礼,但还是很规范,很明显被人教导过。

“你坐。”君小姐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山石。

赵汗青没有走过来,手扶着树干,微微抬眼看向她。

“他是什么样?”她问道。

第一百七十八章 让我来给你治病

这个他说的是谁,君小姐立刻就明白。

大人的情感尚能控制,孩子则难以装作若无其事,毕竟是父女。

“他长的很好看。”她笑道,伸手比划一下,“个子这么高,有点瘦,但很结实,走路喜欢晃悠悠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学着师父的样子走了几步,站到了赵汗青面前。

赵汗青原本认真的看,见她陡然站到面前眼神有些躲闪的后退一步,下意识的抬手挡了下脸。

“他的眼跟你的眼长得一样。”君小姐接着说道,没有因为她的躲避而退避,看着她露在外边的一双眼。

赵汗青看她一眼。

“他还给你画像了。”君小姐柔声说道,“画了你从小时候到现在的样子。”

赵汗青眼里如同点燃火苗,怀疑震惊惊喜忐忑不安交汇。

“你要不要看一看?”君小姐更轻柔的说道,唯恐声音大了吓跑了她,也不待她回答自己转身走回山石边坐下来,打开药箱拿出手札,“你娘不同意,我也不为难你,不让你看别的,就只看一眼你的画像,你看看像不像。”

她自顾自的说着,一面刷刷的翻开手札,一直翻到最后停下来。

悉悉索索的声音渐渐接近,身边也有一片阴影投下来。

君小姐没有抬头,手抚着纸上的四五岁的女孩子画像。

“这个,是你小时候吧。”她问道。

“这不是我。”赵汗青说道,人就要向后退去。

君小姐已经抓住她的胳膊,抬头看着她。

“这是你。”她说道,一手再次翻动,翻到最后一张十四五岁的画像,“这就是你。”

赵汗青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这怎么是我?我这么丑。”她喊道,指着手札上的画像,“她那么好看,我这么丑,我这么丑。”

君小姐握着她的胳膊不放。

“你不丑,你是因为生病,你的病治好了就是这样。”她沉声说道,“你爹画是你治好的样子。”

赵汗青看着她又看着画像,胸口剧烈的起伏,身子不停的发抖。

“你爹就是为了给你治病才离开的,他走了很多地方,就是要找给你治病的药。”君小姐接着说道,用力的握紧她的胳膊。

赵汗青怔怔看着画像一刻,视线转向君小姐。

“那他呢?为什么不回来?”她问道,虽然是质问,但眼神却是藏不住的期盼。

因为他死了,君小姐嗓子辣痛。

“因为还有一味药没有找到。”她神情认真的说道,“但是已经找到了药方,我先给你治,等你爹回来拿到最后一味药,你的病就彻底的治好了。”

赵汗青将信将疑的看着她。

“你应该也知道爹很厉害吧。”君小姐看着她说道。

赵汗青垂目。

那个男人有多厉害,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故事天天被讲述,就连几岁的小娃娃都能倒背如流。

“他很厉害,非常厉害。”君小姐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他既然画你这么好看,你就一定能变成这么好看,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他吗?汗青,你让我给你看病吧。”

她说完这句话,二人之间陷入沉默。

这沉默是短暂的,下一刻赵汗青就伸手扯下了遮面。

“我不信他。”她说道,看着君小姐,“我信你。”

夜色深深,屋子里的灯火依旧明亮,一声轻响从另一边传来。

君小姐扭头看去,见是睡在外间的柳儿将枕头扫了下来。

君小姐笑了笑起身走过去给她放好,柳儿没有醒来,咕哝几句梦话翻个身裹紧了被子。

君小姐重新站到几案前,揉了揉酸涩的眼。

她终于看明白师父手札里记载的那些只言片语,甚至觉得有些杂乱的病症是什么意思了,多多少少的都牵涉到赵汗青这种菊花疮。

菊花疮这个名字也是手札中提过的。

生下来的时候并不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大,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长在脸上也就等于毁了这一生,更不用说,还会恶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夺去了性命。

对于师父这个聪明又骄傲的人来说,这种病出现在他女儿身上,而他又治不好,的确是很大的打击。

所以才离开家,找不到治疗的药绝不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