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点头道:“大公子英明。”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皱眉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小舟笑道:“听说李二公子的母亲是西凉第一美人,我一直以为二公子的眼睛一定是像他的母亲。今日见了大公子,想必安霁侯爷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了。”

李恪静静的看着她,雨渐渐的停了,云层之上天光明媚,城外田野漠漠,尽是油绿清脆的稻田和如金子般灿烂的油菜花。两人站在城门前的古道上,身侧青黄交揉在一起,如一匹斑驳绚丽的锦缎,李恪的眼睛锋芒闪烁,淡淡说道:“你的确很聪明。”

小舟莞尔回礼:“多谢夸奖。”

“告辞。”

“大公子慢走。”

半暖半凉的风从耳边轻轻的拂过,将柔和的日光隔在树影之外,小舟望着李恪的身影一步步的走进了那座狰狞巍峨的城池,依稀间觉得他的背脊似乎有些疲惫。

关于李恪与他少时的往事情谊,都已随着他的离去而化成了飞灰,从此以后,这世间最后一个记得他少年模样的人,也将那段记忆彻底放逐了。

小舟抱紧怀里的陶罐,指尖冰冷,突然也觉得有些累了。

举步走进城池,将身后那一片韶光春色,抛却在浓浓冷雨之中。

京城仍旧是京城,并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少了一丝半点的热闹。

路过刑人司的时候,已是一地狼藉的鲜血,古时候的百姓们缺少娱乐活动,平日里除了看看杂耍听听戏就没有什么别的精神娱乐了。所以就变态的对这种杀人砍脑袋的血腥事件异常钟情。此时行刑已经结束了,他们却仍旧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热热闹闹的在一起讨论八卦。

昔日钟鸣鼎食的富贵豪门一朝殆尽,赤红的鲜血流淌在天逐城的青石板长街上,和尘埃泥土混合在一起,被那些贫贱之人踩在脚下。

小舟经过的时候,刑人司正在收敛尸体,囚衣散发,手指青白,脚镣叮叮当当的作响。一颗颗沾满尘土的头颅装在一辆车上,尸体则分开放置,残忍肃杀中,还带着几丝令人敬畏的萧条败落。

权利的角逐,历来是场至死方休的战役,胜者坐拥万里江山,败者零落成草寇猪狗,冰冷的屠刀悬于头顶,即便是三岁幼童的头颅也一样斩下,从没有丝毫犹豫。

小舟已不愿去看那狼藉污浊的尸首中是否有一具年轻瑰丽的身体,自古以来树倒猢狲散,权利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有人崛起,倒下的虽然未必能再次站起,然而崛起的人也未必能永远风光,享受过那么多世人无法企及的富贵荣华,终究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她抱着陶罐转身而去,步伐沉重,但背脊却仍旧挺拔。

****

推开宅子的门,就已经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明里暗里到处都是冷漠森然的刀锋,宛若寒夜里洒下冷雨,透着无所不在的寒气。

正厅里的少陵公主一身华服,仍旧是那副天家的华贵之气,只是小舟注意到,只有在看到萧铁的时候,她才会有一时间的放松和温和,嘴角轻笑着,如同一个普通的少女。

萧铁却明显没有注意到这些,见小舟走进来,忙几步上前去,当着公主的面在她耳畔耳语道:“公主带来一个人,看起来身份不低。”

少陵公主却并没有怪罪萧铁的无礼,反而很温和的对小舟说道:“有人在偏厅等你,你先过去吧。”

看到少陵公主的时候,小舟已经知道是谁来了,所以推开偏厅房门时,她也并不如何惊讶。眼前的男子穿着玄黑华服,上面以暗线绣着常人不易觉察的金九龙纹,王冠巍峨,剑眉若飞,轮廓鲜明。他闻声淡淡回首,目光穿透珠帘,迎上小舟的目光。

小舟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一时间思绪有些恍惚,好似又看到了那个一身青衣的男子,站在梵香萦绕在古室里,目光柔和的看着她,轻笑着说:“真是个傻孩子。”

“给皇上请安了。”

小舟盈盈拜倒,没有自持骄傲的倔强,也没有郁郁不平的怨愤,宋小舟从来就是一个识时务的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标榜什么人权,大唱什么“只跪苍天和父母”的屁话。

她跪在那,对这位如今大华土地上最后权势的人行礼,眼神中看不出任何一丝憎恨,同时,也没有多少的敬畏在里面。

她这种态度,反而让夏诸婴觉得有些不舒服,他默默地退后一步,说道:“我是夏诸婴。”

是的,他是夏诸婴,不是方子晏。

小舟当然听得出他的潜台词,可是她却只是抬起头来,满脸笑容的说:“皇上是我大华君主,英明神武,万寿无疆。”

夏诸婴闻言紧紧的皱起眉来,他目光深深的看着她,略略有一丝烦躁的说:“你起来。”

“多谢皇上。”

小舟夸张的拜倒在地,然后站起身来,远远的退开,垂首站在门口,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安静的一言不发。

夏诸婴站在桌子旁,手旁边是烧着檀香的熏炉,此时并没有点燃,冷冰冰的摆在一旁。他默默的看着低着头做出一副恭敬状的小舟,只觉得胸口的郁结之气一丝丝的升腾而起。有些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好似顽石一般的压在心头,却怎么也宣泄不出。

他为何要来这,又想跟她说什么?感谢她当日施与援手?还是惩处她这些年的屡次造次?

可是无论是哪一次,宋小舟都是鲜活的,打架、怒骂、戏弄、拼杀,乃至携手对敌,她都是真实的,远不像是现在,毕恭毕敬的垂首站在一旁。然而夏诸婴知道,她纵然表面上恭敬,其实心里并非有几分尊重。甚至从她那低着头的姿势中,他都能感觉的到她淡漠的嘲笑。

冷漠?疏离?不屑?嘲讽?

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如今已是皇帝,不喜欢的大不了直接杀了。他要的向来只是别人的惧怕和服从,又何必去管他们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却是这样该死的愤怒?

他眉梢一挑,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转眼间已换了一副面容,淡淡说道:“你要离京了吗?”

“回皇上的话,是的,草民在大司局的案子已经了结了,马上就要回家乡去了。”

看了一眼她身上还泛着潮气的衣服:“你干什么去了?”

“去送一位朋友。”

夏诸婴微微眯起眼睛,颇感兴趣的哦了一声:“什么朋友?”

小舟也抬起头来,脸上笑容不减:“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很重要?”

小舟点头道:“是的。”

夏诸婴眼眸凝成一点星子,好似发现猎物的狼,声音清冷若碎冰,淡淡道:“那我是你何人?”

小舟笑道:“皇上是天下万民的君主,自然也是草民的君主。”

腰间蓦然一紧,小舟顿时被他狠狠的拽入怀中,他貌似恼羞成怒,一双眼睛闪着慑人的怒色:“我不许你走?”

小舟仰头,挑衅的看着他:“皇帝是天下至尊,对黎民百姓有着生杀予夺的大权,自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夏诸婴固执的盯着她,缓缓道:“我要纳你为妃。”

小舟微微一愣,随即顿时笑了起来,她笑的花枝乱颤,好似遇到了极好笑的事情一般。夏诸婴的神色却好似越发恼了,紧紧的拥住她的腰,沉声说道:“你笑什么?”

小舟踮起脚尖,缓缓的凑近他的耳朵,轻笑着说:“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夏诸婴冷哼:“你若是不答应,我就杀了你的家人。”

一直淡笑着的宋小舟终于色变,转过头来冷冷的看着他,嘴角轻扯,划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你可以来试试。”

小舟冷酷的表情终于让夏诸婴找到了一点熟悉的存在感,他眉心缓缓舒展,手指掐住她的下巴,眼神中闪过一丝残忍,冷冷说道:“你恨我?”

小舟冷笑不语。

“你恨我杀了他?”

他手上的力道加大:“别忘了,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若不是你,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

小舟的耐心终于宣告终结,一把挥开他的手,冷冷道:“如果你今天来就想说这些屁话,那么你现在可以滚了。”

见她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样子,夏诸婴爽快的长笑一声:“宋小舟,杀死他的人当中,你也算一个,所以少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这种样子别人做做也就罢了,你这种人来做,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他目光灼灼,冷笑的继续说道:“我不妨再警告你一次,鉴于你在崖底的功绩,以前的事情我便不再跟你计较,但是从今以后,你若是还同李铮来往密切,那么不要怪我不顾情分。”

小舟仰起头来:“你我之间,有什么情分在?”

夏诸婴闻言眸色更深,冷冷的逼近她:“胆子大的人我见过很多,但是像你这样的,还真是少见,你真的不怕我?”

“我当然怕,我怕的要死。”

小舟邪笑着瞟了他一眼:“淳于烈虽然死了,但是你连在光天化日之下处死他的勇气都没有,西陵苏水镜安好无恙,朝野上杜明南仍旧在掌控大局,瀚阳派系的触角几乎霸占了整个大华,尚野也唯苏秀行之命是从,其他两个军省太尉甚至连你的登基大典都没亲自到场,堂堂一个帝王,竟要托庇于少陵公主,依靠着她背后的彭将军才能有所依仗。三越围绕,青疆虎视,五大军省没有一个是你的心腹,就连王域的军队也掌握在军院和李家的手中,除了一个皇帝的虚名和御史台翰林院的一帮笔杆子,你还有什么?你这个皇帝,是不是也当得太窝囊了一点?”

夏诸婴大怒,眼眸漆黑若墨,翻滚着层层怒意,她却好似不查,手按在他的胸口,声音轻的好似浮云。

“我真怕你撑不了几天。”

宋小舟哈哈大笑,一撩衣袍就坐了下来,冷冷道:“再教你一个道理,在自己立足未稳的时候,就不要嚣张的四面树敌。淳于烈那样树大根深的老妖精都能轻易被人家玩死,更何况是你这只羽翼未丰的小雏鸟?李九青能造出一条假龙瞒天过海十几年不被人发现,那么自然就造的出第二条。奉劝你一句,安分守己,才是保命之道,会咬人的狗,从来都是不叫的。”

窗外有风吹过,树叶碰触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庭院里越加清冷,他的心在刹那间冰冷了下来,眼角幽幽,冷笑一声道:“这才是宋小舟嘛。”

他转身就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就留着你的命,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做这个皇帝的。”

他的声音清冷若斯,夹带着风雷之气传进小舟的耳鼓里,抬首之间,已然不见了他玄黑色的衣角。小舟坐在椅子上,倒了杯茶,温热的水汽升起,使得她的面容都有几分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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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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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滂沱的雨沉沉的洒在天地间,雨珠连起来,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百度搜索 138看书网 .13800100. 看最新章节//皇帝和少陵公主被大雨阻住,被萧铁安顿在上房,直到暮色四合,公主府的下人才不得不撑着巨大的雨伞将他们送出去上了马车,顶风冒雨的离去了。

轰然的雷滚过深重低沉的天际,仿若鞭子一般,一击又一击,夜色浓稠如汁,窗外好似盘踞着狰狞的兽,在黑夜里虎视眈眈的望着光晕里的人们。小舟泡在热水池子里,皓白的手臂被热水激的泛起一丝丝的红痕,随意的搭在池子的两侧,她没有掌灯,澡房内漆黑一片,滚烫的热水不断的冒着热气,将她的肌肤浸泡的通红。

她睁大眼睛,望着高高的屋顶,背心处一片温暖,可是脑海里却是那么的凉。好似冬日里玩雪,在寒冬的季节将手浸在坚冰之中,针刺一样的麻木。

“哗啦”一声水响,有人走进了水池,小舟却没有抬头,仍旧安静的坐在那里。

水声哗哗的响,女子的长发利落的挽了一个发髻,脖颈修长,下巴尖瘦,一双杏眼闪烁着锐利的光,款款涉水而来,坐在她的身边。

“萧铁说你不对劲,要我来看看。”

小舟转过头,嘴角轻扯,笑道:“刚一进门就看到了你的马,什么时候到的?”

“你刚走我就到了,路上还看了一场明君杀奸臣的好戏。”

小舟一笑:“刺激吗?”

“没什么意思。”女子伸长手臂,懒散的靠在石座上,额边的一缕头发垂下来,越发显得风姿绰约:“一群人跪在那给另一群人砍,还没看老虎打架过瘾。”

小舟用手撑住额头,说道:“西陵这一趟辛苦了。”

“知道我辛苦你就赶紧回家去,我可不耐烦做那些账目,算计人的事,还是你比较在行。”

小舟哈哈一笑:“良玉,我这是为你创造机会,我不多待几天你哪能进天逐来,你若是再不来,阿铁就让那位公主大人给抢走了。”

良玉狭长的眉轻轻挑起,探过头来,双眼在黑暗中精芒闪烁,看着她的笑容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笑起来像哭一样难看?

“你不对劲。”

小舟眉梢一扬,淡笑道:“我有什么不对劲的?”

“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良玉靠在石座上,闭着眼睛舒服的伸了个懒腰:“我骑着马跑了三天,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我先睡一会,你要哭的话就走远点,别吵到我。”

水珠滴滴答答的落在水池里,良玉舒服的翻了个身,修长的双腿缓缓曲起,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和良玉相识,也有六七年了,如今回头再去看那些日子,仍旧会觉得温暖快意。从最初的剑拔弩张,互相瞧不顺眼,到各自提防心怀鬼胎,再到后来一起经历的种种变故,渐成了生死不弃的刎颈之交。

或许,对她这样的人来说,信任总是这样一件稀罕的东西,不经历生死的考验时间的磨砺,就难以真正交付。可是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人,却总是能那么轻而易举的相信一个人,甚至为别人付出一切?

她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温暖的水将她包裹住,四面八方都是熏人的热浪。她的眼睛被蒸汽熏的湿湿的,好像是流了泪一样。她仰着头,水滴沿着眼角一行一行的流下,身体是滚烫的,一颗心却好似被千层积雪覆盖在深渊之下,冷冰冰的令人难受。她就那么睁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屋顶,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男子苍白的衣角,坐在落英缤纷的梧桐木下,冷月凄凄,照在他的脸上,像是度了一层寒霜。

傻瓜。

她咬住嘴角,茫茫的水汽在脸颊上化成水珠,沿着苍白的唇流下来,落进温暖的水池里,荡漾开一丝一丝浅浅的涟漪。

她在心里喃喃的骂:傻瓜。

水很快的凉了,良玉却仍旧在睡,小舟很没道义的自己出了池子,穿好衣服后回了房。

房间里燃着白檀香,还是从李铮府上拿回来的那一饼,很是安神,能让人睡得安稳。她坐在椅子上,觉得头有些疼,屋子里有凉茶,喝一口,涩涩的苦味在舌尖打着转。

她很难真正接受一个人,就算是李铮,也不过是一个合作伙伴罢了。纵然他帮了她很多,为她收拾了很多烂摊子,但是那完全是基于互利互惠的前提之下。如果没有她,李梁李珂此刻还在大牢里,如果没有她,驱胡令还在肆虐,瀚阳将会落入极为不堪的处境当中,如果没有她,淳于烈的下台不会得到民间的拥护,瀚阳想要打败西陵则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代价,很有可能会让其他派系趁隙而起,渔翁得利。所以她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李铮的保护,理所应当的依仗着李阀的势力。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白吃的午餐,为了金钱为了权势,哪一个不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她和李铮的交情,和晏狄的暧昧,甚至皇帝今日的那一番言辞举动,不过是为日后的合作或者利用留一个机会罢了。李铮的淡漠深沉,晏狄的放荡不羁,皇帝的貌似冲动,貌似别扭,貌似情深,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手段。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可以浓情蜜意可以若即若离可以一往情深,但是在危难真的到来,在生死悬于一线,在触碰到底线利益的时候,谁也不见得会手下留情。

他们都是天性薄凉的人,可以把逢场作戏这个词表演的炉火纯青,也可以把翻脸无情这个词玩的得心应手。

朝堂、权势、金钱、地位,都是一种能令人疯狂的鸦片。他们未必真的就需要那么多,但是却都痴迷于这个得到的过程。

那日在崖底,她断定李铮不会杀她,晏狄不会杀她,夏诸婴更不会杀她,所以她权衡利弊,还是选择回头去救方子晏。同理,那些人就算不会杀她,也不会因为她,而放弃了自己原有的计划。因为对方是蒙着面,所以即便她出手与对方为敌,事后也因为不知情而有周旋的余地,反而因为这个举动,她会让正牌的一国储君欠下她一个天大的人情。而一旦事情发展到生死关头,她确定自己也会有足够的能力溜之大吉。

她反复的思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了进去,怎么都觉得无论怎样计算,这都是一笔划得来的买卖。然而,她唯一没有算准的是,会有人真的因为她而放弃了多年的谋划,会有人真的因为她而放弃了自己唯一求生的机会。

谁是有感情的?谁都没有。

这是一场没有心的人之间的角斗,唯一落败的,就是率先用了真心的那个人。

夜凉如水,虫子在草丛间的鸣叫远一声近一声的传来,北窗洞开,月上中天,满庭清风傍着湖水轻拍湖堤,一阵凉风吹来,吹的桌上的红烛微微摇晃。房间里这样静,只有手腕上的银链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是一条项链,却被她缠在腕上,冰冷的坠子贴在脉搏上,凉的彻骨。

桌子上有酒,醇厚的香气萦绕在四周,她握住酒壶,指尖微微用力,泛着青白的颜色。

她轻轻一笑,笑容冰冷,却又带了一丝悲凉的嘲讽。

“你知不知道,我并没有将你当成真正的朋友。”

炙热的液体自喉咙间滚下去,她看着床榻上的那只铁灰色的陶罐,眼睛有些发红,可是仍旧固执的抿紧嘴角,像是一个耍脾气的孩子。

“最讨厌你这样的人。”

她重复着说:“最讨厌你这样的。”

讨厌你明明看起来心机深沉,可是关键时刻却生了一副如此软弱的心肠。讨厌你明明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却能为了一点狗屁一样的理由就放弃生存的机会。讨厌你在皇宫那个肮脏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学会一点薄凉狠辣的生存法则。讨厌你如此软弱,如此不堪造就,竟会为了一个相交不深的人甘愿放弃生命。

“我一点都不同情你,我也不难过。”

她固执的梗着脖颈,苍白的脸上有着潮红的酒气。眼睛渐渐的红了,有着浅浅的湿气泛上来,她却一把抹了,端起酒壶,就倒进了自己的口中。

夜黑如墨,萧铁和良玉坐在小舟房间外面的假山下,不一会就听到里面翻天覆地叮叮咣咣的摔打声。萧铁淡淡一笑,说道:“小舟的酒品还是这么差。”

良玉不屑的一哼:“酒量更差。”

萧铁道:“她的酒量差,但却很少喝醉。”

良玉一身黑衣,利落的起身,转身就回房睡觉去了。

*****

直到第二天下午,小舟才醒过来,恍若无事的和良玉吃了饭,就一个人出了门。良玉靠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手里握着马鞭,见她出来说道:“我只是来办点事,这就要走了,你跟不跟我一起回湘然?”

小舟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没办完。”

良玉无奈的叹了口气,翻身就跳上了马背,一身黑色衣裙看起来修长明秀。

“京城不是久留之地,你办完事早点离开吧。”

小舟呵呵一笑,歪着头笑问:“这可不像你秦良玉说的话。”

“官高一级压死人,如果不想死不想拼命的话,那就只能对人低头。这话是你以前跟我说的,你自己可别忘了。”

看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小舟无奈的摆了摆手:“好了,别摆出那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脸孔,我什么事都没有,再过几天我就起程回家。”

“但愿你真的没事。”

良玉淡淡的说了一句,随即挥起鞭子抽在马股上,高声道:“我在湘然等你!”

马儿绝尘而去,前院的车驾马蹄却掀起了阵阵烟尘,少陵公主昨天走的时候就说了今日要来和萧铁游湖,一大早就上了门,直到这会才折回府去。

小舟自然知道萧铁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少陵公主约他,他十回里总是拒绝七八回,偏偏良玉在的时候,他却表现的如此热烈。她明白,良玉自然也明白,所以才只待了一个晚上就急匆匆的走了。

鸟声啼鸣,啾啾不绝,拂过脸庞的风已带了春夏之交独有的沉醉与舒和,百草破土,欣欣向荣,一切都是簇新的新生,春光那么明亮,明亮的让人几乎心生绝望。

大国寺仍旧是一贯的香火鼎盛,并没有因为皇权的更迭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如云端上的风,永远都在俯视着疾苦的众生。小舟跪在大殿的佛像前,头一次带了几分虔诚的叩首跪拜,惠醒禅师坐在蒲团上,白眉长须,双眼微闭,好似沉入梦中一般。

“大师。”

小舟缓步走到惠醒身旁,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将陶罐放在他的面前。

惠醒睁开双眼,静静的看着眼前的陶罐,灰色的僧衣洗的发白,上面有好闻的檀香香气,丝丝缕缕,如同湖岸的芦花。他低声念了一句佛号,抬起头来淡淡的看着小舟,一双沧桑的眼睛平静的望着她,好似拢了一层秋日的水。

“是宋施主。”

“比起朔望峰,我想他更愿意留在这。”

惠醒伸出手来,目光悠长,像是夏日里漫长的天光,他的手指带着薄茧,轻轻拂过陶罐。墙角有细小的风吹过来,卷起香炉里的香灰,落在他苍老褶皱的肌肤上,他默默垂首,许久不言,终于淡淡吐声道:“施主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