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小乔,立刻扑了过来,紧紧地捉住她的胳膊:“你公公和你大伯的灵位还没带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手劲极大,掐的小乔胳膊发疼。

小乔挣脱开:“祖母说过,渔阳会无事!婆母还是安心留下好生等着,不日便会有好消息!”

朱氏盯着她冷笑:“你自然不担心了!你嫁来我魏家,本就没安什么好心!渔阳破,你人都出来了,还和你有何干系?”

小乔注视着朱氏,道:“婆母,我正想来和你说一声,我是要回去的。”

朱氏一愣。

“祖母年迈,如今身体也欠佳,不能让她一人留在渔阳。只是那日我若坚持,祖母必不应允,是以我先送腓腓到此。你们在这边安顿下来,我今日便返回。”

朱氏嘴巴微微张了张。

“婆母一路辛苦,没睡一个安稳觉,既到了这里,且好生歇息吧,勿再胡思乱想!放心,公公和大伯的灵位必定无虞!”

小乔吩咐仆妇好生服侍朱氏。

她如今也才不过十七岁而已,容颜里尚带着几分少女娇稚。

只是此刻,无论是说话的语气,抑或目光里透出的毅色,却带着令人不容置疑的一种力道。

不但近旁几个仆妇,便是朱氏,竟也说不出个半个不字。

只定定地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神色灰败,颓丧无比。

……

魏俨带来的消息是确切的。

方两日,匈奴三十万骑兵,越过边河,直扑云中白登上谷三地。

尽管守将已竭尽全力,但乌维势在必得,出动了全部精锐,骑兵声势浩大,带着惊人的破坏力量,在多点坚守数日后,云中白登民众都撤退的差不多了,徐夫人做出了主动放弃云中白登的决定。

调集全部力量,死守直通渔阳的防线上谷。

上谷城外,每隔二十里,设一道防线,深挖战壕,下插锐矛,用以阻挡匈奴骑兵的汹汹来势,尽量将马战转为对魏家军士更有利的近身肉搏之战。

这样的防线,一共设了三道。

每一道防线,必须要拖住匈奴至少一日。

匈奴应也是存了攻下渔阳的打算,一开始,就以上谷为重点攻克目标,对这里发动了凌厉的攻势。

一开战,徐夫人便离渔阳,亲自赶赴到边城,为奋勇作战的将士鼓舞士气。

但毕竟年纪大了,又一路颠沛,从云中赶到白登,随后去往上谷的途中,病倒了。

接连三天,徐夫人带病,坚持上阵,亲自为守护防线的将士击鼓助威。

守军在徐夫人的激励之下,打退了匈奴一波又一波的疯狂进攻。

原本预定的三日防线,竟整整坚持了五日。

到了第六天,才终于退守入了城池。

当日,面对匈奴的攻城之战,徐夫人依旧亲自于将士同上城墙,击鼓助威。

但是下城墙的时候,徐夫人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她本就年迈,之前身体欠佳,连日来思虑过甚,如今体力又透支的到了极限的地步,一倒下去,病势便沉重无比。

总领此次保卫战的雷炎,虽想隐瞒,但徐夫人倒下了的消息,还是在守军里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匈奴三十万骑兵,不分日夜,攻势如此一波波如潮水而来,阵仗何等的浩大,便称雷霆也不为过。

在君侯主力大军尚未回归的情况之下,如今的战斗目标,虽是力求防住匈奴攻势,等待援军的到来。

但三十万匈奴围城,压力何其之大。

魏家军士之所以能坚持到此刻,靠的全是一个信念。

徐夫人便如他们的主心骨。她突然倒了下去,今日没有现身,守军的士气,多少受到了些影响。

接着,又有消息传来,匈奴左贤王太子乌维,亲自赶来上谷督阵,以千骑长万两金来作为攻下渔阳的悬赏。

匈奴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上谷北城门外,狼旗遍野,遮天蔽日,攻防战斗的间隙,魏家军士面带凝重的疲色,听到匈奴人整齐的铁甲振歌之声,隐隐随风传入城内。

……

徐夫人苏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睛,仿佛听到了城墙上的震天厮杀之声,挣扎着起身。

被钟媪阻止。

“战况如何了?我须得亲自过去!你莫拦我!”

“女君来了!”

即便一向沉稳如钟媪,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声音微微发颤。

“老夫人放心,女君带来了一面老君侯当年的战旗,她已代替老夫人,去为军士鼓气,激励奋战了!”

……

匈奴人稍事整歇,又发动了新一波的攻击。

从昨夜开始,攻城战就没有停止过。

匈奴人的目标,就是在魏劭回兵之前拿下渔阳。

雷炎杀的双目赤红,已经记不清,他统领着这群将士,到底打退过多少次的匈奴人进攻了。

箭矢如雨,石炮纷飞,城墙之下,尸体堆的越来越高,匈奴人的呼啸之声如在耳畔,随着天色渐两,一张张染血的兴奋面容也能够看的一清二楚了。

他渐渐感到隐忧。

作为此次保卫战的统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士气对于打退敌人的进攻,是何等的重要。

稍有气馁,防线就有可能被撕开一道口子。

一旦破了口子,接下来发生的事,谁也难保了。

便在这时候,城墙身后的那座高台之上,从昨日起便开始陷入沉寂的那面战鼓,忽然再次被催擂了。

鼓声隆隆,如雷奔行,如云翻卷,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在这犹从天而降的烈火轰雷声中,魏家军士转过一张张染满了尘泥和血痕的疲倦的脸,他们惊奇无比地看到,徐夫人曾站立过的那块地方,如今再次多了一个人。

女君竟然现身了!

他们年轻而美丽的女君,身穿徐夫人的甲衣,接替了徐夫人,继续和他们一道保卫城池,保卫渔阳!

在她的身畔,一面簇新的黑色大旗,随风猎猎而扬。

旗帜正中,绣了一只金色的虎头,獠牙虎视,宛若宣威耀武,慑人魂魄。

“魏家军士们听着,四十年前,你们君侯的祖父,就是打着这面虎旗,从单于的手里夺回了被占的河套,令匈奴人至今再不敢南下牧马!而今匈奴人却想玷辱它的荣耀,你们能答应吗?援兵很快就到,你们的君侯,也即将引兵归来!他需要你们再坚持下去!我以魏氏女君的名义和你们歃誓,我必坚守在此,与你们战到打退匈奴的最后一刻!”

女君随着战鼓而来的声音,仿佛压过了城墙之下的喧嚣。

“不答应!”

“不答应!”

军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热血沸腾,纷纷怒声呐喊,吼声震天。

第153章

上谷保卫之战,已经进行了大半个月。

坚岩所铸的厚重城墙之上,到处是刀砍斧斫和火烧过后留下的斑斑痕迹。血染红了城墙下的黑土,一层一层地渗进岩壁,空气里,充满了恶臭的血腥气味。

匈奴人的如潮攻势,一波波而来,又被一波波地打退。

数日之前,一支五万人的羌军在乔慈的率领下终于赶赴而至,给陷入重围的魏家军士以有力的支援。

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匈奴大军没有来得及防备的情况下,从侧翼撕开了一道包围口子。城内魏家军士得讯,在战鼓擂擂声中,开城门列阵冲杀而出,与羌军并肩作战。

匈奴本就长于骑兵野战的作战方式,重兵压境,攻城多日不下,士气本就有所低落,忽境况突变,对手列阵搏杀,事出突然,猝不及防,不但被打的后退了十数里地,还折损了数名千骑长,狼狈不堪。

因不知援军数量,乌维一时不敢再发动攻城,命原地整理队伍,既为喘息,也为打探敌情。

……

苦苦坚守了十来日的围城之困,随着援军的及时赶到,终于稍解。

魏家军士以少敌多,浴血奋勇抵御匈奴。魏氏两代女君先后亲登城墙,和军民共生同死。这个消息也如插上了翅膀,传遍了渔阳四野。越来越多的民众开始从逃难路上掉头,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赶赴而来。

男人穿上从战死者身上脱下的甲衣,拿起染血的刀剑和长矛,一同加入保卫作战行列。

女人在小乔的带领下,照顾伤员,为浴血奋战的将士及时送上热汤热饭。

短短数日之内,奔赴来了数以万计自愿加入保卫之战的民众。

军民空前团结,同仇敌忾。

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坚持下去,绝不退让一步。

……

乌维开始对战局感到不安。

他是单于的儿子,屠耆太子。然而他的声望,在王庭里却一直不及他的叔父日逐王乌珠屈。

乌珠屈当年以魏氏女为王妃,匈奴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认为他能夺魏氏女,是件荣耀之事。

数年前,乌珠屈迎回了他那个魏氏王妃的儿子魏俨。

匈奴王室或贵族子嗣里有带汉人血统的,这并不稀奇。如今王庭里的伊酋若王和深得单于信任的谋臣伊秩訾王,都是从前汉室送来和亲的公主之后。

但这些人,都不似魏俨,能让乌维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感到空前的威胁之感。

魏俨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名声竟大起。从他征服了顽强盘踞葱岭几十年的东胡人,将东胡之地也归入匈奴二十四部之一后,匈奴人便开始亲热地以呼屠昆的名字来称呼他。

就连单于,也破格封他为渐将王——这是个有资格统领万骑的大王之号。

乌维对此极其的戒备。

所以不久之前,当琅琊朝廷的皇帝刘琰遣使者通过从前降了匈奴的汉臣表达他求好借兵的意图时,乌维从中大力转圜,终于说服单于出兵,由他统领南下。

按照他原本的设想,这个时候,他本应当早已攻下渔阳,不但一雪多年以来匈奴人被魏氏打压、夺走河套之地的前耻,更重要的是,在崇尚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匈奴王帐里,他也太需要这场胜利,让单于,让族人,更要让一直以来质疑自己的匈奴贵族呼衍氏、须卜氏、丘林氏这些人看到他的能力。

但是他没有想到,战局竟会如此延滞在了上谷。

他没能抓住一举歼灭十万魏家守军的机会,让他们得以借到羌兵为援,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战机,现在,时日再多拖延一日,对他便多一分的不利。

再拖延下去,万一等到魏劭回兵,局面如何,他更没有把握。

他统领匈奴精锐之师,以多战少,他输不起这场战事。

第二天,乌维便重新调集人马,在天亮前的一刻,亲自督阵,倾巢而出,向对面的汉羌联军再次发动凶猛的进攻。

杀一人,得赏金。

杀十人,得美女。

杀百人,封百夫长。

而若能破城,夺得那个击鼓助阵的魏氏女君,封千户,赐侯爵!

……

恶战从早延续到了傍晚。

雷炎和乔慈奋不顾身,率众抗击死守。

厮杀声响彻耳鼓,城门附近的野地里,被尸体占满了落脚之地。

匈奴人便踩着同袍一层又一层的密密麻麻尸体,架云梯,挖城墙。

城头,军士倒下去一个,立刻会有身后的人填补而上。

城门东南角的一侧,忽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匈奴人充满兴奋的一阵狂呼。

头顶流箭嗖嗖,一支流箭落下,插在了一个战死军士的后背之上,距离小乔不过半步之遥。

小乔早已感觉不到恐惧了。

她和两个女人抬着一筐石炮继续登上城墙,看到贾偲血流满面地朝自己奔了过来。

“女君快随我走!”

贾偲吼道。

“城要破了?”

小乔问,语气沉静。

她已经数个日夜没有合眼了,面白若纸,双眼干涩,风一吹便似有泪意,人却分毫不觉疲倦。

“东南城墙被凿破一道口子,乔公子率人正在堵着缺口,全体军士也已做好巷战准备,誓守上谷,绝不让出半寸!贾将军命我速将女君送走!剩余女人也都速速撤退出城!”

“你们立刻从南城门走!这里无需再用你们了!”

小乔立刻对女人们说道。

女人们眼中含泪,向她下跪,起身纷纷离去。

守城之战,倘若到了这种巷战的地步,小乔心知,自己再留下,确实只会成为负担了。

徐夫人病势沉重,所幸数日前,已被送出上谷。

面对三十万来势汹汹的匈奴铁骑,坚守到了这一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闭了闭目,手扶住城墙。

“女君!”

贾偲觉她异样,伸手要扶,快碰到时,又停住。

小乔定了定神,睁开眼睛道:“我无妨。我这就走。”

忽然就在此刻,远处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万马奔腾似的声浪。

这声浪起先若有似无,渐渐宛若闷雷,清晰入耳。

随着声浪的迅速推进,脚下的大地和城墙的角楼跟随它的节律,如同地震般的微微起了颤抖。

杀红了眼的作战双方也都感觉到了这越来越清晰的异乎寻常的地动。

匈奴人停止了攀爬,城头的军士止住了刀枪,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小乔出神了片刻,猛地提起裙裾登阶。

她一口气冲到了城头的高台之上,眺望前方。

夕阳的方向,远方原野的尽头,她看到长长一排宛若潮线的黑色军团朝着城池的方向,迅速奔涌而来。

……

在上谷守卫之战进行到艰难的第二十二日的时候,燕侯魏劭终于带着他的大军,赶回来了。

……

魏俨独自停马于高岗之上,眺望远处裹着金色夕阳而来的那支军队的影子,神色淡漠。

片刻,他将目光慢慢地转向上谷城池的方向。

距离有些远,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只依稀见到那个立于高高鼓台上的模糊倩影。

但他知道那是她。无论多远的距离,他都能一眼辨认出来。